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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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百年一战

    



    三曲国灌江村,地处小国边村,山深水僻,民风淳朴,世代耕读远避刀兵,人人知足而相亲。



    距离村头不足一里路的田间,深冬初春的寒冻已过,历经春雨的滋润,田土松软不少,老人挥舞锄头松土,准备今春的耕种。



    日上三竿,老人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拄着锄头歇口气。田头阡陌上,孙子小棉袄一手拿着竹蜻蜓不舍得放下,一手抓起泥巴搓出一排排泥丸,玩得不亦乐乎,似乎察觉爷爷看向自己,转头咧嘴一笑,憨态可掬。



    三曲国一年四季寒足热稀,还是嗷嗷待哺时的小棉袄就十分好动,娘亲不得不用一件棉袄把他包裹严实,抱着他在村子里晃悠。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棉袄。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笑开了花,脸上写满了自豪。



    灌江村不大,只有三百户人,却也有自己的私塾。教书先生常说自己的孙儿聪明,这不前些日子来了个游学儒生,在私塾里住下就没有再走,和教书先生一起教导孩子们读书。须发皆白的教书先生说儒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问天大了去,就是他在这年轻人面前也只敢执弟子礼,只不过儒生笑着说不可。



    村里的妇人都跑去瞧那儒生,无不说长得似画中的仙人一般,见了就心生亲近。



    前日雨水大,老人去私塾接小棉袄,儒生便跟他说他的孙儿是什么少而聪颖,气通三才,将来必成大才。识字不多的老人硬是记住了这些文绉绉的词,瞧瞧,连神仙似的小先生都这么说了自己的孙儿了可不就是块读书的料嘛,老人如何能不高兴。



    村子里传来了锣鼓鞭炮声,小棉袄惊喜抬头,然后有模有样的朝爷爷稽礼告退,一路小跑去私塾。



    今日是二月二,村子里大张旗鼓准备到真君庙烧香祈福。



    按理说二月二就算要祭祀也该祭祀河里的龙王爷,可事实上不管什么节日,灌江村的人都去真君庙祭祀。



    村子的人不知道真君庙里是哪路山神,也不知道这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根据祖辈们口口相传的消息,自从第一辈先祖来到这定居,这间真君庙就在了,如今也不知道是几百几千年了。



    村民只知道真君庙保佑灌江村年年风调雨顺,但凡谁家有个小病小灾的,去真君庙里一求就好了。无论求子求福、驱灾避难无一不灵验,久而久之,十里八乡都知道灌江村有个真君庙有求必应,纷纷跋山涉水前来烧香许愿。灌江村的人都以此为豪,在邻村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抬高几分头,腰杆挺得笔直。



    小先生说今天不读书,休沐一天,带大家去真君庙学习祭祀之礼。小棉袄今天早早起来,由爹娘帮着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听到敲锣打鼓,赶紧跑去私塾集合。



    三十多个蒙学稚童肩挨肩排排站好,眼眸清亮,老先生一脸严肃,小先生笑着清点人数。



    真君庙就建在村头灌江边上,此刻庙前人山人海,村里所有人都来了。不过没有人进庙,大家都在等私塾先生教完孩子们再进去。



    老先生和村民们站一块,小先生领着身后一丝不苟揖礼而行的孩子们缓缓走来。



    真君庙旁,灌江河畔,有一人傲然而立,一身白衣白鞋,除了腰间悬挂一香囊外别无他物。



    江风吹拂,江水绕行。



    一股傲然之气冲天,仿佛世间无一物配得上他,无一物入得他眼。



    天上地下万千众神,也只有他,敢对号令天地的天庭听调不听宣。



    “五百年了,你终于出来了,我们这一战也该有个结果了。”



    白衣人微微仰头看天,一手紧握拳头。



    “我与人公平一战,你们从旁拉偏手算什么回事。”



    骄傲如他,怎能容忍他人插手他的公平决战。



    即便那人是道祖也不行。



    这被他视作此生一大耻辱。



    所以他一直在等他的对手重获自由,这一等,就是五百年。



    身后小庙绿瓦掩红墙,浮现一道身影,青面獠牙,背负两柄宣花斧。



    “二爷,那人已经来了许多时日了,兄弟们吃不准不敢妄动。”



