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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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情不灭

    薛灿深望栎容,“她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号,云姬。遥遥姜地,有女云兮,莞莞美兮,半疆绝兮。栎容,我和我娘亲,是姜国人。”

    “姜国后裔。”栎容低呼,“你真是姜国人。”

    ——“那时你年纪不大,也许没有听说过云姬,她是艳名天下的绝色女子,连殇帝都垂涎她的美色,周国铁骑杀入姜都时,首领得殇帝密令,要找到云姬带回鹰都。那时城里乱成一团,有人带着金银细软逃走,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誓与姜都共存亡。云姬的丈夫已经决意殉国,云姬舍不得性命,求丈夫给一条生路,丈夫于心不忍,就让人走小路,设法把云姬带出姜都。小路是往荒山去,云姬知道,这一走,就是东躲西藏,再也没有好日子。于是…她问出周国人杀进的方向,自献殇帝。”

    “啊?”栎容大惊,“我爹说,姜都血战,男子战死,女人孩子也拼死抵抗。听你说的,云姬家也是大户,她怎么就能降了敌国?”

    “有人视死如归,就有人贪生怕死。云姬自认为是一个娇弱的女子,天下谁主沉浮哪是一个女子可以决定的,她倾世容貌,只想好好活着。她到死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她觉得也没人会责怪她。当年的情形,她一个女人,又能做什么?”薛灿手背青筋颤动,栎容知道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薛灿,当时你也在姜都?”栎容低问。

    “我在。”薛灿闭上眼,“姜国皇族宗庙…埋箭手设伏,斩杀三百周军…”

    栎容想起关悬镜口中的护国少年,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薛灿,你也在那群少年里?”

    “云姬,她的丈夫是姜国太子虔。”薛灿睁眼注视着栎容僵住的脸,“宗庙外,我用父亲的尸首做饵,设下埋伏诱骗关易一众…栎容,我是姜国人,皇长孙姜未,我就是姜未。”

    栎容脑袋仿若被人重打一棍,头晕目眩差点昏厥,她扳正薛灿结实的肩膀,狠狠眨了眨大眼,掌心摸上薛灿分明的脸孔,“姜未…薛灿?你是在说胡话么?姜未死了…关悬镜告诉我,安乐侯赶到的时候,看见宗庙里穿黄袍的姜未,安乐侯一把火烧了宗庙,姜未…死在大火里。”

    栎容见过无数死人,死人不可怕,假死复生的才叫吓人,薛灿自称是一个已死的人,不是鬼魂,就是酒喝多犯了糊涂吧。

    “葬身火海的不是姜未。”薛灿任栎容抚弄着自己的脸,“他叫杨越,是杨牧的哥哥。他甘愿李代桃僵,替我去死。”

    ——“兵临城下时,父亲知道姜都已经守不住了,他让我带着一众亲贵子弟逃出城,天大地大,走去哪里都要好好活着。我不想苟且偷生,折返回去宗庙,想和父亲一起殉国。宗庙外,父亲撞死碑下,我设下埋伏,纵使一死,也要多杀些周人陪葬。我们杀尽关易带来的兵马,跟着我设伏的七十二人,也只剩下四人活着,谢君桓和绮罗是我亲卫,杨越杨牧是禁卫军杨将军的儿子。我们已经听见安乐侯大军杀来的声音,姜都已经被死死围住,我们都知道,一定是活不成了。就在我们决定自尽殉国的时候,忽然几名黑衣死士从天而降,说受人之命,带皇族幸存者逃出姜都。”

    “但我知道,我要是就这么走了,斩草要除根,周国人找不到我的尸首,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我们离开,也不会也安生之日。”薛灿想起故友,眼眶湿润。

    ——“谢君桓和杨越看出我的顾忌,他们和我年龄相仿,身形也差不多,他俩都提出李代桃僵的法子。周国人没有见过我,只要是个相似的黄袍少年,在周国人眼里,就一定是皇孙姜未…他们争着为我去死,杨越说,谢家只剩君桓一人,杨家就算没了他,还有一个弟弟杨牧在。要是我和君桓不答应,他就撞死在石碑前。”

