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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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客远来

    wed feb 11 00:15:12 cst 2015

    “煞么,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吧。”

    待众人都寻到了自己的座椅,捧着舒云分发的茶碗,舒舒服服地放松身体竖起耳朵之后,柳随月便道:“江湖传说无数,但其中最少得有五成,是与魔宗有关――”

    “――起码得六成。”楚烈铮插口道。

    柳随月装作没听见,继续道:“大街小巷的传闻虚虚实实,正所谓‘三人成虎’,许多与魔宗有关的传闻其实与事实已经相距甚远,代代口口相传,哪些个是真的,哪些个是假的,基本没人分得清――”

    “魔宗人就能。”楚烈铮摇摇头道。

    柳随月磨了磨后槽牙,接着道:“‘煞’也是如此。这个传说不知何时兴起,‘八方’中都有流传,且各个地方的传言都不太一样。但那是细节方面,其主要部分还是大同小异的。那就是,每隔百年,‘八方’的武林总要遭受一番浩劫,一流的高手总会莫名其妙死得不明不白,死前又总会满脸惊诧地尖叫一声:‘煞!’据最有经验的仵作验过尸后所说,他们的死法一般无二,都是心脏碎裂而死。然而那些高手武功都已臻至化境,罕逢敌手,并且他们生前大多根本就好久不再打打杀杀了,还有,高手们分居各处,可以说遍及天涯海角,却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死得一模一样。像这类无法解释的诡异事件,江湖人往往会把它们归咎于――”

    “鬼。”楚烈铮一本正经地应道。

    柳随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道:“――魔宗。”

    “没错,这些传说我也曾耳闻。”莫怜舟道,“但也不过就是传说罢了,难道还真有魔宗,真有那些不可思议的武功和死去的高手?”

    “有,当然有。”楚烈铮见柳随月挑起了眉,忙抢着回答。

    莫怜舟哼道:“你怎么知道就有哪?亲眼见过?还是你活了几百岁了?”

    楚烈铮一脸义正词严,道:“师姐说有,那就一定有。”

    “你―给我―适可而止!”柳随月死死盯着自己手中的“揽月”剑,然后抬头死死盯着楚烈铮的嘴,盯得是那么的专注,尽管她想割下楚烈铮舌头的意图表达得极为明白,但是在她深深的凝视之下,楚烈铮还是――脸红了。

    “嘎嘎嘎嘎――!!”莫晴很不是时候地狂笑起来。

    “喂,师叔,”楚烈铮迅速扭头瞪着他,恼火地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得很猥琐?”

    这回是秦知理仰天大笑了。

    莫怜舟也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楚烈铮耸了耸肩膀,斜着身子,凑到舒云耳边小声道:“大师兄,我敢打赌,他们三个绝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缠绵往事。”

    舒云慢吞吞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小师弟,他们是长辈,长辈是要尊重的――尊重,你懂不懂?”

    楚烈铮道:“啊,尊重?尊重――就是有些药不能用了,是吧……”

    舒云笑道:“你要做什么,我可全不知情。”

    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规矩坐好,仿佛两个听话乖巧的好弟子。

    柳随月清了清嗓子。

    “你接着说。”莫怜舟冲她点点头,又对楚烈铮道,“你给我闭嘴。”

    柳随月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算起来,今年七月十五正是据上次高手无端死亡后的整整百年,所以……”

    “诶?等等等等,”楚烈铮又忍不住插口道,“不是说那些个人都在‘一段时间’内死的么,与七月十五有什么关系?”

    这回他的问题也是其他人想问的,所以莫怜舟没有责怪他,反而点头应和道:“对啊,这‘百年’是如何计算出来的?”

