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剑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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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亲少年(五)

    sun mar 29 00:59:13 cst 2015

    天气又微凉了,树叶开始凋落,算了算,这已是莫金风夫妇死后的第二个年头了。

    估摸着快到中秋节了,张少卿再也不想困在这里,他想学着莫金风夫妇一般跃过这涧去,哪怕摔个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早上,清羽又来了,照例叼了一只死兔子放在张少卿面前,他摇了摇头,抚摸着清羽的肩背,道:“清羽,我要走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我会记住你的。”

    清羽只是左顾右盼,似乎没听懂。

    张少卿退到绝壁之下,背靠山壁,深深提气,跑到崖边跃了出去,体中真气涌动,似乎身轻如燕,只是张少卿不懂轻功,只是盲目跳跃,眼见堪堪落到对面,忽然直坠下去。

    清羽俯冲下来,用身体挡住了他的下坠之势,它被压得同往下坠,翅膀急扇,吃力地升了上去,张少卿怕清羽又将他放回原来的绝壁处,忙指着对面山顶道:“清羽,这边,这边!”

    清羽迟疑片刻,将他放在了山顶这边,扑棱翅膀,仰着头,甚是洋洋自得。

    张少卿抱住它的脖子,道:“好清羽,你又救了我一命,将来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告辞。”

    他站起身来,回头看着清羽,清羽也凝神看了他一眼,振翅飞起,在张少卿头顶盘旋长鸣,远远去了。

    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一个镇上,问过路人,被告之这是江西境内,张少卿不知此地离京城有多远,更不知该如何前往,想找个去京城的商队带他一道,但人家看他几乎衣不遮体,根本不愿理睬。

    他又饿又冷,站在一座酒肉飘香的楼前,肚子越发叫得厉害。

    正是晌午,前面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女孩**岁年纪,身穿一身鹅黄轻衫,头发上系着一串玉珠子,随着走路一甩一甩,灵动活泼。男孩十来岁,身形瘦小。

    女孩牵着中年人的手,道:“爹爹,我走不动了,离京城还有多远?”

    中年人怜爱地点点她的俏鼻子,道:“是你说要一路游玩,又来喊累,我们吃过饭雇马车去。”

    女孩拍手笑道:“不用走路啦!”

    张少卿见三人要进酒楼,跟在后头。他跟得很近,以至于伙计以为他们是一起的,便没拦他。

    他跟着三人上了二楼,站在中年人面前,道:“叔叔,带我去京城好么?”

    那中年人刚落座,见一个孩子跟着他上来,张口就说这么一句话,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拉他坐了下来,道:“孩子,你去京城做什么?”

    张少卿道:“家父家母在京城,我被人带到这里来,四年没有回去了,还望叔叔成全。”

    中年人听他谈吐斯文,聪明伶俐,心中很是喜欢,温言道:“先坐下一同吃饭罢。裳儿、其儿,你们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他离开后,黄衫女孩对张少卿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张少卿说了名字,女孩笑道:“我叫黄羽裳,这是我师兄邵文其。我们是衡山派的,你也投入门下做我师兄好不好?”

    张少卿摇头道:“不好,我要去找我爹娘。”

    黄羽裳却不在意,笑道:“你找完了爹娘再给我做师兄好不好?”

    张少卿道:“我要跟我爹我娘回家。”

    邵文其道:“你家不在京城么?”

    张少卿不肯多说,邵文其笑笑,不再说话。

    中年人回来,手中拎着一个包袱,笑道:“我点了菜,马车也找好了,孩子,菜还没上来,我跟店家说好,让他们拿些热水来,你去后厨洗一下,换了这身衣裳,千万莫冻着。”

    张少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裳,接过包袱来,道:“多谢叔叔。”

    依言去洗澡换衣裳。

    待他回来,菜俱已上齐,但三人一筷没动,一直等着他。他心头一热,又道:“多谢叔叔。”

    中年人笑道:“孩子不要客气,快吃罢。我叫做黄千黎,你可以叫我黄叔叔。”

    一路上,黄千黎对张少卿如对女儿黄羽裳、徒弟邵文其一视同仁,而黄羽裳和邵文其也丝毫没将张少卿当作外人,尤其是黄羽裳,更将张少卿当作了自家哥哥,亲热地叫他“少卿哥哥”。

    到京城时,马车在卢府门前停下,黄千黎带着三个孩子上前敲门。

    张少卿道:“黄叔叔,你们也是来找卢伯伯的么?”

    黄千黎笑道:“原来你是凤棠的亲人。我跟你卢伯伯认识得早,过些天是唐老爷子七十寿辰,因此前来拜访。”

    门打开了,是卢府的管家林伯,见了黄千黎,笑道:“哟,黄掌门,稀客呀,快请进!容我禀报。”

    卢凤棠与唐仲威很快迎了出来,满面笑容道:“黄掌门,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走上前来热情地拉住黄千黎,张少卿却只东张西望地找寻父母姐姐,家人未曾看到,只见卢恃杰兄妹走了出来。

    两兄妹都长高了,卢钰凌更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穿着一身水绿袄,白皙的面上粉黛未施,恰如一株临风摆动的兰花,娇艳柔美。

    卢凤棠道:“杰儿、凌儿,快来见过黄叔叔。”兄妹二人上来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张少卿想起当初卢钰凌对待他们张家人的态度,心里一阵嫌恶,别转了头。

    卢凤棠拉住黄羽裳笑道:“裳儿长高了不少啊。”又看向邵文其与张少卿,道:“老黄,两个孩子是令徒吧?”

