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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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方首豪拟定了接下来该做的事。不免暗自叹息着短时间之内是见不到表妹了。原本他打算趁待在扬州这几日好生安抚向晚,让她回想起两人过去种种的美丽回亿;只要安了她的心,让她知道他仍心系她一人,她会体谅他必须纳妾的不得已。她一向是明理且善解人意的俏佳人,解开了她的心结,也好教人护送她回去;这一个多月来吃的苦,相信足以让她记起在家的好,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不智的行为了。

只是现下要事缠身,儿女私情自然要搁置一旁了。这是身为江湖人的公义与责任,相信向晚会明白他这是为了两人的将来而努力。

如果浮望山庄成了天下第一庄,那么向晚这个天下第一庄的夫人将会有多么荣宠风光,不是吗?

第五章

与湛无拘相处多日,竟不曾发现他都是以打坐姿势入睡的。要不是她今夜又被血腥的恶梦所困扰惊醒而下榻走动,就不会看到他如斯怪异的睡态了。

这样子……比较好睡吗?还是他根本没有入睡,只是在练功而已?以前偶尔看表哥练功,也是这么盘坐着的。

表哥……

这曾经令她痛彻心肺的男子,不知是痛过头,麻木了,还是出门在外,要操心的事多不胜数,心思无法老是兜转到那上头,进而淡化掉了。总之,她现下想来,并不再那么揪心难受。

也许她已不再是那么坚贞的女子了吧。这是妇德所不容许的罪过,但是她没有办法去贯彻那些教条,在心被伤得如此惨重的情况下。

她会认命嫁给表哥,但再也不放真心了。因为真心在他而言,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呈贡;但在她而言,却是被伤害,便再也愈合不了的疼痛。看着他纳妾、看着他左拥右抱,甚至逢场作戏……一颗心能被伤几次?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女诫第五篇讲的是专心。说丈夫娶妾天经地义,然而妻子若再嫁,则是违礼不义的放荡行为。谁不想专心一意地爱自己夫婿呢?然而爱情的领域里,没人修得了宽容、忍受得了丈夫多心多妻……至少她做下到。

所以,她不要再爱人了,再也不了,再也不要因为男人的一句甜言、一声蜜语,而牵牵念念、死心塌地。

也许是心中再也不以表哥为念,所以竟与这人共食共处上近一个月而不感愧疚,不惊惧于自己败德的行止。

不明白为何对他没有防心,以前连对自己父母及贴身婢女都谨言慎行,怕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更别说和男性,必定遥遥隔出一道长距了。哪容得旁人任意搂抱牵手,坏她名节?

那么现下她是怎么了?竟容他放肆?

呆呆地看着他似睡似练功的面庞,出神而不自觉。他真的在睡吗?胸膛的起伏证明他的气息缓且稳,但听不到沉沉的鼻息声;吐纳间全无所觉,像是死了一般……

一想到死字,不禁打了个冷颤,与刚才的恶梦相叠合,令她慌张了起来。伸出右手轻放于他鼻下,才安了些心。气息并不重,很轻很细很缓,但确实仍在呼吸着。

他……其实长得并不难看。

浓眉下方紧闭的眼,关住了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珠子;挺直的鼻梁、向上微勾的嘴角,昭示了好戏谑的性情;不修边幅的外表、陈旧的服装,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身家的子弟,但却又不见一丝贫苦人家身上会有的卑微愁苦,或愤世嫉俗的行止。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长上,会养出这样奇诡的男子。

这辈子她认得的异性不多,然后随着离家在外的这段时日,所见识到的各形各色男子,不谈内里品性如何,纯粹看着外表,有的尊贵,有的普通粗劣,更有的恶形恶状,然而湛无拘这人却是难以归类的。

当然,一般人都会轻易对长相俊美的人有较好的观感,一如表哥在江湖上博得的好声名,因而招来美女垂青;加上行止翩翩有度,自然不会给人坏评价的。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吧?可在她记忆中,表哥永远温文儒雅的卓然,总是太过完美无瑕了些。甚至在对她启口他纳妾的不得已时,都还是一副沉着持稳的模样。

若不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就是算定了她只有接受的分,因此他没有惊惶失措的理由。

一句不得已,就可缝合她破碎的真心吗?还是她在表哥眼中,真有那么好哄诱?即使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姐,也有属于她的傲气与人格,他这不是欺她单纯昏愚吗?

长得俊俏的男人是否都被宠得忘形,把别人对他的好、把每一颗真心都当成鸡肋以对?