    柳随月答道:“师娘不知,传言中高手们的确是死在某个时间段内,短则一月,长也不超过三四个月,还没有跨年的先例。但是这时间段的开始,也就是第一位高手莫名死亡的时间,无不是在七月十五,即中元节那一天……”

    “鬼节?”楚烈铮道,“那日,据说阻隔阴阳两界的大门将会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魑魅魍魉穿越此门来到人世,游荡于滚滚红尘之中,惩罚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善恶是非,黑白曲直,将在那一天得到最无私公允的审判――来自鬼神的审判。”

    “莫非杀人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把自己的血腥暴行定在这一日,他难道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为鬼神杀人?”舒云沉吟道。

    柳随月道:“且不论这些鬼神之言,‘煞’开始于七月十五中元节,确是所有传说中唯一相同的细节内容。所以,正值今朝百年大劫之际,有位大家呼吁,‘八方’的江湖人士决定不能再坐视下去了,应当携手共勉,破除笼罩在‘八方’武林头顶的梦魇,灭煞消灾,扬武风,抒正气,还江湖一个安稳平静,快意逍遥。”

    “好一个‘携手共勉’,好一个‘安稳平静,快意逍遥’!”莫怜舟击掌赞道,“有魄力,有雄心,有风范,这么志存高远敢说敢想的人近年可不多见了哪――那位大家是谁?”

    “花容。”柳随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忘忧谷谷主,花容。”

    莫怜舟一怔,张了张口,迟了几秒,又闭上了。

    沉默。

    “花容”二字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让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滞涩起来。无形的静默气氛从柳随月身边荡漾开去,一个人接一个人沉下脸,连楚烈铮都低垂着头不吭声,双眼耷拉着,仿佛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手中青瓷小碗上的纹路。

    就在这几乎万籁俱寂的时刻,有人很不应景地敲响了铮云铺的门。

    “怎么?”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动弹,而敲门声还在不屈不挠地响着时,莫怜舟冷冷道,“都不动,是要我这个老婆子去开门么?”

    “舟子!”秦知理道,“来者不善!”

    “妹子!”莫晴道,“善者不来啊!”

    “老子说的也包括你在内!”秦知理咆哮道,“当年既然输了,你还回来做什么?一别二十余载,相忘于江湖,对你我都好!当初没有乘胜进击,将你逼入穷途末路,是你妹妹心肠软,看不得你悲惨落拓,可不是我秦某人怕了你!”

    “你……”莫晴眼中闪过一抹痛色,转头向莫怜舟低低一笑,道,“好妹子,我就知道你――”

    “你”如何,他却不再说下去,摇摇头,顿了顿才道:“可我这次回来,却不是为了你!”

    楚烈铮抢道:“为了‘煞’?”

    莫怜舟杏眼怒张,喝道:“就你辈分小,有空在这里饶舌,还不滚去开门!”

    楚烈铮吐了吐舌头,愁眉苦脸挪过去拉开门,问道:“谁啊?”

    他挡住了门缝,众人看不见门外何人,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又惊又怒地叫了一句:“是你?!”就见楚烈铮飞快地横手一挡一缠,反握住了探进来的一只白金相间的袖子。门外那人清叱一声,另一只手凌厉地化掌为爪,与楚烈铮空着的那只手交战起来。两人以快打快,瞬间过了十七八招,两只手十个指头上下翻飞,几乎要折腾出花儿来,不像是搏命,倒更像是比试。

    柳随月弹了弹剑穗子,站起身,又迟疑地坐了回去。莫怜舟在一旁冷眼瞧着,不为人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缓缓低头瞅瞅自己的茶碗,碗里细碎的茶叶飘飘忽忽,凝成了一只模糊隐约的墨绿蝴蝶,她吹了口气,哗,“蝴蝶”顿时散成了千万碎末。

    楚烈铮凝目望着眼前的少年人。那人相貌英俊,身上一股英气勃勃而发,显出一种雨过天青般的朗润明快来,叫人很难心生恶感。他方才横眉竖目,怒气冲冲,现在却又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变化之大之快,让楚烈铮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他瞅着这个家伙大是眼熟,偏偏记忆中却从未见过此人,这种状况还是他从舒云那儿学会识人之术后的第一次呢。

    他一边绞尽脑汁地与自己大脑较劲,一边哼哧哼哧地格挡对方越来越快的攻击,分心二用,倒也没有多少捉襟见肘的疲态。见他如此,门外的少年眼睛愈发亮得灼人,下手更不含糊,或劈掌或骈指或握拳或点或划或啄或弹或拂,指影幢幢,乍分而合,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下身纹丝不动,笔直地立在向阳城西大街上,引来路人注目礼频频。幸亏两人动作都不大,否则引来的可就是聚众围观了。

    “你奶奶的裤头!”秦知理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抬高声音吼道,“都给老子死进来再打!”