    张少卿四年来受尽苦楚,风吹雨淋,又黑又瘦,哪里是当初粉雕玉琢的模样?因此卢凤棠竟没有认出来。

    张少卿上前一步,一揖朗声道:“卢伯伯好,唐老爷子好。”

    “卿儿?你是卿儿!”卢凤棠一把抓住张少卿,仔细打量,神情又惊又喜,道:“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怎地竟四年不曾回来?吃了不少苦罢?瞧你,竟瘦成这样,可怜见的,你伯母每日念叨你。”

    张少卿看了卢氏兄妹一眼,卢恃杰也很高兴,一脸笑容,卢钰凌却神情不屑。

    他笑了笑,道:“卢伯伯,我爹娘在何处?”

    卢凤棠与唐仲威对望了一眼,默然不语,张少卿扯住卢凤棠的袖子,急道:“我爹我娘在哪里?我姐姐呢?”

    卢钰凌大声道:“你一副质问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你全家人都死啦!你姐姐被那五鬼抓走了。”

    “你胡说!”张少卿怒视卢钰凌。

    卢钰凌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瞪我也没用,死了就是死了。”

    张少卿道:“卢伯伯,我爹我娘究竟是如何死的?”

    卢凤棠长叹一声,道:“卿儿,当日你被抓走后,你爹你娘受了伤,我请了郎中来仔细看过,说所中之毒并非出自中原,郎中束手无策,吃了几付药也无济于事,是伯伯对不住你们张家……”

    卢钰凌道:“爹爹,你说什么话!我们可没什么对不住他张家的地方,人家可不是思念爹跟娘才来京城的。惹下祸事,就往咱家躲,好在那些人并没有迁怒于我们,但给我们添的麻烦还少么?应该他向我们说对不起才是。”

    卢恃杰忙道:“妹妹少说两句。”

    张少卿对卢钰凌的话充耳不闻,他乍闻噩耗,回不过神来,半晌道:“我姐姐怎会给抓了去?”

    卢凤棠道:“你被抓走几日后,那四人又回来了,他们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怒气冲冲地将洛儿抓了去,自此再没回来,唐老爷子为此还与他们打了一场。卿儿,你是怎样从他们手中逃脱出来的?”

    卢恃杰道:“少卿,张伯伯张伯母便葬在西郊五里山下,我带你去。”

    张少卿大叫道:“胡说!你们都胡说!我爹娘不会死。”

    他转身就跑,卢恃杰喊道:“我带你去。”

    他追了出去,张少卿却已去得远了。

    这四年来,卢恃杰在唐仲威的精心教导下,武功长进不少,轻功也有进步,谁知张少卿如此之快,他发力追去,却始终没有看到张少卿。

    来到五里山下,远远地见张少卿跪在墓前发疯一般用手刨着土,他急忙上前去拉,道:“少卿,哪有掘自己父母坟墓之理?”

    张少卿推开他,道:“我偏不信这里埋的是我爹娘,非挖出来看看不可。”

    卢恃杰道:“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肯相信,但你想想,我们为何要骗你?我是亲眼看着下葬的,四年过去了,早化作了白骨,你即使挖开,又能看到什么?”

    张少卿停了手,他悲痛欲绝,竟连哭也哭不出来,呆呆地跪着,如泥塑一般。

    卢恃杰道:“少卿,我不打扰你,你等会回家罢,那里也是你家。”

    张少卿道:“我爹娘临终时说过什么?”

    卢恃杰一愣,想了想道:“张伯母没说什么,只是叫着你与洛姿,张伯伯说要你记住他说过的话。”

    张少卿道:“我父母临终时,你是在跟前看到的?”

    卢恃杰道:“是爹说的。”

    他看张少卿不再说话,只好独自走了。

    张少卿仍然跪在墓前。四年来,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回到父母身边,哪怕是父亲的责打,于他来说也是最真切的关爱。但这些在常人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愿望,却落空了,往后也再不会有了,他不会再听到母亲温柔地唤他的名字了。

    他狠狠咬着嘴唇,口中尝到了血的腥味,眼泪走珠似滚落下来。

    他用手一下下地抠着泥土,十个手指都破了,鲜血淋漓,他却半点也不觉得疼痛。

    凌晨时分,下起倾盆大雨,仿佛将他的神魂淋醒过来,他向着父母的坟磕了三个头,“爹,娘,孩儿走了。”

    他不知要去向哪里,却也不愿回卢府,见路就走,一路上渴了向人讨碗水喝,饿了就胡乱摘一些果子充饥。

    他心里十分清楚,只凭一己单薄之力,根本无法为父母报仇,前路茫茫,不知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