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十二楼
字体: 16 + -

赌棋

    夜深,有微风起,拂过恍若被凝固的湖面,勾起一道道涟漪,涟漪缓缓散去,直至触及岿然不动的坻、屿、嵁、岩,又弹了回去,原本一致的涟漪在这些湖石的围堵下,相互碰撞泛起了道道波澜。波澜轻轻撼动挺立于湖面的荷花,安然栖息于荷叶之上的青蛙,被这突如其来的颤动惊醒,如顽童掷石,“嗵!”的一声钻入湖中,溅起一朵朵水花。



    亭中的一心对弈的两人也从棋局之中抽出神来,黯淡的烛光艰难地映照在两人身上,模模糊糊,难以辨别,所幸还有月光辉映,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一人仰头望天,明月高悬天际正中,泽被大地。



    “不知不觉竟到了子时,贤弟,咱们也算玩物丧志了一回。”



    对坐僧人模样的男子,摸了摸映着月辉的头,笑到,“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啪啪”两声清脆的掌音,身着逶迤垂地华服的妇人,领着一群低头噤声手捧各式点心的少女,从岸上鱼贯而入廊桥,远远望去倒是一番花团锦簇。



    妇人提起罩笼,替换了那忽明忽暗的残烛。烛火熠熠生辉,扫清了亭中一切阴暗。



    “政郎,你与大师两人已对弈三个时辰了,用心过度,太是伤神,奴家亲手制了几碗银耳莲子羹,政郎歇息歇息吃点吧。”



    妇人面相清丽,一抹天然嫣红倒像是脂粉打扮出一般,薄而不腻,三千青丝盘成堕马髻,只妆一支翠色白玉步摇,略带三分娇羞地将一双玉手搭在男子肩头。烛火下,男子一身辑里湖丝经纬而成的黄袍,胸前盘踞一条威严巨龙,细数之下,龙爪竟是有五指之数。男子左手横胸轻握肩上素手,柔声道。



    “三更半夜的,夫人有心了。”



    妇人会心一笑,旋即收回入室娇俏模样,摆出登堂端庄之像。



    “大师若不嫌妾身手拙,也一同品尝品尝。”



    玄衣僧人双手合十于胸,身躯略作倾状。



    “夫人过谦,贫僧斗胆讨要。”



    妇人对身旁侍女稍使眼色,随即,侍女便端上两碗肉眼可见热气的羹。气雾腾腾而起,好似才出锅。妇人牵起衣袖,指心轻触,确认一番后,便一一递到两人手中。



    身着龙袍的男子,拿起小勺,不停地翻动。



    “多年不见,贤弟棋艺精湛颇多,为兄应对的可是着实吃力。想必要不了多久,为兄在贤弟手下便撑不住五十手了。”



    男子语气和善而不失庄重。



    “陛下过谦了。”



    僧人舀起一勺热羹,轻轻吹了口气。



    “陛下日理万机,胸怀天下黎民,自然无心于旁门小技。不似我这等闲云野鹤,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参禅对弈虚度光阴。陛下于棋艺一道精进虽缓,然则于治国之道却是日行千里,放眼望去,普天之下,别无二人。”



    名为李政的男子不语,舀了勺羹,细嚼慢咽起来,待到一嘴银耳莲子下肚,缓缓笑道。



    “想当年贤弟与慧空方丈应旨入宫来,张口一句慈悲,闭口一句罪过,眼中只有一尊大日如来,脚下只有一条方外道。想与贤弟对弈一局,都得先央着慧空方丈与你一番好言相劝。即便如此,贤弟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落子,惜字如金,为兄着实是憋屈,有话没处说。”



    说到这,李政拍了下大腿,戏谑地指着僧人。



    “谁曾想十年后,为兄仅一句手痒,贤弟就放下架子从千里之外远道而来,也不作菩萨像,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治国取士,无所不谈,更学会了溜须拍马的本事,想必是耳濡目染,从朝中大臣身上沾染来的。不过论巧言令色,贤弟还是不及百官一二,若评个榜,贤弟必定名落孙山。”



