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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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椅脚往後惟,在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两个大人的争执霎时被中断。

“爸,妈,我先出门搭校车,祝你们旅途平安。”她木然的离开餐厅。

既然无法插嘴或改变现状,唯有选择退席一途。

“看!你非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不可……”父亲不悦的咕哝声被她截断在门後。

其实,她听见或没听见并无所谓,即使冷恺群真的将她们扫地出门,台北钱淹脚目,饿不死人的。世情薄,人情恶,这世界本来就是一片难。

“梅梅!”冷之谦从窗口扬出一串叮咛,“傍晚记得打电话联络你哥哥,叫他载你回来。”

可笑!他们想嘱托的对象,正是他们最无法掌握的人。

於是她放弃回应。

一缕轻风传出低吟,多少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校车迢迢晃进站,她跳上车,不给它机会说了……

※※※

“底下的,快闪开!”

前一秒钟,恺梅倚着图书馆外墙,等待姗姗来迟的大主角出现;下一秒钟,头顶上有一道悦耳的男音朝她喊话。假设她乖乖听话地让开一步,伤势应该不至於太凄惨,偏偏她先抬头观探,确定一下对方喊话的对象,所以,惨剧发生了。

一团四匹方方、硬邦邦的物体冲着她的头脸砸下来。

“啊!”中弹!

她登时眼冒金星,当场腿软得坐倒在草皮上。

好痛!除了简单的两个字,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你没事吧?”那道适合进广播电台的低沉男声飞快接近她耳边。

两颗眼泪不由自主的滚出目眶,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掉下来的不明物体打中她眉眼附近,震动了泪腺。她还以为“天上掉下横祸”只是一句俗语,孰料发明这句话的原主儿果真具有令人不可轻忽的智慧,才会事先预知了她的恶运。

“小妹妹,别哭啊。”悦耳的男声充满歉疚。“来,哥哥帮你看看打中哪里?”

可能是一时之间被打晕头了,或因对方沉浑的音调太好听,她头晕目眩的任人摆怖。

温暖的大手摸索过她的前後脑,以确定重要地带没有任何肿胀,肇事者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拉开她捂住额头的两只手,检视伤势,动作自然又独断又天经地义。

“额头中央有轻微的红肿现象,不过幸好避开眼球……”对方举起手在她眼前摇晃。“来,我有几根手指头?”

泪光模糊遮掩了她正常的视线,连大恶人的长相都看不清楚,更甭提判断他的手指头数目。

“十根。”

大恶人吓了一跳。“不会吧?!居然出现这麽严重的双重影像。”

“每个人都有十根手指头,除非你断手断脚。”她气愤的反驳。

“也对。”坏人忽然伸指弹了下她鼻头,听起来笑嘻嘻的。“小妹妹,你满可爱的,反应很快。”

十五年来,头一回有人把“可爱”加诸於她身上。恺梅又好气又好笑。

眨开眼前那层泪雾,一张俊朗清爽的脸部大特写横在她眼前,好不容易蹲挺起来的臀部又吓坐回草地上。

“喝……”好大一张脸!她不习惯与异性保持短於五十公分的距离。

“好了,不痛不痛。”男子宽慰的拍拍她脸蛋,自动将病情归纳结论为“无痛无害”。

他的年龄比较接近助教以上的层级,古铜色脸容配上一口白牙,煞是健康悦目,朗朗的气质散发出热力,自然让身畔的人也随之温暖起来,好像不回他一个微笑就显得小家子气一样。

与冷恺群完全相反的典型,她想。

“怎麽会不痛?”她蹙着眉头,搜寻肇事者的凶器。天!一本原文书,还是那种硬壳的精装本:起码一公斤重。“四公尺的高度,一公斤的自由落体,再加上重力加速度,你自己算算力道有多强?”

他当真一脸惭愧的把答案心算出来。“好吧!如果你真的出现视力不良的後遗症,记得到大哥哥的实习医院来,我帮你看诊。免费的哦!”

通常半路认亲人的“哥哥”、“弟弟”、“姊姊”是她最忌讳的称谓,不过这个男子的格调实在太醒目特殊,害她一时不察,平白被占去好几个哥哥、妹妹的口头便宜。

载有他联络资料的纸条,不由分说的塞进她手中——贺怀宇,xx医院,外科实习医生,另外尚标明了他的实习时段和呼叫器号码。凌乱的笔迹只求看得懂就好,不求美观工整。

原来是医学系的学生,难怪年纪比大学生年长许多。

“来访之前记得先call我,我到後门接你,免得主任以为我私自挂牌看诊,知道吗?”他摇晃纤长的食指,谆谆叮嘱。

义愤填膺与好笑同时在她体内交缠。敢情这个大恶人还要求受害者偷偷摸摸,以免影响到他的实习成绩。她长这麽大,第一次到不知如何以对的滋味,假若立刻就策动肝火,未免辜负了人家的一脸笑容,可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他。

冷恺群的性格虽然也强凶霸道得紧,却多了一份目中无人,不像这个贺怀宇,热辣辣的口气虽然显得很急躁的样子,却嚣张得可爱,今人自然而然地想亲近。

为何她一定要将每个男人拿出来与那阴阳怪气的家伙比较呢?