相形之下,眼前这个嗜吃、爱玩、好闹的大男孩,虽然没有令人安心的稳重,却有最明确的真性情。不遮掩他的劣性,不美化他的行止,连带撩拨得她也压不住情绪的呈现。如果说世人所称道的男子气概是不惑于柔情、不为牛后宁为鸡首、顶天立地不求人、立言不回、不事嬉游……那么湛无拘可是一项也不具备。而……表哥却都是有的。

但这些男儿当有的气概,却不是给女子幸福的条件;至少她苦涩的心口,永远曾因为表哥多妻而疼痛着。

与其有个英俊出色、名满天下的丈夫,还不如嫁与没有鸿鹄之志的男子为妻,一生厮守……

老天!她在想些什么!

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他嫁的念头,忙不迭地跳起身退了好几步。

她是怎么了?怎么可以胡乱想这种失贞的事?!更别说对象是他了!这个……这个爱胡闹的男子根本不足以倚恃一生……哦!天呵,别再乱想了。

她不是真心有这种念头的。

她只是作了恶梦,所以才心神不定乱想一些不切实际的浑事。这人,这湛无拘才不是她想嫁的人呢!何况……他也不会要她吧!她是有婚约的人了。

他们只是朋友,只是他口中的“饭友”。一同落难在扬州,当起寄人篱下的市井小民,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了。

一旦她回了家,做回姬家小姐以及方家未过门的媳妇,此刻的种种,就什么也不是了。

只会是个认命的女人。认命地嫁人,将真心藏在无人可伤害的深处,温驯地任由丈夫纳入更多妾室;认命地当丈夫识大体而宽容的长妻。

她的生命不会有变化,不会有专情且深爱她的男人突然出现,掳她脱出礼教世俗之外,宣告以心易心、至死不渝的誓言,当一生一世的神仙眷属……

神仙眷属?

只是笑话吧。

转身打算退回内室,独自吞咽她的哀愁,知道今晚是别想再睡下了。才走了几步,便听到湛无拘含糊不清的呓语:

“……干烧岩鲤……酥肉汤……灯影牛肉……樟茶鸭子……好吃……”

愁郁的心口霎时破出一抹灿意。这人……连熟睡时也要逗她笑,真可恶。

因为借住在寺庙中,自是跟着出家人吃素,平常在外边贩食,也因攒钱不易而只吃自己做的素饭,算一算莫约有十一日没沾荤了。

她又不允许他再擅自抓人的信鸽来吃,因此湛无拘每每手痒拦截信鸽偷看完内容再弄回原封不动的模样放生回去,她也不好念些什么。反而觉得他的馋样极为可怜,看久了会渐生不忍之心。

他是她的朋友,也许更是她一生中唯一交过的朋友。

探手入怀,掏出一只温润的暖玉,心下有了决定。

※ ※ ※

他做了什么好事吗?

望着眼前丰富的佳肴满桌,湛无拘深深地吸气,吞噬所有美食散发出的味道。

肉耶!肉味耶!他几乎有半辈子没尝到这滋味了。

他们现在正置身于扬州的“万里香”酒楼,并登上了专为富人所设的清雅楼座,称做小楼子;墙角花座上放了几盆别致的花,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甚是风雅。

专门伺候楼座雅客的小厮送上羊皮制成的卖执箸——也就是菜单,层层规矩煞是讲究,看得湛无拘几乎要眼花!直到完成送菜工作,闲杂人等全退了下去,他才像看了场大戏似的回过神,对着食物流口水。

“刚才卖执箸上没写价钱,我想这一盘菜不是一两二两银子可打发的吧?”举箸霍霍向佳肴,仍忍不住要问两人目前荷包状况是否消受得起?

“若打发不了呢?”夹了一箸虾蕈入口,她倒想知道他如何处理付不出银两的窘况。

湛无拘也开始不客气风卷残云地筷无虚发起来。

“那就卖身在这里工作抵债了。如果被分派到厨房更好,毕竟这里的菜做得十足美味。”

“你就只会看中别人的膳房!”寺庙也是、酒楼也是,他呀,只消奉上一道佳肴就可以收买了。

“民以食为天。”他理直气壮地道。

“以前没上周这种馆子吗?”

“没。以前偶尔下山添购物品,都只随意在路边饭铺吃个饱足。其实只要能吃饱,去哪儿吃还不是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生于殷实之户,一般日常吃食虽不是山珍海味,一年四季的吃法可也称得上讲究。因此出门在外的这段时日,她常因食不对胃而失了食兴,真正吃得身心餍足的时刻屈指可数。反倒湛无拘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得像绝世美食。没有因粗食而减了胃口,也不会因精致佳肴而从此养刁了脾胃。

“我做了什么好事让你请吃这么一顿也许付不出银子的大菜?”

“太久没吃董食了,挺想念的不是?”

“很是,但未免太隆重了。”他仍怀疑地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