    白衣人松开拳头挥挥手,“随他去。”



    人影消匿于红墙,庙前人声鼎沸,孩子们祭祀学习完成三五结伴玩耍去了,村民们喧闹着涌入庙中。



    小先生踱步来到庙旁江边,鹤氅在江风中飘摇,露出腰间那根紫竹软毫。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千八百年前的蟠桃会,当时小王敬陪末座,真君虽有上座却未入席,只见了几位旧友便孤身离去,匆匆一瞥引为憾事。”



    白衣人只是望着江面,小先生也没有自讨没趣的觉悟,继续道:“猴子已经脱困了,四人也已经上路,真君想必也是会去再战一场的。”



    白衣人转头冷冷看着他,没有给半分好脸色,即便来人是被誉为地府之砥柱、与他同上天机榜二十人之一的转轮王。



    “我的事劝你还是少管,五百年前有人拆你地府,五百年后我不介意再拆一次。”



    面对白衣人杀意森森的话语,转轮王依旧表现的很客气。事实上地府这千百年来对灌江口一直很友善。真君庙福泽的数个村子的人死后入地狱,一律不受任何刑罚,鬼差客气地将他们送入轮回,一些思念之力太重的鬼魂托梦给亲人,想必也告知了这一点。白衣人不可能不知道。既然默默做了千年,聪明如转轮王也不至于当面点破以作谈判筹码,但他没料到白衣人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踌躇片刻,转轮王最终选择开门见山:“我想请真君杀了猴子,必要时我地府可出手相助。”



    汛涌江水瞬间凝固,江面尽沉三尺,浩浩江风化为漫天杀气。



    “相助?”



    转轮王抬起一手,掌心一缕紫色烟岚缭绕,摇头道:“我可不想现在就见识正宗八九玄功。”



    杀气顿时消失无踪,白衣人脸色大变,伸手接过那缕烟雾。烟岚缓缓消散。



    转轮王仍是温醇如翩翩书生,“真君不要误会,这并非条件,更谈不上威胁,而是我地府的诚意,毕竟这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件易事。”



    白衣人问道:“就算他与你们有仇,当初既然选择上报天庭处理此事,为何如今又要旧事重提再来计较?”



    转轮王叹道:“他们四人是棋盘,有人想下盘大棋,地府为了生存总得擦亮招子。猴子已经不是当年的猴子,不下死手是探不出来的。请真君好生思量,我在地府静候答复。”



    说罢,转轮王凌波虚度,踏江而行,就此离开灌江口。



    红墙上早先消匿的青面山神再次现身,一同出现的还有五名形容各异的狰狞神将。看模样,与庙中真君像两侧的六名山神一模一样,只不过此时村民肉眼凡胎无法得见真神罢了。



    六人一齐恭敬拱手,青面山神面有忧色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白衣人收敛思绪,冷笑道:“哼,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黄面山神看着转轮王离去方向,挥动手中双戟,面露不善道:“二爷,我们怎么做?兄弟们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白衣人平淡道:“不必妄动,我自有对策。”



    既然他说有对策那就一定有对策,他向来不是说些好话安慰他人之人。六人各自退下,白衣人依旧望着江面。



    村民们忙完今天的祭拜,提着贡品回家。不少人都看到了江边那个一身白净的人,虽说的确风采卓然,但没人在意,咱也是见过世面的,多少达官显贵坐着朱红眠轿赶几十里路也来这烧香,那排场、那气势见得还不少了?