    僧人微微一笑,缓缓吃了几口羹,放下碗来回到。



    “陛下说笑了,自陛下继位以来,大乾王朝蒸蒸日上,国力日渐昌盛,隐隐已有共主天下的势头。陛下文治武功自是居功至傲,百官也都鞠躬尽瘁,文有赵首辅所著《太平策》治国安邦,武有薛柱国所帅玄甲重骑威震四海,即便是末流九品小官,他国也是难以比肩。百官进退有度,而非一味媚上,此国之兴也,倒是贫僧昔日少年轻狂一心出世,如今才算亡羊补牢回归正道。”



    李政听罢,眉头一喜,也不遮掩面上的得意,拍着妇人的手笑到。



    “若是旁人如此拍马,寡人兴许倒要治他个阿谀媚上之罪,连菩提寺下任方丈陈一心大师都如此夸赞,沈月,看来寡人百年之后,也能在先皇面前趾高气昂地夸耀一番。”



    话音刚落,名为沈月的妇人便用纤纤玉手轻轻堵在李政嘴上,



    “童言无忌,政郎多大人了,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不碍事,不碍事。”



    陈一心看着情深意浓的夫妻二人,良久缓缓开口。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李政接过玩笑着接过话头,“若说夫妻情深,朕可比不上贤弟,贤弟对弟媳才是一往情深。为了心爱女子,弃出世道转入世道,这份大魄力天下无双。改日带上弟媳一同进宫,朕早就想看看弟媳是怎样的奇女子。”



    “政郎所言即是,奴家在宫中闷的乏味,也想与陈夫人叙叙家长里短。”



    沈月在一旁帮着腔。



    许是触到心头的软处,陈一心面色柔和,嘴角翘起,手不由自主地摸着头。



    “山野草妇,糟糠之妻,不足陛下挂齿。”



    陈一心旋即收回世俗相,双手合十,端身而坐。



    “陛下内有贤妻母仪六宫,外有贤臣安邦治国,可谓大圆满,善哉!”



    “天下一日未定,就一日算不得真圆满,若用儒释道三家的话来说,那便是伪境。”



    李政正声,话语中多了几分威严。



    “政郎,奴家身子有些乏了,就不打扰你与大师了,先行告退一步。”



    沈月心有灵犀做了个万福,便带着贴身宫女离去,来去如潮,不一会整个庭院便只剩李政与陈一心二人。



    “如今大乾天下太平,内无天灾人祸,百姓安居乐业,外无虎狼群伺,兵甲不兴。怎可谓不圆满。”



    陈一心面如止水,李政脸上却泛起了波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只说眼前,大乾周身皆是群不成气候的小国,就算朕解甲散兵,借他们那窝囊君王十个胆,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更何况大乾儒学鼎盛,天下儒子皆以岳麓书院为尊,成点气候的英才无不鱼贯而入,如是釜底抽薪,不出五年这些个小国就只剩些酒囊饭袋,到时只要朕一道天威,管教他拱手来降,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政一番雄言之后,站起身来,凭栏而立,双手紧握横栏。此刻陈一心的眼前,和颜悦色以兄长自居的李政,已然摆出了唯我独尊的帝王气派。



    “只可惜万事都有个只不过,只不过北方仍有一个朕的一块心病。那北方大魏,本是群逐水草而居的蛮族,只知牧羊养马,虽有些个马上射箭的本事,但顶多做做侵边掳掠的勾当,也就是群马匪罢了。直至先皇征战大楚开疆扩土,这些个亡国遗臣一股脑都北窜,逃到那北魏之地,这群遗老遗少东拼西凑的,硬是在那蛮夷之地搭了个像模像样的草台班子。先皇原以为那群蛮族耐不住这套繁文缛节,不久便一棍子打回本性,一个不痛快兴许就宰了那群遗老遗少。可惜天意难测,你猜猜怎么了。”



    李政说到此处,看向陈一心,饶有兴致地问了问。见陈一心默不作声,李政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这群蛮子还真坐的住屁股,硬是按这群遗孤谏言,老老实实的建了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阁六部一个不落,最可笑的是竟然还有礼部,礼部行的还是大楚的旧礼。先皇自然不会纵容大楚借尸还魂,派了一班细作佯作商旅,四处散播北魏礼制的由来,更有些甚至吹起了枕边风。北魏皇亲贵胄也如预料般怒不可遏,眼见着刀子就要抹到那群遗孤脖子上,一了百了。没曾想窜出个耶律皇后,这个女子倒是不简单,两方安抚,更是顶着着皇亲的矛头,硬是给大楚皇室立了个宗庙。”