    栎容听到感伤处,忽的想起没心没肺的小杨牧,鼻子里发出抽泣声。

    “我一个亡国皇孙,哪里值得他们为我去死…”薛灿深吸了口气,“杨越换上我的衣服,执剑跪地,等着赶来的安乐侯。黑衣死士带着我们其余四人…逃出姜都…送去了湘南。父亲挥别我时,也让我往南去,湘南,去投奔辛夫人…辛夫人远嫁多年,早已经断了和母家的来往,国破时分,辛夫人也心系旧人,救走我们的黑衣死士,就是受辛夫人所托。辛夫人出生辛氏马场,她熟知姜都隐秘的古道,黑衣死士们就是照着她的嘱托,带着我们四人...从古道出城。”

    ——“安乐侯在宗庙见到的黄袍少年,不是你,是杨牧的哥哥…”

    薛灿眼中闪出熊熊火光,“我们走出老远,宗庙忽然燃起大火,安乐侯放火烧了姜氏宗庙,我们都知道…杨越,再也不会回来了。杨牧那时还不到十岁,我们和周军厮杀时,他是一名□□手,也射杀了好几个周国人…杨牧看见宗庙着火,知道哥哥出事,惊厥昏倒,一路病着熬到湘南…等他病好时…已经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

    ——“怪不得…”栎容喃喃,“杨牧总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跟着你到的紫金府,你是紫金侯的儿子,他自小跟着你…他还说,你待他最最好…”

    “忘了也好。”薛灿眼含泪光,“什么都不记得,就没了日日夜夜的煎熬,总好过牢记仇恨的生者,仇刻骨,又有什么用。”

    “薛灿…”栎容欲言又止,“不…姜未…”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喊我这个名字。”薛灿凝视着唇齿半张的栎容,“听你喊我一声,竟觉得你,也是我的故人。”

    “我听人说起过…”栎容红起脸,“两人要是投缘,就会生出似曾相识的故人感觉,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也是觉得我是个可以相托相信的人。”

    “哎呀。”栎容想到要紧处,“辛夫人,她既然是辛云的姐姐…她嫁进薛家…紫金府会不会受到牵连…”

    薛灿见栎容脸都□□了色,他知道这个女子是真心紧张自己,薛灿冰寒的心里,涌进浓浓的暖意。

    “辛家世代操持姜国马场,辛夫人和我娘,是正室所生的嫡亲姐妹,辛夫人是嫡长女,照理说,当年嫁做太子妃的,应该是辛夫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夫人陪着去了趟湘南,原本是去谈卖马的生意,却留在了紫金府,嫁给了薛家的独子。”

    ——“湘南没人知道辛夫人是姜国辛氏的女儿?”栎容追问。

    薛灿摇头,“辛夫人是远嫁,山高水远,湘南闭塞,百姓也不理闲事。大婚前,薛家对外说,家中小主人身体不好,找人卜了一卦,说要娶个命盘硬朗的女子为妻,才能驱除病根。进门的辛夫人,就是薛家找来的合适儿媳。辛夫人二十几年前嫁进湘南,之后与姜国母家的来往越来越少,生下我阿姐后,一心教导,又忙于操持家业…渐渐的,也就彻底没了往来。辛氏在周国也是大姓,因此,无人生疑。”

    “虽然没了往来,但起了战事,她还惦记着你们。”栎容不禁对雍容的辛夫人生出敬意,“千里迢迢把你们从姜都带去湘南…她找的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耐?”

