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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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山狼

    sat may 21 10:49:11 cst 2016

    “我活了一辈子,遇到了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风光时出门高官陪辇,安坐肩隅,落魄时一天走破三双草鞋,就为了要一口吃食不至于我的孩子饿死街头,虽然他们最终还是活活饿死在我眼前。这一生大起大落全由我一手掌控,有人问我可曾后悔,事到如今,我想对他说,我不后悔,这一辈子,活的真他娘值了”

    山脚下,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躺着一位虚弱至极的老人,刚才一席话显然拨动了他那颗早已枯萎的心脏,让他不住地咳嗽。床头边上的是他的孙子,浑身脏兮兮,削瘦的脸庞沾满泥巴,这是山下的那群野孩子扔的,只是一双眼睛倒是显得格外有神,深邃到让人摸不清这个十几岁少年的心思。多年来的营养不良连同同龄人没有的坚毅都刻在了他的脸上,一双老回力球鞋露出了脚趾,膝盖上的补丁比屁股上的少不了几块,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福生啊,以后也就不要想着去找你父母了,他们不知到哪里快活去了,十几年前把你扔给了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咱爷俩活的人不人鬼不鬼,你去找也找不到。不要怪老头子我心狠,这世界本来就如此。把和他们的念想断了吧,以后你把名字换了,改叫张浮生,三水的那个浮。你好好活,不要像我一样,行将就木才感到浮生若梦,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没想过要找他们”平静的话语遮蔽住了少年眼里飘过的一丝难以捕捉的失落,原本明亮的眼神也慢慢黯淡起来。

    “还有,你不会死的,他们都说祸害留千年”少年有些忧心忡忡的说

    “哈哈哈,千年?那我不真成老王八了?你这小王八蛋”

    “咳…咳”

    沉重的呼吸声从古老的肺叶里穿出,像是一扇漏气的破风箱正在呼哧呼哧往外鼓风。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跟着我受了这些年的苦,现在咱爷俩该散了”老人望着眼前的少年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可是 ,我还没吃完…你怎么就这么先走了啊…”

    第二天清晨,一生富有传奇色彩的老人悄悄死去了,窗外依然宁静,鸟儿还未歌唱。人们常说一个人临死前会流下一滴泪水,其中包含着悔恨、不甘、难舍、还有欲望。老人和他们不一样,老人死时带着微笑,双手抱在胸前,怪异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赎罪,又像是解脱。

    张浮生把老人埋在一颗枣树下,墓地是老人生前自己选的,依山不傍水,山上怪石突兀,苍迥的松树因在石缝中常年对抗老天的贫瘠而变得扭曲,整个山体呈簸箕状,像一个缺了一半的盆子,显得粗犷又精致。棺木是老人自己打的,大气工整,用了三整棵红松木,又花了三个月雕刻那些祥云鸟兽,厚重地像是老人说一不二的性格。

    山下这个叫三坡村的小村子里依旧一片祥和,蓝色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起,鸡鸣和狗叫打破了清晨的第一缕宁静。村子里的村民在得知老人去世的消息后,也都自发把这个曾经压榨过他们父辈又和他们斗了一辈子的祸害抬到了山上。山里的人不论奸诈还是淳朴,在这一刻都摒弃前嫌,让他人生最后一程依旧坐着八抬大轿,入土的一刻,所有恩怨已了,因为他们赢了,他们还活着,所以没必要再和死人斗下去。

    没有风光大葬,身首也没有烧成一捧灰放在一个小坛子里。张浮生把一本老人生前最喜爱的《驭人经》,和自己那块刻有“福生”二字的长命百岁锁一同放在了棺木里,又看了老人最后一眼,合了棺,埋了。自始至终这个少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更没有号啕大哭。在他的心目中,人难免一死,哭也没用,有哭的时间,还不如多吃点东西,继续和这老天、和这精彩的世界斗下去。

    老人走后的第一个夜晚,张浮生感受到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失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全是老人生前的样子。

    夕阳西下,老人,少年,还有一只陪伴爷孙多年的大黄狗,远处的村子里冒出了晚饭的炊烟,低矮地山坡上老人的山羊胡子随着微风轻轻抖动,老人领着少年,少年牵着狗。可是黄狗太老了,老到草地里窜出一只野兔,它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丧失了捕猎的欲望,不屈的心终究要归于平淡,还是想想它壮年时候吧;那时村子里下来了一只独狼,这狼老而瘦,毛色青苍,眼神如刀,残缺的左耳证明它曾是一个征战四方的杀神。

