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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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丧家犬

    西沙镇是这片荒漠上,所存不多的几个尚有人口聚集的小镇之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更多想要走出这片荒漠的人们,或许终于会变成唯一。

    小镇不足千户,倒是不乏买卖生意人。大到一截枯木,小到一根绣针。这些在小镇居民眼中的“丧家货”虽然都透着阴沉沉的一股死味,但却不乏主顾。想来埋尸黄沙的寒骨,大多不愿这些随葬之物离己远去,所以总有传言“命不硬”的人“捣腾”这些玩意早晚要命归荒漠。只不过,这抵挡不住小镇商贩们对赚钱的渴望。

    没有需求,自然没有供给。

    偶有来小镇的客商,对这些“丧家货”总是报以最大的热情。各个买到一件就像捧回了传家宝,很是让小镇居民不齿。这些被小镇居民称作“羊牯”的人,或正气凌然,或贼眉鼠眼。他们带来的货物大多不过衣食,虽然这些物件在繁花锦绣的中原不过是些达官贵人眼中的垃圾,但是用在西沙镇,却刚巧能补足小镇年耗。

    所以这片荒漠虽难种植什么五谷,西沙镇也从没饿死过人。所以相对“羊牯”的鄙视,显然他们的货物更能收获小镇居民的热情。

    今日西沙镇亦如往常,狂风卷黄沙。只是这等声势,到了镇外百米如有隔阂,只能堆成一片片黄澄澄的斑,无力滑下。就像一条不管什么颜色的裤子,都沾着屎。

    有个惫赖汉子倚在门口,望着斑驳如锈迹满满黑锅似的上空,狠狠吐了口痰。这天,是又不能在荒漠刨“丧家货”了。可惜,沙尘飙风虽然危险,想来荒漠被这么一梳理,好东西便再也藏不住了。等待风停,就又他妈的看不见。可是这天……怎么出去?

    汉子想到这里很是无奈,回身关门刚要回屋再折腾下自己婆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眼角随意一撇之间,陡然转身。

    汉子注意的是一个背着竹篓子的少年。

    少年长得俊俏,唇红齿白。这在一口水都能喝出沙子粒的西沙镇来说,显然绝不多见。他的双眼极其有神,虽不灵动却也毫不木讷。自然也就让人观之只会觉得朴实而难存狡狯。一身衣服褴褛,想是怕关节部位磨损衣裤,都上卷着。只是衣服极脏,褶皱间存着老泥。想来也是。荒漠地能喝上水就不错了,洗把脸都是挨千刀的罪过,还想勤洗衣衫?

    这么个俊俏少年,汉子观而恼之。不是因为少年皮囊比自己儿子耐瞧。好看的爷们有个毛用?小白脸子都是银样蜡枪头的没用货。而是这个少年生的既俊,还比自家儿子顶用,这就让名叫田海川的汉子为之烦躁厌恶了。

    对比田海川的小家心思,显然没有他名字这般磅礴大气。

    “真是不要命啊!这天也敢出去刨食?”田海川眯着眼睛看着脚步逐快的少年,嘲讽道“怎么现在这么没规矩?见你田叔也不打声招呼?嘿嘿,我说方明……说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可也别撑坏了肚子,身子骨可是自己的”。

    “不能的,田叔”。叫方明的少年愣了愣,一笑之间倒是尽生豪爽气“习惯了的”。

    “习惯”?田海川挤出几声干笑,阴恻恻的道“前阵听我几个老主顾说,镇子里有个小家伙总能出手点好玩意,感情就是你啊!怎么着,怕田叔累着,想给分担分担”?

    方明连忙应道“不敢的。田叔要看着方便,把您几个老主顾样貌特征说给我听,下次咱不给他们就是”。

    “别介,咱西北汉子该出手时就出手嘛。不过你反正出货,把刨来的玩意都给我,中不中?”许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欠妥,田海川补充道:“你还小,别有的玩意出便宜了也不知道”。

    方明眨眨眼,很快笑道“行的,以后刨的货俺也不卖外乡人了,按照行价八cd让您成不”?

    “还是四成吧。你还小,叔怕你乱花。田叔帮你攒着。”汉子搓着指头,就像捻着一个个铜板“这可不少了”。

    少年瞬时陷入沉默。他明白所谓的帮着积攒,只不过是田海川好听点的说法。毕竟不能落个明抢的名声。而这么说,任谁问起来,他都有托辞罢了。

    可是按照西沙镇“丧家货”行情,越大的物件根据品相残缺议价。难卖的高,却好寻,只是不易带出荒漠。而越小的物品根据数量多寡才可价高,但荒漠若海。捞针怎易?所以极难凑数。

    最近荒漠风沙骤密。即便方明这般不要命的刨食,想来积攒到羊钴们可以待风停之时进镇,也就勉强换个温饱。这让利二成,可是要勒紧裤带过日子。让利六成……谁知道下次羊钴们什么时候来?换的物件若少,能撑到自己饿死前他们来?

