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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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狼(下)

    曾经有个吴二狗。

    他胆大心细,城门口踩点儿一整天,入夜便毒杀了富商一家。

    他心狠手辣,把那屠夫绑起来,将那屠夫的手指用钝刀一刀一刀锯下来。

    他欺软怕硬,被五当家又辱又打不敢还手。

    他恩将仇报,奸侮了恩人的妻女,还把那牧民一家赶尽杀绝。

    他聪明好学,又修行飞快,又遇一高人引入正途,日日帮村民打水行善。

    总的来说,他很纯粹,恶也纯粹,善也纯粹,如狼般凶狠,如狗般憨厚。

    但这一刻,他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要叫吴二狗?为什么,要叫狗?

    为什么自己此刻自己竟像狗一样爬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他拖着地上的积雪,身后留下一道暗黄的轨迹,就这样在地上爬着,扭动着……

    洪侍卫冷冷地看着地上狼狈的黑衣小子,将宝剑入鞘,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向自己爬来。

    他左手摸索着洪侍卫脚下的战靴,扣动着,挣扎着,像一条毛毛虫,蹭着洪侍卫的膝盖,拽着洪侍卫的腰带,攀爬着,等待着,直到他右臂勾着洪侍卫的肩膀,布满血丝的双眼静静地与洪侍卫对视。

    洪侍卫轻叹一声,手中真气凝聚,淡淡道:“准备好了么?”

    他左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抚上洪侍卫的胸口,沾满鲜血的双唇轻轻一咧,露出森森白牙,竟笑了起来。

    “我叫吴二!”

    “走……好……”

    洪侍卫话没说完,一股寒意遍布全身,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身体便倒飞出去,胸前的银甲随着一声巨响分崩离析,炙热与寒冷两种力量在胸口交替,剧烈的震动扯碎了他的皮肤,碾压着他的血肉,人未落地,却已心脉尽碎。强大的力量还在蔓延,就连背后的银甲都像蛛网般龟裂开来。

    轰地一声炸响,如九天惊雷,村落屋顶的积雪纷纷抖落,在风中飘起一阵白雾……

    何震坤时而撞击宛涟,时而穿刺若漪,正玩儿的不亦乐乎,只听一声惊雷般的炸响,脚一软跌倒在地。稳了稳呼吸看着被绑在两把椅子上全身赤裸的二女,又想再战,却发现自己的兄弟也被刚才那巨响吓得直不起腰,不要怒火中烧,裤子一提,肥胖的肚皮抖了一抖,便推开木门大骂:

    “姓洪的你是不是找死?!”

    刚骂完,却发现外面的将士都没了踪影,仔细一看,才看到地上几个焦黑的身影,还有十几丈外血肉模糊洪侍卫。

    那何振坤脚下一软倒在地上,洪侍卫可是筑基巅峰啊,莫非是有金丹期的高人,想到此处何震坤连滚带爬钻进木屋把木门死死磕住。

    自此,二狗再也不是二狗,他自己改名叫吴二,多年之后,但凡在他面前提起“狗”字的人,大抵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吴二浑身血迹地躺在地上,衣衫破碎,右臂已然报废。

    走投无路,他不得不把自己修炼中的一次失误当做杀手锏来用,这一次心里有了防备,而且发力方向又是向外,自己受到的只是余波,但即便如此,他也仅仅保住一条性命,浑身剧痛,没有一处可以动弹,甚至大脑昏昏沉沉,眼前忽明忽暗,没有晕死过去,全靠那何震坤推开木门后的一阵大骂。

    还有最后一个……

    吴二心里想着,全身颤动着想要继续战斗。

    几个村民渐渐向吴二围了上来……

    “二狗兄弟!二狗兄弟!”

    村民见吴二嘴唇颤动似是说话,附耳去听,只听着吴二断断续续吹气般喃道:

    “我……我叫……吴二!”

    “好好,便依你,吴二兄弟你可挺住啊!”

    “……顾……”

    “什么?”

    “去……救……救顾家……姐……妹……”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沉默不语。

    吴二似是咳嗽般剧烈喘息起来:“快……快啊……”

    一个村民叹息道:“二……不,吴二兄弟,那可是镇西将军的儿子,我们……我们……”

    天空又阴沉了几分,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吴二不再理会那几个村民。

    失去,便全都失去了,往事,也仅仅只是往事……

    也许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美梦,只不过醒地早了些。

    吴二缓缓调整着气息,最后仅存的一丝真气修补着残破的身躯,至于筋脉尽碎的右臂,已然来不及用巫力调理。直到最后一丝真气消耗完毕,二狗也只能堪堪扭动身躯。

    与洪侍卫的那一次终极较量并没有让他破茧成蝶,他仍旧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啊,爬……

    村民们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阻拦,呆呆得看着吴二蠕动着,挣扎着……

    何震坤吓破了胆,在木屋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忽然恶狠狠地盯着内心已然千疮百孔的顾家姐妹道:“定是你们这两个臭婊子把人招来的,我若有事,你们也活不成!”

    何震坤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外没有动静,好奇地扶着木门,瞪着小眼从门缝中向外张望。

    什么人都看不到,何震坤心里松了口气,却闻到一股烟熏味,他抽着鼻子闻了闻,忽然发现眼前冒起了青烟,他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却是木门下方着起了火。

    什么情况?

