榕树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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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晓季开始抑扬顿挫的表演着,时而痛心疾首,时而语重心长,终于演讲结束。晓季转过身去,丝毫没有喜悦,一步一步往台下走。依然的,她听不见掌声和欢呼。

在所有人到来祝贺之前,晓季消失了。

她飞奔到电话亭里给家里打电话,听不见那头到底有没有接通。她只是神经质的不停对着话筒说:“妈妈,我听不见。妈妈。我听不见了。妈妈。我听不见了······”

然后接下来,晓季到了校门口等着母亲的身影出现。妈妈来了,她背着那个土黄色的皮挎包,表情凝固在脸上,强露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无措和不安。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医院的消毒水味浓厚。挂号,问诊,拍片,配药。晓季一直沉默,异常的配合。妈妈跑前跑后,打听所谓的专家门诊。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8岁的下午,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世界出奇地安静,看见的人只是张着嘴,却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所有人都像像水缸里的金鱼,只是张嘴,不出声。

从医生的房间走出来,妈妈把字写在一张病历单的后面。

“女儿,没事的,医生说我们配合吃药就可以缓解症状。”她干燥冰凉的手拂过晓季的头顶,努力勾起嘴角。

晓季看着妈妈,没说话。自己再清楚不过,是长期的劳累和过度紧张导致的病情恶化。她的病一直都不可以太累,太紧张。所以父母对自己的要求从来不高,不用太优异的成绩,不用她人缘甚广。可是,是她自己相信了奇迹。她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的。所以她没日没夜的读书,逼着自己参加了这种比赛······

晓季注视着母亲,平静的问:“我要多久才能听见,还是,再也听不见了。”

本来保持着微笑的,站在医院过道上的晓季妈,彻底崩溃了,她忽然捂着嘴开始哽咽:“晓季,你不要怪你爸爸,那年你掉到水里耳朵发炎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爸爸真的不是有意的。这么多年了我就看他哭过一次,就是拿着问你的诊单,怕我看见还站在走廊上······他说你还那么小······他说他对不起你······晓季,女儿,如果你听不见了,不要恨你爸爸好不好!?不要怪他······”晓季妈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出来,她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那些皱纹,“吧嗒吧嗒”滴落到地上。

晓季听不见,可是看着憔悴的母亲,她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下来,那些泪水挥发着绝望的苦涩,还有自己的体温。泪水本来是热的,慢慢的凉了,刺骨的冰凉。

她只是不停的说:“妈妈,我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

医院人来人往,他们看着这对哭泣的母女,默然从他们身边走过。护士对于生离死别早已见惯,没有上去过问。她们像两个雕塑,保持着哭泣的姿势,对立的站着。

天慢慢黑了。

世界被一口吞没在黑暗里。

第三十章:病房

世界就像一只巨大的玻璃缸,我们是游弋其间的鱼。人说鱼的记忆很短暂,只有三秒,当它从鱼缸的那头游到鱼缸的这头,就已经忘了来时的路。所以,鱼都很快乐。人的记忆有的时候也很短,那些我们自认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但我们行走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也许就不见了。

晓季在梦里看见细碎的泡沫和悠长的水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条鱼。假如是,那些有关于感情的记忆是不是就会在游到鱼缸另一头后不见了。所以她一动不动。然后一切淡出视线,她看见墨阡。那是十几岁的墨阡,已经初具了少年的英俊和棱角。他的眼神和现在见到的一样漠然。他坐在一把浅色木头椅子上,在院子里对着一株枯萎的花写生。晓季慢慢走过去,少年看见她,表情是陌生和诧异。

“你怎么进来的?”他抬了抬眉毛,声音稚嫩。

晓季看着这个眉眼清净的男孩,全然没有紧张。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自己家现在的院子,连房子和现在自己的住处也是一样。她有些意外。

“你的母亲呢?”晓季问他。

男孩有些意外,揣测着这个女孩是不是不母亲的朋友。

“她走了。”男孩的声音压抑着悲伤。

晓季没有料想到这样的答案,“对不起。是出了什么意外呢?多久以前的事?”