    少年脸上不动声色,田海川眯着狭长双眼,倒是一脸玩味。以大欺小极不光彩,时而为之,却是极爽的事。在这片荒漠,摸不准天,踩不实地。一无掌控的感觉可以让人发疯。而欺负弱小,追忆强大……很显然是放松的最好方法。更何况一个王八蛋孤儿,当初他爹妈都不管不顾,还指望旁人能对他掏心掏肺?

    田海川脸上戏谑之色更浓。所谓丧家犬大抵就是方明这样?倒没成想丧家犬刨丧家货却是相得益彰。近几年这条丧家犬不叫不咬,憋着狠劲就是不死……想来荒漠刨食这几年,憋了不少好宝贝?

    “我爹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一个少年在田海川身后矗立很久,见方明不接茬,怒道“给你脸不接着是怎么的?当初没我家给你那碗饭,你他妈早就饿死了!”

    “冲儿!”田海川挥手止住田冲,道“施恩莫图报!咱积善人家,素来不会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的。”

    田海川语气犀利,眼中倒是欣慰鼓励。很是赞许的点点头。当年那个馊馒头扔的失了准头,自家黄狗没吃成……倒是便宜了这蹲墙角的孤儿。吐了那么多,竟然没闹肚子死了算他贱命好养活!可这活的越来越朝着万寿无疆发展,还无病无灾。现如今更成了自己贩货的竞争对手……这就不对了。

    父子无良,孤儿无助。所谓富长良心,穷**计。虽说富的未必有良心,但是穷极生疯的却永远不在少数。

    方明认真的听田海川说完,良久道“今后我刨的货,您先选一件作为我对您的知恩图报。今后出手货物,再三成利润分给您。”

    田海川双眼一亮,却不急着应下。砸吧着嘴巴,琢磨的仔细。估算下方明能出去刨的物件,这般出手说得过去。而且自己不过在这动动嘴,便能凭空落下好处,自然怎么也不亏。田海川刚想装些勉为其难的表情,再说几句应景的面子话,不成想田冲倒先急了“放什么屁呢?我爹要你六成,你想改就改?”

    田海川面色一沉,待要拦住田冲话头,但转念一想再试探下这小子,没准能多些好处?他心思动的极快,贪念即生,只是冷眼旁观。

    方明望着田海川,认真问道“田叔也这意思”?

    “你们小崽子的事,俺不好插手啊”。田海川干笑几声,不置可否。若是能得寸而进尺,何乐而不为?

    “田叔既然不插手,那我走了。”

    “啥”?田海川犹自算着凭空的好处,听得少年这么一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瞪大眼睛,道“你这几个意思”?

    “就是我不给您货,就俺自己接着卖”。方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咱西沙镇规矩,小孩子的事,大人不能插手”。

    “你大爷的,敢拿话套我爹”!未带田海川说话,田冲已然动怒。脚横跨,已经跃身而起!他动作迅捷,这一下真是雀起鹰落。待得左脚点地而起时,右腿上踢方明小腹,右手已经微探。

    田冲这招极其阴狠。一招三式的连环套,一腿上踢若是成功,人自然痛苦蹲下,显然瞬分胜败。然而他右手前探却是人仰抓脖颈,前倾抓椎骨。左肘下沉击其后腰。竟是毫无留手的阴招。若是方明挨得实了,却是非死即残的可怕下场。

    然而田冲这招来的快,方明应对的更快!

    他右脚向后划圈。待得圈成半弧,已然侧身避过这夹杂风声的阴狠一腿。左肘弯,竟是顺势将身体前倾,将身体整个重量都朝田冲的右腿膝盖砸去!

    你要废我,我自然要废你。孤儿方明的内心简单而纯粹。我无家,我无牵挂。我废了你,不过拿我去抵。你找不到我爹娘去告我下了多么重的黑手,那么既然没人责罚我,我为什么要憋屈自己?

