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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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幼幼说完话,停下脚步静待他的反应。季阳继续往前行,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转弯,她看不见他。

他根本不在乎她留不留?走不走?

好笑,她居然以为他至少会有一点反应,至少、至少……至少什么?至少回她一句——“你早就应该离开?”

咬住下唇,用力,她在上面印出一排唇印。

低着头,缓缓走出医院,一步一步,累瘫了,然疲惫的心仍不断想起他的好、他的善待,和他的温柔眼神。

泪水泛滥。她好蠢,明知道没有奢侈本钱,怎能纵容自己在他的羽翼下学习浪费?她恣意享尽他的爱怜,一旦放手日来临,她分不清楚自己是心疲还是身倦。

“什么意思?”

医院大门外面,季阳一句冷冷问话,幼幼瞬地抬眼。

他没走?他等她?他有反应?幼幼傻了。

“说话!”温柔季阳换上严厉。

“我要走了。”

用手背拭去泪,她的坚强补给站关门,她多希望能窝进他怀里,像从前。

“去哪里?”他气自己仍对她心存关心。

“还不确定。”

意思是她要离开牧场?季阳皱眉。“明天琇玟要进手术房。”

“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会让手术成功的,对不?”她对他信心满满,一向。

她拿他当开刀医生?她对他未免太具信心。

季阳没回答她。

“我很高兴当了你三年小姨子,也高兴有今天的结局。”

“你的话纯属真心?”

很伤人的问句,幼幼淡淡笑过,劝自己不介意。

“对于谎言,我……”

“我听够你的对不起,给我一个真正的理由——你说谎的理由。”

白痴!你不是早早知道她的理由?除了自私自利、除了想取代琇玟得到他的关心注意之外,还有什么理由?你在鼓励她编造另一个谎言欺骗你?你甘心被她的理由一骗再骗?季阳在心中责备自己。

理由?不,她不想说,不想把问题推到琇玟身上,他们历经多少艰辛、隔开多少距离,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之间最不需要的东西是嫌隙,而季阳,不需要实情,他只要好好爱琇玟姊,便是完美结局。

摇头,她没有理由。

“对不起。”

说足一百句对不起,她不确定是否平得了他的怒气。挥挥手,她郑重道:“我走了。”

她安静等他挥手再见,一分钟、三分钟……时间长到她几乎放弃的同时,他开口。

他说:“随你。”然后大步离去。

终于,她真真正正失去他,三年的光阴正式从指尖流过,她失去他、失去幸福。泪如雨下,闪闪车灯在眼泪后面晕成一片,她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她的世界,她的未来遗失在匆促人间。

“你该欣慰的,至少琇玟姊将得到你所失去的东西。”

昂首,再见!

今年冬天来得早,北风一到,寒流跟着来,幼幼缩缩肩膀,从补习班里面走出来。

骑着脚踏车,飞快踩着,她特意绕小巷子,避过红绿灯,用最快的速度冲进路边的7-eleven。

辛苦吗?她不否认,但每个月底,当她把钱汇进苏妈妈的帐户时,她觉得轻松快意。有季阳在,也许这些钱对苏妈妈没有大帮助,但当钱寄出,她觉得压在心头上的重担正一点一点慢慢减轻。

或者她必须穷其一生做偿还动作,但没关系,至少她能确定自己在盖棺那刻,心中大石不再。

所以,她清晨送早报、早上在麦当劳、中午过后到补习班教幼儿英文、晚上在便利超商,日子辛苦,她不在意。

她最大的乐趣是含着冰桔子,想像季阳和琇玟姊的幸福。

“怪物,你再这样吃下去,早晚要挂急诊。”周亦汉说。

他是幼幼超商里的同事,从她到这里上班,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挂急诊?不稀奇,这种事她做过,那时有一个“姊夫”在她身边跳脚,尤其在她几次吞胃镜吞不进去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只差没对护士说:“胃镜拿过来,我吞!”

他说过要宠她一辈子,但他俊悔了,没关系,剩下的半辈子,幼幼用他宠自己的记忆来填平。

“喂,星期日公司要举办郊游,你参不参加?”周亦汉凑过来问。

“不要,我有事。”

“你有多少事?我每次打电话给你,你都不在家,我真怀疑你留给我的电话是不是假号码。”

“我在上班。”

“哪有人一天工作二十小时?”他埋怨。

就有,像她这种务实女人。

走进熟食区,幼幼开始工作。

“前几天有人来探听你,我忘记告诉你。”隔着两个架子,周亦汉对幼幼说。

她没听见,她很专心地回想过去,那一片蔚蓝天空、茵绿草地,那阵阵不止息的涛涛海浪……

人是种奇怪动物,小时候,她一心一意想离开屏东,没奇书网提供料到真离开了,却脱离不了思念,思念她的葫芦园、思念她的向日葵花田,这时分,它们都枯萎了吧?不过,到明天春天,新芽探出头,又将是一片盎然绿意。