微笑的线条登时收敛起来。

“喂!喂!喂!你挤出一副冷眉冷眼做什麽?”贺怀宇也凝起两道坏脾气的剑眉。“我已经提供“售後服务”了,你还不满意?好吧好吧!送佛送上天,现在就带你到医务中心急救,可以了吧?”

说完,也不等她做出一点回应,竟然自顾自地就牵扯起伤患,直往医务中心拖过去。

真是……真是……恺梅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了。

“我在等人!”她赶紧甩脱莽大汉的手。

贺怀宇回头打量她几眼,又自动归纳出合理的揣测。

“等你男朋友?”看样子很像:“哪个毛奇www书qisuu网com头小子这麽不够意思,让美少女杵在系馆外呆等他?依我说,生命安全要紧,换你让他站岗的滋味也不错。”

“他才不会等我。”话语脱口而出,恺梅蓦然惊悟,她竟然向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吐露私事。几眼清朗自在的笑容就降低了她的心防吗?

“当真?”贺怀宇仔细审量她几眼。小女生虽然眉目如画,却镂刻着凄苦的线条。十多岁的妙龄少女不是应该享受爱情的甜美吗?“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单恋人家,对不对?”

单恋,这个动词太刺耳了。

“他是我哥哥!”她沉着脸声明。

“哦?是“情哥哥”还是“乾哥哥”?”他饶富兴味的摇晃着手指头。“你们小女生最爱玩这一套了,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嘴里偏偏只肯叫“哥哥”。”

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偏偏只肯叫哥哥……

她的心房猛地惊动狂窜起来,彷佛灵魂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被翻开来,血淋淋地张扬出暗夜底的脓疮血肉。一些莫名的意绪,良久经年,她也不懂,却被贺怀宇嘻嘻哈哈的摊平在阳光下,接受曝晒致死的极刑。

“你乱讲!他真的是我哥哥。”顾不得心防,顾不得陌生或熟悉,顾不得一切,她涨红了俏嫩的脸,猛然提高嗓音,只想摆脱纠缠着心头的那个秽臭腐败的思绪。

“哥哥就哥哥,我又没说不是。”乖乖!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状态果然不能以常情来衡量。

可是,他明明摆出一脸不信的表情。虽然和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的陌生人辩论“哥哥”的问题很没有意义,可是……可是……她就是无法忍受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把冷恺群塑造成她恋慕的对象。她的哥哥呢!这种乱了伦常的荒谬,怎麽能容许?

偏生从小就不善於言辞,翻来覆去也只剩几个单调的字汇可以遣用。

“你乱讲……你……你思想污秽!”满腹的冤屈没地方发,突然化为玉泪……扑簌簌的决了堤防。

天!她在做什麽?恺梅手忙脚乱的找寻手帕,揩拭颊上的无措和湿润。她疯啦?大庭广众之下又哭又叫的!

“拜托你们女孩子收敛一点好不好?动不动就掉眼泪。”他大爷居然还抱怨。

顽石!可恨复可恶。她忿忿的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不理他了。

贺怀宇原本打算走开的,然而,看她一个年轻女孩站在暮色中,泪涟涟等人,终究不太忍心。

“喂,你还在哭?”

恺梅别过脸。拒绝建交!

“喏。”一方白净的手帕递过来,体贴的小动作实在有几分大哥哥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迟疑了一下,终於接受他的美意。

好几分钟,两人就站在晚风中,维持宁静。她不说话,莽大哥也就不开口。

半晌,确定暴风雨已经远,他才又问:“不哭了?”

她抿着唇,固执地不肯开启贝齿。

“也不痛了?”

她随便点了两下脑袋。

“那我走罗?”

快走吧!

“你一个人等,没问题吧?”他仍然不放心。

若不是心情太恶劣,她一定会破涕为笑。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也能如此担心,算是难得的有心人了。真正的大哥哥,应该就像贺怀宇这样吧?她紧凝的面色终於和缓下来。

“不然,你告诉我令兄的名字和系别,我遣人去他系馆叫人。”他的说法很老江湖,想来是纵横校园惯了。

“不用。”西首,一抹长影踏着夕照而来,潇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