    何震坤不及反应,那火势越来越大,他心头一惊,匆忙到处找水。祝融巫术的火焰与平常的火焰不同,温度极高,待他拿水将火扑灭,木门已漆黑一片。

    “嘶嘶……”

    何震坤听到门下方有声音,焦黑的木门随着声音颤抖起来,何震坤慌忙抄了一把扫帚,谨慎地盯着木门,只听哗啦一声,被巫火烧的焦脆的木门应声而倒,激起一阵烟灰。

    待烟灰散去,何震坤看到一张沾着烟灰,血迹斑斑的脸,那脸还咧着嘴笑,露出森森白牙甚是恐怖。

    吴二很开心,门开了,离希望又近了一步。

    何震坤看着那地狱饿鬼般的身影向自己爬来,吓得面如土色,踉跄着后退几步。

    “别!别过来!”

    吴二哪里肯依,继续蠕动。

    不过这何震坤也不是任人蹂躏的傻子,稍一适应,便醒悟过来,这血人怕是冲着这对双胞胎姐妹而来。于是不再惊慌,转身跑到顾宛涟身旁,掐住这可怜女子的脖子颤声道:“别过来!再过来我掐死她!”

    顾宛涟看着血肉模糊的吴二,热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颤声道:“二狗哥哥,你怎么这么傻……”

    顾若漪眼神空洞地看了看地上的吴二没有说话,之后便奋力挣扎起来。

    何震坤听到响动看向一边的若漪,稍稍慌乱便上前扼住若漪的脖子大叫“别动!”

    二狗目眦欲裂,想要上前阻止,却又碍于何震坤的威胁不敢妄动。

    顾若漪被何震坤扼着脖子,却不顺从,挣扎地更加剧烈,何震坤手上力道加大,吴二心急如焚,巫触疯狂摆动,不能靠双手引导巫术释放方向,但仅存的巫力只够一击。

    看着顾若漪渐渐发软的身躯吴二再也等不下去,哧得一声轻响,一道火蛇凭空出现,像何震坤激射而去。

    “中啊!”

    “轰”地一声,火蛇爬上何震坤的裤子,燃起熊熊烈火。何震坤被这火焰一惊,手上力道继续加大,只听一声骨骼的脆响,若漪落下一滴清泪便再无动静。

    火焰快速攀上何震坤的身躯,炙烤着他肥胖的身体,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像发狂的野猪般横冲直撞想要灭火,怎料移动带起的风更助长了火势。

    或是命运使然,何震坤撞到了绑在椅子上不能移动的顾宛涟身上,狂性大发,抱着女子滚作一团,尖厉的嘶吼在木屋里回荡。

    “我要你们陪葬!陪葬!”

    “二狗!保重!”宛涟的声音悠悠响起。

    吴二从看到火蛇击中何震坤的裤子而不是头颅时便闭上了双眼,他败了,败了!

    他把自己的脸埋向地面,身体不断颤抖,如泉的泪水浸着地面,在火光中反射着点点荧光。

    “二狗哥哥,你猜我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

    吴二眼中闪过最后一幅画面,便身体透支不省人事。

    若能这样随她们去了,是不是会好一些?

    翠屏山的雪越下越大,幸存的村民不多,许多来不及收拾的尸体就这样被埋在雪里,柳溪先生毕竟是一介书生,又没有得到有效的救助,在寒风中失血过多衰竭而亡。陈永安那孩子虽然没被士兵踢死,但在寒风中冻得生病,再加上被踢出的重伤,咳了几日血也离开人世。

    不久,吴二在幸存村民的照料下醒来,八十九户人家仅余十户,醒来后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那几个没有对顾家姐妹伸出援手的村民。

    待吴二能下地的时候,他便寻到自己被换下的黑色熊皮大衣,这身大衣已然残破不堪,之前匆匆装入怀中的彩色羽毛也扭曲破损。他一步一步地爬上南山墓园,寻找半晌只能看到顾若漪的坟冢,他想了想便了然,姐姐顾宛涟在自己巫火的灼烧下必是尸骨无存了。于是他又去顾家姐妹的家里找了些宛涟生前的物件,花了五天时间,在若漪坟旁给宛涟做了个衣冠冢。

    他把两个羽毛抖在地上,静静地看了一个下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到天黑,他又挖了个小坑,把破烂的黑色大衣埋了进去,立了个碑,便躺在地上睡了过去,天一亮,他下山找了个识字的村民给碑上刻字。

    村民问他刻谁?

    他说:“吴二狗”

    接着他放出巫火,把那两支彩色羽毛点燃,默默地看着羽毛在风中飞舞着化为灰烬。随后他去陈永安家里看了看,又到了柳溪家中,用嘴叼着收拾了一些用得上的物件塞进乾坤袋,叫了个村民帮他将长发束起,又换上一袭青衫便出门向村口走去。

    此刻村口坐着一名老妪,正是当初不敢给吴二开门的王老太,王老太见吴二过来蹒跚地站起相迎,感叹了几句递给吴二一封书信:

    “我女儿自从去了余音阁已经许多年没有回来了,老身自知大限将至,上月就托柳溪先生写了这封家书,你若要远走,且帮我把这家书带上,若是有缘遇到我那女儿,把这家书给她,了我一桩心愿。”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林月歌。”

    “恩。”

    二狗,不,应是吴二。

    吴二迎着夕阳顺着山谷向西南而去,天色渐晚,他走上山坡,回头望了一眼那火光稀疏的村落。他想起自己刚来柳溪村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样子,只是火光多一些而已。想着想着,眼前竟显出柳溪讲课的模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性本善吗?二狗迷茫着,渐行渐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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