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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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做人难

    薛灿俯身和谢君桓说着什么, 举止间气度雍容,俨然和姜虔一模一样。&.{l}

    芳婆看出了神,连眼角溢出泪光都忘了拿袖子去抹。

    马队正要进城,忽的一个青衫老人冲出围观的人群, 趁护卫不备挡在了薛灿的马队前, 见是个两手空空的白发老者,护卫兵器也没有出鞘, 只是警惕的守在薛灿的赤鬃前,死死盯着冲出来的这人。

    栎容认得这人, 他是在赋闲在老家阳城养老的周国太史令, 虽然已经没了官职, 但在城里教人习字读书,威望不小。

    看来老太史一定是气愤阳城不战而降, 豁出老命也要拦住薛灿的马队,哪怕被姜人杀了也在所不惜, 他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决定用自己血惊醒混沌的阳城人,乃至整个大周国。

    见有人不要命敢当众阻挠薛灿进城, 绮罗火爆脾气上来, 伸手就要去拔自己的短刀, 薛灿咳了声呵斥住绮罗的动作,绮罗忍耐着性子,退后几步不敢造次。

    见也无人来绑走自己,老太史少许愣住, 挺直腰板怒指赤鬃上的薛灿,拼出力气高呼道:“大胆逆贼,竟敢起兵反周?湘南紫金府深受朝廷庇佑多年,竟然恩将仇报,对抗朝廷!?天理何在!薛灿小儿,滚回湘南去!阳城守将怕死投诚,老夫我不怕见血,今日你非要进城,就踏着老夫的尸体去!”

    嗨!还真是不怕死的。绮罗执起短刀就要冲上去,栎容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对她直摇头。

    栎容走下马车,对老太史笑嘻嘻道:“老太史还记得我么?那时我进城,还见过你教孩子习字呢。”

    ——“栎家的…丫头?老太史认出没了刀疤的栎容,朝地上啐了口,指着栎容骂道,“你家义庄在阳城开了有些年头,栎老三也是土生土长的周国人,你一个周女,竟然嫁给姜国余孽?真是…真是…”老太史怒其不争道,“丢煞周女的脸呐!”

    “男婚女嫁,有什么丢不丢脸的?”栎容蹙眉不乐意道,“周国法令,女子二十不嫁父母就要蹲大狱去,我今年二十了,要是不嫁人,就会连累家里,这嫁了人,老太史又骂我丢脸?做人真难,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老太史您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丫头…芳婆无奈笑着,牙尖嘴利也是随了自己,什么时候都好冲在前头。芳婆心如明镜,栎容一声“老太史”是故意给薛灿听的,知道了老者的身份轻重,薛灿便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怎么做?”老太史忿忿道,“你爹娘都没了,坐牢,抓谁去?”

    “您忘了我还有个入殓师傅了?”栎容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母这种话也是你们文人书里写的,规矩朝廷定,话都被你们说了,还有我们百姓的活路么?”

    “你…”老太史一时哑口无言,涨红脸又道,“不与你这鬼丫头扯这个。总之,我活着,姜贼薛灿就休想踏进阳城半步。”

    见半晌也没个官兵来抽打自己,薛灿更是神态自若,面上半点怒意都没有,老太史恍惚时,薛灿已经跳下马背,朝他一步步走去。

    ——“小殿下…”谢君桓还是有些忌惮周人的,示意薛灿小心上前。

    薛灿笃定道:“老太史文人胆识让人钦佩,以文治国,以史为鉴,老太史手能执卷,是绝不会加害予我的。”

    薛灿字字有声,姿态大度自然,看傻了一众阳城百姓,连老太史脸色都有些尴尬,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阿容说…老太史在阳城还教孩子习字?”薛灿客气道。

    “是。”老太史想也不想。

    “既然是朝廷的太史令大人,怎么会蛰伏阳城,只教孩子习字念书?”薛灿疑道,“真是大材小用。”

    老太史脸上流露出一种失落,闷声道:“君令如此,老夫如何能逆?回乡赋闲也好,总能用一把老骨头挡住你姜贼的去路。”

    “哈哈哈哈。”薛灿大笑,“老太史一身硬骨头让人钦佩,只是,要是命丧城下,天下岂不是少了位忠国忠君的好太史?敢问周国皇帝还记得您这位大人么?戚太保,又会不会给您立碑铭记?”

    ——“老夫不图这个!”老太史死撑道。

    “一切,就看值不值得。薛灿我觉得可惜,但旁人,却不会多赞您一句。”薛灿道,“老太史说,姜人是逆贼?”