    连续的暴雪逼疯了山里的野兽,一贯与人类界限分明的狼此刻也终于抵不住内心饥饿的驱使,下山来从人的嘴里抠食。原本计划悄悄行动的它今天运气不好,刚进村就看见了一只精瘦又丑陋的黄狗,这只黄狗趴在一间鸡舍外面的小草棚里,立起的耳朵证明它正时刻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狼尽可能小心地绕过这只癞皮狗,它并不想惊动人,可是周围散落的麦秸不准备给它机会。咯咯吱吱声响中,几千年来的宿敌四目相对,没有任何征兆,微微愣了一秒后便嘶吼着刀兵相向。黄狗疵着牙扑向孤狼,狼虽老,但是每天从你死我活的战场中走出来,让它根本不会去怵一只狗,一只在它眼中连笨拙都算不上的杂种狗。

    黄狗节节进攻,独狼一味防御,看似前者独占上风,其实此刻黄狗的体力已经耗掉大半,论作战兵法,黄狗是斗不过这位它祖宗级别的生物的。几个回合后,不仅丝毫没伤到孤狼,自己的一只耳朵反而被咬穿,成梳齿状搭在头颅上。鲜血顺着眼睛向下向外涌动,脚下白雪被染红,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让它犹如战神降临,显得热血又悲壮。

    千万年来遵守的规矩早已把黄狗骨子里的凶狠消磨殆尽,对它来说这是一个既安全又致命的进化法则。

    如今遇到一匹和它的祖宗一个级别的生物,生死存亡之际,黄狗骨子里最后一丝狼性终于被一只真正的狼激发出来,它呲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向孤狼撞去,爆发性的速度让这匹饱经沙场的孤狼也来不及躲开。黄狗一口咬住倒在地上孤狼的脖子,任凭这头狼怎么挣扎,怎么反抗都不松口。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老人闻声跑出来时,黄狗已经奄奄一息,倒在了血泊之中,嘴里还死死咬着一头狼的脖子,肚子被开了膛,划了一道口子,花花绿绿的肠子留了一地。

    昏迷过去的黄狗被抱回了家,薄薄的一层肚皮是动物身体的命门,一旦破开很难愈合

    老人阴沉着脸一夜没有说话,默默用温水泡开了一条手指粗细的羊小肠,整齐地切开取出最里面的一层肠衣,烧红了一枚缝衣针,忙活到半夜终于在黄狗肚子上缝了一道难看又狰狞的疤。扯出一段白布包上一把香灰在黄狗的肚子上按了一夜,昏迷的黄狗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微微抽搐,这期间张浮生多次以为黄狗死了,但是老人说它不会死,因为在这个小村子里,黄狗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大祸害,而祸害,是不会死的。

    第二天清早,黄狗果真奇迹般活过来了,不过一时还没办法站立。在这个放个屁能从村头臭到村尾的小山村里,一只狗咬死了一头狼绝对能作为这群小村民三年内酒桌后的谈资

    不论什么地方,喜欢看热闹绝对是人的通性,就在大家里三层外三层把老人的小茅草屋围了起来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老人却眉头一皱,阴沉着脸对着院子里的人下了逐客令。

    “看个屁!滚蛋!”

    村民大都对老头的出现表现出了一种厌恶,隐约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

    “妈的老不死的!看都不让看呐?赶明儿再下来一头狼咬死你这老王八蛋!”

    “还他妈以为你是当年的地主爷那!?世道变了呐!”

    人群中有人起哄。

    老人眉头紧锁,脸色青紫,很显然他十分不欢迎这群不速之客“都他妈滚出去!”老人反手抄起一把柴刀。

    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刚才叫嚷最凶的那个人此刻闭上了嘴,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变幻着颜色,因为他差不多就在这疯老头子的眼皮底下!和这老头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十年前就因为一条狗被野兽踩死,继而发疯独自进山手刃野猪的人是不能惹的。

    张浮生想起当年老人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就想笑,就是这个大起大落与一村人斗了一辈子的疯老头子,一个耍的所有人团团转地老不死,突然有一天不和人斗了,不再去骗钱了。这个世界用了一天就让他从家财万贯到一贫如洗,他和这个世界死磕了一辈子,和那些分他家产的人斗了一辈子,也许他不想死,所以,他才为这个世界留下了张浮生。

    “以后是死是活就一个人了,没人再教我稀奇古怪的主意了。”

    张浮生躺在床上呆呆地养着房顶。

    “出去看看吧,鸡兔同笼骗不了山下这群孙子了”

    “对,出去看看吧。”

    想着想着,张浮生觉得眼皮一沉,进入了梦乡。

    多少人带着不甘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无可奈何的活着,反抗与顺受往往在一念之间。

    要我说,如果生活不如你意,不如挺起来,干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