    李政回到桌前,拾起一枚黑子,连连苦笑,



    “高,实在是高,这一子便轻易屠掉了先皇处心积虑的大龙。那班遗老遗少也安了辅佐的心,至少明面上规规矩矩,不敢僭越。待到北魏太祖驾崩,这个耶律皇后也就成了现如今的耶律太后,便独揽朝政大权。在她治下,有意无意地多次拔高大楚遗孤的地位,直至与北魏皇亲抗衡。当然也出了不少乱子,一些坐不住的贵胄便起兵反叛,但都被一一平叛,满门诛灭,这份魄力先皇都自愧不如。如此铁腕,满朝皆是俯首称臣,再无异议。我大乾有岳麓书院,她便设白鹿洞书院,我大乾有赵易的《太平策》,她便命孙晔子撰《定国计》,我大乾有薛如贵的铁浮屠,她便着耶律楚材训铁鹞子。经其二十余年的苦心经营,现如今的北魏已然非吴下阿蒙,吞食天地之心昭然若揭。”



    陈一心捻起一子。



    “贫僧愿游说耶律太后,为大乾与北魏订立盟好。”



    李政从陈一心指间取过白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更何况朕曾对先皇立下重誓,誓要取耶律太后首级为先皇陪葬。”



    李政眼中满是杀意,全无半点和善,威严地话语如利刃划破天际。



    “陛下仁慈,若是两国开战,天下必将生灵涂炭,血流千里,恳请陛下三思。”



    陈一心深深地低下他的头颅,话语诚恳而卑微。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字字千斤,不容辩驳。



    陈一心依旧低着头,沉默良久。



    “那贫僧恳请陛下不可索取外力。”



    李政顿时笑出来声,



    “贤弟啊,贤弟,这千里迢迢而来数日,终是藏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想必这就是你与张先生商谈好的结果。”



    说着,伸手扶起躬身低头的陈一心。



    “看着是退而求其次,实则这才是贤弟所要说的。不愧是两大圣人,一眼就看穿了朕的念头。北魏虽势大,实则外强中干。若论起这民生、财政,十个北魏也不是大乾的对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得就是国力,更何况北魏国中暗流涌动,只消一个不留神,她耶律太后便身首异处。就算没有柴火,自有有心人添。我大乾何惧之有。”



    李政顿了顿,指着陈一心道。



    “这世间,唯有你们这些个修行之人才是朕的心头大患。略有小成之人,便可以一当百,更何况三教中的大成者,那可真是一身通天的本事,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百无禁忌,比朕这皇帝还要受万民景仰。”



    陈一心正要辩解,李政边作势拦了下来。



    “朕知道,贤弟你没那个执念,张先生也没那个心思,武当与龙虎也都是化外之人,不惹尘世凡俗。可若要这些个人中出了一个有歹意的,那朕岂不是要日夜提心吊胆,纵使有三教之人守护,朕也是寝食难安,不得不借助外力一求一劳永逸。”



    “陛下只见那神仙抛出的饵,却不见饵中包藏的祸心,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那人间必将沦为任由天界摆布的棋子。到时候陛下对修行之人是没了担忧,但陛下也不得自在,反要着实受限于天界。”



    李政默不作声,慢悠悠一一拾起了棋子,黑白二色分进两个棋篓中。



    “这样吧,按老规矩行事,赌棋。朕若是赢了,你们不得再行阻拦,这外力朕取定了。当然,朕也不会亏待贤弟与张先生。加封贤弟为护国法师的诏书已起草完毕,就差朕一个玺印,乾元城也将破格开辟出一处空地,供菩提寺广播佛法之用。张先生的金身早已塑好,礼部也备好一切祭祀礼仪,只等朕一道圣旨布告天下。还有我那荣儿,仰慕张先生才学多年,待到张先生归来,便让他随张先生习文识理。”



    陈一心苦笑。



    “陛下劳心了。”



    李政挥挥手,



    “朕若是输了,菩提寺僧人即日起不得踏足大乾王朝半步,若有违例,杀无赦。儒家除至圣之像外,其余塑像即日撤出文庙,且朕余生不再祭祀儒圣。”



    杀人不过诛心。陈一心眼中的李政,此时是如此的陌生,以致于到口的话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怎样,贤弟思索得如何。”



    李政捻着黑子,不断敲击着棋盘。



    良久。



    “那贫僧多有得罪了。”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