    “姜国早已经被大周所灭,既已归顺大周,你们起事还不是谋逆?”老太史知道自己今天已是必死,索性也豁了出去说个痛快。

    薛灿摇头,“我看不见得。周国铁骑杀入姜都不假,还放火烧了我姜氏宗庙,周国得了姜土,却残杀姜人,逼迫他们为奴为婢,哪有把他们当自己的子民看待?偌大的姜土无人治理,荒废着如同弃土,我看周帝和戚太保并非要一统天下,而是另有所图才劳民伤财非要攻姜。”

    见老太史沉默,薛灿继续又道,“姜氏皇裔并没断根,我父亲便是姜国太子姜虔,姜国皇孙尚且活着,龙脉未断谈何被灭?这样来说,我们起事就并非老太史您口中所说的谋逆,而是,复国大业。”

    ——“复国!复国!”跪地的姜奴热泪涌出,振臂高喊着。

    老太史有些无言以对,想了想又道:“听说你藏在紫金府好些年,紫金府深受皇恩才得偏安一隅那么多年,你们却蒙蔽朝廷,密谋起事…还不是恩将仇报!薛灿,这你又承不承认?”

    芳婆挤开身前叠叠的人影,往前又挪近了些,她想把薛灿看的更加清楚,她更好奇薛灿会如何应对这个难缠的老爷子,能说得这啃不动硬骨头心服口服给他让出道来。

    薛灿摇头笑道:“深受皇恩?老太史也是在鹰都做过官的人,您撰写史书,我问您一句,你为之效力的皇上,在位这些年盖了多少行宫,宫中又有多少妃嫔,一日花销多少,朝廷每年税收又有多少?”

    “这?”老太史面色有些难看,“老夫又不是内务总管,哪里知道这些?”

    “我来告诉您。”薛灿环顾围在四周的各色百姓,“周帝在位二十一年,大小宫殿不下十二座,后宫九十三位妃嫔,每月光后宫开销就需千金不止。”

    ——“啊!”四周惊叹声此起彼伏,“吓死个人嘞。”

    薛灿等惊叹声停下,幽缓又道:“紫金府深受皇恩?是紫金府怜悯湘南百姓,拿出乌金进贡给朝廷,让朝廷免去湘南百姓一半的赋税,这才得了边陲多年的安定富饶。”薛灿凝视着老太史愣住的脸,“有机会您一定要去湘南看看,阳城算是大周不错的地方,但和湘南比…还是差了不少,湘南人人得以安居,乱世下能保一方太平,老太史古今贯通,您一定知道其中的不易。”

    ——“免了一半的赋税啊!”又有人喊出声,“早知道,我们也去湘南过了。”

    ——“是啊,是啊!”

    ——“老太史,别拦着路了,让人家进城吧。”有人忍不住劝道。

    ——“是嘞,拦着做什么,走吧。”

    老太史腿肚子跟定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但眼神已经有些散开,内心仿佛在斗争着什么。

    “薛灿斗胆,再多问老太史一句。”薛灿和颜悦色又走近了几步。

    ——“你说。”老太史撑着气度。

    “您忠心可昭日月,才情也让人动容,更心存怜民之心,为什么会被一纸军令赋闲在老家,做不得皇城的太史令?”

    老太史身躯一动,沧桑的凹目忽然溢出泪光,望着苍天哑声道:“那年皇上又建行宫,花费钱银不下万金,老夫要如实记载在史册里并加以注明,戚太保找到老夫,说此事不可多写,皇上建多少行宫,关后人何事?老夫不肯答应,为何历朝历代要有史官?不就是为了如实记载好让后世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么?戚太保再三劝说,见我顽固不化,就让皇上下令让我回老家去…”

    “连史书都可以叫嚣让您篡改不写的帝王权臣,也值得老太史为之去死?”薛灿低语。

    “但我毕竟是周人。”老太傅不甘的看着薛灿的脸,“你是姜人,如何能眼看着践踏我大周王土!”

    憋忍了半天的绮罗终于怒吼了出来,“你个老头,你能看着周人践踏我姜土,虐杀我姜人,就看不得我们了?文人死蠢虚伪,果然不假!”

    “住嘴!”谢君桓只想去缝了绮罗的嘴。

    “老太史一定看过《讨周室檄》吧?”薛灿笑问道。

    “看过。”老太史被绮罗骂了几句,愣了愣道,“让老夫想想…自古帝皇临御天下,皆须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周室江山,强臣弱主,戚氏掌权,六雄威福;焚人宗庙,污辱至今,虐杀姜裔,天意难容;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

    老太史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再有人听见。

    薛灿轻声又道:“这檄文是我写的,老太史要是觉得其中哪个字写的不对,尽管说出来。”

    老太史一字一字又在脑海中背诵,他惊恐的发现,檄文里每一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字字都是周国赤/裸/裸的写照。

    ——“周土尽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声…”老太史忽的老泪纵横,“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啊…”

    老太史忽的软下膝盖跪在了城外的周土上,朝着鹰都方向深深叩首,“老夫无能,老夫有愧,檄文所写,老夫竟然指不出一处可以辩驳的地方…老夫无能啊。”

    薛灿伸手扶起老太史,“您还漏背了一句——姜裔皇嗣,与周女结为秦晋之好,他日天下一统,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乐。”

    薛灿说着回头看了眼栎容,“我夫人栎容,就是周女,将来,姜人周人必会如同一家。老太史,您愿不愿意用这把硬骨头见证一番?”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