男孩别过头去,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片阴影。他不愿意和这个陌生人多说关于母亲的事。

尚且年幼的男孩失去了母亲,又是私生子。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脆弱,在经受这样的变故后,逐渐关上了自己的内心,面对世间冷暖,生离死别,出奇的麻木与沉默。原来他曾是这样艰难的成长着,晓季忽然就很心疼。

“墨阡——对不起。”她说。男孩意外的望着这个陌生却又似乎是相识的单薄女孩,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姓名。

晓季走过去,缓缓抱着男孩。男孩挣扎,他感受着这个陌生女孩的温暖。然而背上的一片潮湿,是女孩温热的眼泪,使他忽然停下了反抗,身体不禁颤动。

他记得7岁那年,母亲死前的眼泪,她说:你终于可以进墨家了。这是生养自己的女人的泪水,相隔多年,回忆起来手心依旧炙热。年幼的心对于这一幕的震撼,足以在成长起来后对于为自己流泪的女孩动容。埋藏多年伤口此刻,历历在目。

母亲过世之后,自己大病一场,原以为成了孤儿,可是就在母亲死后一天的冷清葬礼上,来了一批陌生的男人。他们说:你的父亲想见你。于是,把他带到那幢曾把母亲和自己拒之门外的大宅子。宅门开了,里面的布置漂亮的惊人,几条纯种的贵族犬游戏在修剪一新的草地上,毛色油光发亮,可是丧母的伤痛丝毫没能使他为此快乐起来。

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比想象中高大苍老许多。他只和自己说了两句话:现在我来负担你,以后叫陈姨母亲。不许惹事。

此后就再也不曾这般正视自己,与自己说话。在外人眼里他过上富家子弟的生活,光鲜无比。事实上,只有自己知晓在墨家毫无尊严。所谓的“母亲”,因自己是丈夫与外边女人的孩子,冷眼相待。两个哥哥亦是百般捉弄。

然而,他只是沉默,异于同龄人的沉默,或者说是麻木,面对一切只是筑起心墙,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一直这样坚忍的生存着,直到到了13岁,被父亲安排在这幢宅子独自居住,远离墨家。生活逐渐显现出原本的色彩。他把母亲的骨灰种在玫瑰花丛下,开始平静生活,与世隔绝。学校并不适合他,于是找到了一个年迈的画家,跟着学画。

“你到底是谁?”少年抬起头问她。

晓季看着他,摇头。

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唤她,“林晓季——”

迷迷糊糊中,晓季睁开眼睛,院子和少年都不见了,却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莉莉和妈妈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你终于醒了。饿吗?”晓季妈笔画着手势,站起来去拿盒饭。晓季可以吃力的听见妈妈的声音,虽然相比较之前,要模糊很多。她放心的松了口气。也许是充足的休息,让神经得到舒缓,听力在恢复。

“妈妈。”晓季叫她,“我怎么在这?”晓季感觉头疼得快要炸开。

“昨晚回去你发烧了。医生给你打了针,咱们要留院观察。”妈妈给她写纸条。

莉莉无所适从的看着这一切,望着曾经一起打闹的朋友此时如此脆弱,所有的问题让她欲言又止。晓季对她抱歉的笑了笑,“莉莉,你怎么来了,坐我边上,我可以听到。”

“莉莉。你先陪晓季说说话,我去买点水果。”晓季妈关门出去了。

“好点了吗?”莉莉坐过去,尽量放慢语速,配合晓季的接受能力。

“嗯。程子知道吗?”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先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不要和他说好吗?”

“知道了。你还是······”

“谢谢你。”

“笨蛋。说什么谢谢。”莉莉难过的别过头去。她真的不忍看着晓季苍白的面孔。这具鲜活的年轻身体此时接受着病痛的折磨,莉莉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可是即使是耳病复发了,她在醒来后却一直想着的是程子。但是,最该陪着她的人,此时不在身边。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不见了,我们找了你半天,后来老师说你请假了。我还是不放心,找到你家,邻居说你们来医院了,我也是刚找到这个病房。”

看着莉莉焦急的眼神,黑色的眼瞳清亮疲惫,晓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拥有朋友。此刻,她的心里有一道暖流缓缓流经心底。平时的莉莉总是大大咧咧,一幅谁都不能招惹的样子,可是她的内心却是善良的,在一群前呼后拥的同学间,出事后最担心的自己的,仍然还是她。

“对不起。忘了告诉你一声。”

“说那么多干什么,你一定要好起来,知不知道!我还等着你请客呢,这次演讲比赛你是第二名。”

“真的?呵呵。”晓季在出事以后,第一次笑了。“估计再过一天就可以回学校了。但是,程子那里你一定要瞒着他。”

“不用那么急嘛,你过几天回去也行。”

“不要了。真的没关系。我知道自己的。”

莉莉忽然激动起来:“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就不会去逼着自己做那么多事。现在又弄成这个样子。你傻不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