    西北荒漠有孤狼,当初孤儿方明第一次遇到,望着轻踏黄沙奔袭而来的苍灰身影,没有低头,没有转身。只有内心一点期盼,一丝解脱。那时候,不过十岁的他手脚并无太多气力,却依然没有傻眼,没有恐惧。

    我看着你扑来,我看着你张嘴呲牙瞪目。你想来是要吃我,我自然就要打你。打不过,那么咬上你一口,将混着沙砾的血肉吞进肚里,就比比谁更狠而已。

    所谓礼尚往来不过恩仇二字。无非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田冲瞬间有些发呆,竟没想到这王八蛋孤儿也敢下这么黑的手。他怎么敢?他怎么会?前几年揍得他跟狗一样……怎么今天这狗就懂咬人了?然而,这又如何?狗咬人,自然就该把它的牙踢的粉碎,让它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田冲收腿顶膝,大腿肌肉绷得如一块隐在碧海中的石,安静等待触礁的大船。裤侧先是咧开一条小小的口子,露出田冲黝黑的腿肉。伴随着这道轻微的撕裂声,如风卷海浪,将整块礁石都吹出海面。

    方明肘尖布满老皮,黑黝黝的色。此刻发力绷紧,竟有些微亮。这些年荒漠讨生活,膝盖肘尖早在爬行中染红不知多少黄沙,在一粒粒的细砾中磨掉不知多少层皮肉,又岂会在乎血肉之躯的攻击?

    肘尖下落,那点凸起如同一颗天上陨落的星辰。没有不舍,没有彷徨,划过浓浓夜色,燃起条长尾,夹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坠。

    “小畜生,你怎敢”!田海川瞬判形势,如此最好不过两败俱伤之局,怎能让田冲冒险?他身体下蹲,竟似蓄力。一口气提至胸腹,竟是身如箭矢!跳起来一把抓住田冲脖领,硬生生将他向后甩了出去。此刻方明肘尖已近,他嘿了一声,竟是扬腿将膝向上顶去。

    田海川这招与田冲如出一辙,然而却是更稳。就如一人于江河海浪之中翩然起舞,上抵怒涛无穷压力,后发无穷潜力。没有仓惶出手,便不会失措,自然进退有据。

    一膝已有破空之声。方明双眼下意识紧阖,却不愿就此闭目。死死盯着田海川的架势,想要将这一招看的更清。

    时间并未静止,自然不可能有从容闪避的时间。方明虽避无可避,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恐与绝望。他的手肘微错,右拳已然分开成鹤嘴模样。看似温柔,看似春风,仿若轻抚,轻捏住一点摸到的嫩肉……狠狠拧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方明整个身体被田海川踢出三米。

    田海川这时一口气方才吐出。回头见田冲没事,回首盯着趴在地上方明,哼道“小小年纪,下手竟这般阴损”。他不说自家孩子先手狠毒,却先挑起方明不是。这倒不是他惯常阴狠,而实在生怕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中,田冲难免落个腿折的凄惨下场。他后思极恐,那还想得先是自家咄咄逼人?

    方明双臂一撑地面,胸腹好一阵翻腾。待得爬起时,脸颊又白了几分。田海川那一脚看似轻弹,却伤了他的肺叶。如果不是最后抓住他腿借力后送,而是被他钉在半空……想来整个脏腑都会震伤。

    方明微躬一礼。竟不理会田海川质问,扭身便走。

    田冲被他爹一抓一甩也不好受,心里只想爹怎么学的宅心仁厚起来?自己方才一膝废了这王八蛋孤儿该有多好?他挪了半天步子,蹒跚挪到田海川身旁。望着方明背影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问道“爹,就这么算了”?

    田海川右腿随风微颤,感受着大腿内侧如针尖一点的酸麻胀痛,脸上的肃穆神情憋得越来越是辛苦。这小兔崽子那里学的这下三路阴损招?又怎么会这身子沉重的如一块迎浪碣石?今日无奈使出二分气力,怎么他连口血都没吐?难道这西沙镇呆久了,自己这点以前拿的出手的本事都随风沙飞了?想不明白自然苦恼,恼火起来自然成怒。田海川一巴掌甩在田冲脸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跟着他,找机会废了他的腿”!

    田冲捂着脸,刚想嚎叫,一听这话惊道“他可是去荒漠,跟着他?这天你都不敢去,让我去”?

    田海川一口气好悬没转过来,良久怒而咆哮“滚”!

    “爹,那你干啥去”

    “我他妈再给你生个弟弟”!

    西沙镇上空漫漫黄沙,不知何时酝成片片白霜。田海川那还有方才的滔天阴狠。有些畏惧的望了眼天,很快低头。佝起身,钻回自家茅屋。

    好像一条灰溜溜的丧家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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