    过了许久,二郎神缓缓低下头,眼神温柔。



    



    许是三尊妖王护驾的阵容确实唬住了不少宵小,自从渡过流沙河已经向西走了一个多月了,竟是再没有遇上妖怪。前面翻过平顶山就到乌鸡国了。



    被荒草掩盖多年的废弃官道旁有一座破败凉亭,师徒四人就地休息。凉亭被三个徒弟一人一下拍成了碎片,用作烧饭的柴火。



    玄奘一阵头大,独自起身,向北走进树林。



    猴子猪八戒架起临时灶台,眼巴巴看着沙悟净烧火做饭,根本没人注意到树林里重重雾气之下的多股妖气。



    玄奘拨开藤蔓,穿过迷雾。当年金山寺后山也有这样一片树林,当他还是小和尚的时候就经常趁师傅师兄们做早课的时间溜进去,采一堆蘑菇,等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总是扎着两根羊角辫,每日清晨,提着竹篮,牵着大黑牛上山。黑牛在玄奘的威逼利诱下不情不愿地进林子叼蘑菇,这样他就可以和小姑娘多玩一会了。



    十岁的时候,玄奘就辩经辩赢了方丈老头,所以不用再做任何功课,也因为不用做功课,寺里扫地做饭的活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那可是三百多人的大寺庙啊。于是玄奘从小就练就了一项特殊技能,那就是教育身边的小伙伴帮忙一起干活。



    于是寺里的大公鸡再也不打鸣报晓了,每天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用翅膀扫落叶,见到山下母鸡也提不起劲。可爱的小黄狗头上的毛都快秃了,每天从院子里叼起劈好的柴到厨房烧火,还要看好锅里的东西不能糊了。从前在许愿池恣意淋洗鲜亮羽毛的仙鹤除了喂鱼之外,还要到院子里把今天要用的柴劈好,导致它后来不管吃什么嘴里都是一股柴火味。最可怜的是漂亮的白毛小狐狸,她只不过是想来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都没想着杀生,也不是金山寺的人,就被玄奘强行留下,钦定为贴身婢女,白天为玄奘洗脸,晚上给玄奘当被子盖。



    阳光勉强穿过绿意深重的树冠,流泻入林里时已经成了绿光,看着挺奇妙,却把玄奘的光头照得绿油油的,真不吉利。



    落叶下埋满了白骨,各种动物的都有,每走两步就能踩到。



    “噫,这是哪棵树修成人形了?好羡慕啊。”



    “老槐你瞎了,那是一个戴着绿帽子的人。”



    “你才戴绿帽子呢。”玄奘愤怒回头,“你全家都戴绿帽子。”



    玄奘大喇喇坐下,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根骨头,是人的手骨,轻如蝉翼,就快风化了。



    “槐爷爷,他好像发现我们的秘密。”



    玄奘抬起脚,指着鞋底的碎骨片气愤道:“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他心疼的扒掉碎骨片,还好在长安的时候他跟绣娘说就按他脸皮的厚度纳鞋底,他随手折下一根柳树枝。



    “啊,好害羞,你干嘛从人家屁股上摘。”



    柳树摇动满树枝条,慢吞吞的挪走。



    一株粗壮的杨树插着腰,瓮声瓮气说道:“柳妹妹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杨哥哥帮你教训他,一会挑根最肥嫩的胳膊给你。”



    玄奘用柳枝将手骨掏空,小心翼翼点钻笛孔,用杨树身上的胶液作笛膜,制成了一支骨笛。



    “别着急,我给你们吹一首曲子餐前助兴。”



    笛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好在三个徒弟听不到,否则他们又多了一个杀他的理由。而花精树妖只要能听到不同的声音就很高兴,不过这次它们可高兴不起来。



    随笛声而起的阴森妖气连它们都觉得脊背发凉。落叶纷纷飞旋着飘走,露出遍地的森森白骨。



    白骨随笛声跳动,就像在跳舞。杨树抱着柳树瑟瑟发抖,其它的树也好不到哪里去,枝也颤,叶也颤。



    玄奘放下骨笛,他自己也受不了,太难听了。他拾起一块头盖骨放在耳畔,妖风穿过,如泣如诉,却又那么的动听。



    阳光越发暗淡,又起雾了,能见度更低了。玄奘抹去脸颊上泪珠,笑道:“我该走了。”



    头盖骨化为粉末,玄奘迈步向林外走去。终于收了个能化缘能做饭的徒弟,应该可以开饭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雾气加重的缘故,出口处的藤蔓变得湿漉漉的。



    一片藤叶从高处飘落,恰好掉在玄奘掌心。上面还有一行小字:



    小心另外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