    啪。两人同时停手。楚烈铮食中二指骈成剑抵在门外少年的咽喉处,而对方一只铁掌也抵在了他的胸前。不过二人劲气都是含而未吐,因此这稀里糊涂的一架(至少对楚烈铮而言,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无妄之灾)算是和平收场。

    楚烈铮率先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让出路,笑道:“来自无为河畔的贵客,请吧。”

    那少年“咦”了一声,讶道:“你认识我?”

    楚烈铮道:“当然。我不就是偷了你一百两银子、拐跑了你的未婚妻、抢了你的家传秘籍的那个混蛋么?要不然你和我打什么?”

    “认错人了,多有得罪……”那少年涨红了脸,讪笑一声,讷讷进屋。楚烈铮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又把门关上了。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集中到了那少年身上。在几双眼睛饶有兴趣的打量下,他开始有些局促,后来似乎横了心,抱拳大声道:“在下无为云无痕,见过诸位前辈朋友!”

    “谁是你前辈,谁又是你小子的朋友了?”秦知理不满地嘟哝道,“莫名其妙和我小徒儿打了一场,果然来者不善。”

    云无痕道:“不打不相识,若不是在下一时眼拙,恐怕就白白错看了那位兄台,岂不可惜?人说高手在草莽,上阳城内果真是卧虎藏龙啊,云某先前在无为河却是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了。”转向楚烈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不敢。”楚烈铮咳了几声,摆手道,“区区姓楚,草字烈铮,当不得断虹前辈高徒如此青眼。”

    云无痕吃惊更甚,道:“你真的认得我?”

    楚烈铮大笑道:“说了嘛,我偷了你一百两银子!”

    笑闹了一阵,云无痕才知道这是流风门独步武林的识人之术,可以从面相、衣着、举止、口音、武功等方方面面琢磨出一个人的来历,而楚烈铮虽少涉江湖中事,但行医数载,又是有心打听,武林大大小小的人物事件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因此能认出云无痕也在情理之中。

    云无痕自是大大叹服了一番,又一一见过了众人,虽然都不认得,但却死死记住名号相貌,准备回去后向师父断虹子仔细禀明,看师父是否知道这个在武林名声不显的流风门是什么来路。

    楚烈铮本就有伤,一番比斗下来多少牵动了伤势,坐在那儿呲牙咧嘴,哼哼唧唧。柳随月实在看不下去,过去解了他衣衫,露出**的胸膛,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用玉指在他胸口剑伤处戳戳揉揉,又从怀里取了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喂进楚烈铮嘴里。流风门中人视如未见,云无痕目瞪口呆,而莫晴则跳了起来,指着柳随月叫道:“亏老子还以为你是个乖女娃儿,怎生行事也如此――”

    “如此肆无忌惮,惊世骇俗。”云无痕在心底默默接了一句,愈发觉得这流风门武功高则高矣,然而言语轻佻者有之,做事怪诞者有之,那几个老一辈的家伙也丝毫没有前辈的稳重风范,他们骨子里似乎都没把礼教当回事,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魔宗!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慌慌张张抬头瞧去,那个一直温雅笑着的大师兄遥遥向自己举杯,仿佛洞察了自己的内心似的。他强笑道:“舒兄好兴致,以茶代酒……”

    “云兄不必多虑。”舒云柔声打断他道,“‘八方’习俗观念不同,但同为‘八方’中人,对待魔宗的态度却是一样的。请用茶吧。”

    谈话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展开。云无痕心里在想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他也索性不再吞吞吐吐,少年人本就热情开朗,放开怀随性而谈,在魔宗方面扯了几句,话题就不知不觉转到了“煞”上。诸人才知道,云无痕千里迢迢地从无为河跑到上阳城来,原来是为了“灭煞”一事。

    “大家还记得不?”楚烈铮被柳随月用绷带绑了一层又一层,探着头叫道,“师父,徒儿告诉过你,‘八方’都有人来了上阳城!”