“幼幼……有人……”

周亦汉又喊她,他是个热心聒噪的男人,没有心机、不失善良,但有时候,幼幼很难适应他,尤其在她专心回想过去的时候。

决定不理他,她继续手边工作。

偌大身影自幼幼身后悄悄走近,她没发觉,一面整理茶叶蛋,一面想着生活片段——

小题兴匆匆跑来,拿一袋食物,对她说:“我三哥真是金脑袋,难怪爸妈老说将来公司要由他接管,你看,他要成立贩卖部,把旅客的钱统统留下来。”

后来,果真如小题说的,贩卖部赚大钱,一年挣进近七千万的盈利,他建议冠耘先生,将这笔利润提拨十分之三做为员工福利。

那是一笔吓死人的福利,为了它,牧场里的人员个个卯足劲工作,打死不离开飞云牧场,于是飞云生产出全台湾最优秀的乳类、肉类制品,飞云成为全台湾最着名的观光区。这套经营理念,让冠耘先生成为世界各国竞邀的对象。

他也会把小题口中的家族企业,给经营出不凡成绩吧?

肯定没问题,琇玟姊能嫁给这种男人,她衷心恭喜祝福,至于自己……没关系,她有三年记忆,她不贪心。

回身,幼幼被巨人挡住去路,抬头,她说不出话。

是季阳!一个她日日想念的男人。

他来做什么?她偿还的仍然不够?她始终没对欺骗作出交代?她……说不定只是偶遇……

“我……对不起……”

好像再找不出其他的话可说,除了一句句说不完的对不起之外。

季阳审视幼幼。她瘦了,她的手压在胃间,是胃痛?几个月不在她身边,她又拿酸到不行的桔子当主食?浓眉高皱,他不满。

他不满的事情很多,从苏妈妈口中知道她说谎的原因开始,他就不满幼幼情愿他误解,也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委屈;他不满,她宁愿对一本不会回她话的日记本写满她爱他,也不愿意亲口对他承认爱情;他不满她那个蠢到不行的罪恶戚,时时督促她违心。

是的,他看到幼幼的日记,偷窥不道德,但若太道德,他便无法明白幼幼既矛盾又痛苦的情结,也无法解开自己的心结。

于是,他懂了,她爱他一如他爱她,三年当中,累积的不仅仅是习惯,还有分割不开的情怀。

看着他的表情,幼幼心惊。他在生气?为什么?为了偶遇一个自私的骗子?

她承认,是她做错,她躲得不够远,下次她该选择的工作地点是马祖、金门,而不是台南。

“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欠我一个理由。”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

她的离开,比他所想像的更难过痛苦,这些日子,他没办法专心工作、没办法专心照顾琇玟,更甚至,他连睡觉都没办法专心。

她的影子总在他面前绕来绕去。

她笑问他:“是不是生命有无限可能?”

她哭着缩进他怀里,问他:“为什么我要有这对父母亲?”

那次,她的母亲因牵涉贩卖人口被拘提。

还有她抱着“幼幼葫芦”睡觉的甜蜜、她窝在他怀里幻想未来的温馨一件件不怎么起眼的过去,却不断回到他眼前提醒,提醒他爱她,不单单是曾经过去,他还要未来与延续。

“我……什么理由?”

“说谎话的理由。”理由他知道了,他要的是她亲口说出。

“理由重要吗?重要的是结局,是你和琇玟姊快乐在一起。”

摇头,她不说理由,态度和之前一样。

她估错了,没有她,他便快乐不起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她躲进水缸那刻起?他以她的名字,为手中瘦拎拎的葫芦起名时?还是提着两瓶汽水,和她说说笑笑踩着月光回家时?

当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与她抬杠比和琇玟谈情有趣,只是直觉她是个特殊小女生,他用小姨子拉近两人距离,用一个模糊的姊夫身分做尽他想对她的宠溺。

“伯母说你每个月都会汇款到她的户头。”

他就是追查这些款项,追到台南市,再由她每隔一段时间用7-eleven宅急便寄去的礼物,猜测出幼幼在超商工作。

然后一组专人到台南市每个超商访查,终于,他查到幼幼的下落、生活和工作情况。

在苏妈妈的储金簿中,他看见幼幼一笔笔汇进去的薪水,从她进入牧场工作时就开始,然后,他理解,为什么有了薪水,她还是穷到连一条牛仔裤都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