    “‘八方’齐聚上阳?”秦知理皱眉道,“月丫头不是说话事人是忘忧谷花容么?灭煞也该去忘忧谷啊。”

    “花谷主?”云无痕道,“花谷主是第一个提出‘灭煞’的人不错,但是主持这次灭煞之事的却另有其人,据说住在上阳城,所以‘灭煞’的集中地就定在了上阳。”

    “哦?那人是谁?”莫怜舟也来了兴趣,“上阳城里有谁有这个威望?”

    “你们不知道么?”云无痕苦笑道,“其实在下也是不知,是家师收到了那封信。在下武功尚浅,可万万担不起‘高手’称号的,想来也不会引起‘煞’的兴趣。但是,家师与在下方才走散了,最后的方向似乎是向着这边,所以……”

    “所以在下有幸见识到了无为河畔断虹前辈的绝活――‘织霞手’。”楚烈铮笑吟吟地接道。这时候柳随月弄好了绷带,顺手在他额上弹了一记,嗔道:“被戳个窟窿很好受么?再胡闹,下次你没被捅死,我就上去再补一剑,杀了了事。”

    楚烈铮道:“哪里还有下次?师姐你回来了,哪还有人能值得我用这个法子?”他沉下脸,十分郑重地道,“只有你的剑,才能饮我的血。”转头扫视屋子一圈,忽而又笑将起来,“――因为师父师娘师叔师兄都不使剑,哈!”

    柳随月挑起细长的眉毛,那双清冷的凤眼中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暖洋洋的柔和笑意。

    那边云无痕呆呆坐着,看楚烈铮变脸比翻书还快,忍不住在心中**了一声:“我刚刚,就是和这样一个近似无赖的家伙打成平手了吗?”

    殊不知方才比斗时,他先怒后喜,手上却没有放松一分,让楚烈铮也有过刹那类似的想法。

    “算了算了,不聊这些了,”楚烈铮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道,“‘煞’什么的,其实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这种传说,听听就算。倒是云兄你要告诉令师,叫他得多加小心。”

    云无痕道:“楚兄说笑了,刚才你即使被偷袭(说到这他有些脸红),可是未曾稍露下风哪,尊师定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收到来信?”

    楚烈铮佯怒道:“你是在诅咒我师父么?”云无痕这才想起来“煞”专杀高手的传说,往常夸赞的话现在却是大不入耳了。他一窘,那边舒云笑道:“小师弟又在捉弄人家!云兄,我这师弟性情顽劣,他的话你大可不听。说起来咱们的师父师娘,二十年足不出户,江湖上可没有他们的名号――师父师娘,徒儿只是实话实说,你们可不要见怪。”

    “即使如此,也必是隐士高人。小弟子尚且如此了得,作师父的岂是无名之辈!”云无痕心中想着,口上道:“家师一身武学,最得意的就是以繁复多变、飘渺无定闻名的‘织霞手’,小弟不才,学得一招半式,却与楚兄几乎不相上下……”

    “我也就会这些诓人的花招罢了,”楚烈铮忽然显得有些黯然,云无痕注意到柳随月握剑的那只手猛的攥紧,骨节突出,甚至还在微微地颤抖,“我……嘿,我是没有一点儿内力的!”

    “怎么――”

    “这件事,不足为外人所道。”柳随月面无表情地插了一句,凤眼凉凉地扫了扫云无痕。

    云无痕大窘,一张俊脸满是尴尬之色,他也明白这是戳到了人家的痛处,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起身道:“那个,叨扰多时,既然诸位都没有收到邀约,在下就此别过,后会……”

    “慢着!”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起身喝止的莫晴。这位自云无痕进门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的黑衣老头阴沉着脸,大步走到云无痕身旁,沙哑着嗓子道:“老夫和你一起走!那封信,老夫收到了!”

    哗啦啦,莫怜舟蓦然起身,撞翻了椅子,她近乎惊惶地失声叫道:“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