    ——“是夫人的故友。”薛灿道,“他姓庄,我听夫人和颜嬷提到过几次,好像是叫…庄子涂。此人侠肝义胆,能找到忠心热血的死士带着我们平安到湘南,可见这个庄子涂,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义士。”

    ——“一定还和辛夫人交情匪浅。”栎容插嘴,灵眸动了动。

    “那就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了。”薛灿心绪沉重,但不知为什么,每每看见栎容了无心机的眼睛,他压抑的内心都能得到许多纾解,他知道把一切告诉栎容,对自己来说也是一场冒险,但薛灿不想欺瞒,栎容赤子之心,她对自己敞开心扉,她有权知道一切,来选择跟不跟自己共赴险难。

    栎容心仪的男人,并不是紫金府富可敌国的小侯爷,而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末代皇孙。

    薛灿希望栎容知难而退,在薛灿看来,跟着自己,一定是一场劫难。

    但薛灿忘不了栎容那晚对自己炽热的眼神,她告诉自己,会在自己身边。薛灿渴望栎容记着那晚对自己的承诺。

    “栎容。”薛灿对视着栎容不改炽热的眼睛,“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了却鹰都的事,我会送你回阳城。”

    ——“谁说我要走了?”栎容叉腰,对着薛灿急道,“你是薛灿也好,姜未也好,说了不离开,就是不离开。再说…你一股脑把什么都说出来,该是日日夜夜把我拴在身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抖霍出去?薛灿,你可得想好。”

    自己明明渴望她留下,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薛灿恼恨着自己,嘴唇艰难张开,却不知道该怎么留下眼前的栎容。

    “你情义双全…”薛灿一字一字挤出,“我信你。”

    栎容想着笑出声,指着薛灿道,“你试我呢,或者就是,你怕连累我,害了我?我栎容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陪你活下去?你再让我走,我可当你嫌弃我脸上的疤了…”

    薛灿情难自禁的伸手摸向栎容饱满红润的腮帮,栎容心跳加快,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紧张,她按住薛灿的手背,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臂环抱住薛灿宽阔的身体,死死贴住。

    薛灿绷直身,他感觉到栎容扑通扑通的心跳,还有热得发烫的脸,栎容眸子闪着跳跃的火苗,热情的贴住薛灿的额头,“带我走时你说过,我不会后悔跟你走。薛灿,我不会后悔。”

    薛灿滑下指肚,僵在半空纠结着无奈落下,他任栎容抱着自己,却没有回应她的热烈。

    ——“栎容…”薛灿艰难的扳开她的手,“你喝了一碗烈酒,酒醒来,就当是一场梦吧。”

    薛灿闪出身,他想离开这里,离开愣在原地的栎容,但他迈不开半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女人,薛灿,舍不得。

    ——“薛灿。”栎容昂着脸,声音清亮,“人若有爱,活一日也是至幸,人若无情,活百年也是枉然。要我选,痛快活一天也足够了,你又怎么选?”

    薛灿黑目掠下,定在栎容腰间的乌金代钩上,“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栎容,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薛灿攥紧手心,狠咬下唇背过身去,他怕自己再多看栎容一眼,就会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和她畅快活上一日,也是值得。

    薛灿耳边响起湘南九华坡深处传来的铁器敲击声,他眼前闪过深山的人影叠叠,他看见了谢君桓,绮罗…什么都不记得的杨牧…还有替自己去死的杨越…

    他忆起父亲怒撞石碑,血溅当场,他看见姜氏宗庙燃起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姜都半边天…

    薛灿从没这么羡慕杨牧,他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但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天。

    薛灿心如刀绞,他终于迈开步子,没有再看栎容。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栎容,你是个值得相交的人。”栎容一遍遍念着薛灿走时说的话,猛的一拍大腿,冲着薛灿离开的方向怒喊,“死薛灿,你等着,我才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关家宅子里,关悬镜对月铺开栎容送给自己的野马图,虽是用螺子黛绘成,但也不失水墨的韵味,关悬镜看了一晚上,怎么都舍不得收起。

    宅里老奴念叨着,小主人准是钟意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夜魂不守舍的,盯着个帕子能看上几个时辰。

    关悬镜终于有些困意,起身伸了伸腰,小心的把帕子叠好收进金铜盒,与母亲的头发齐齐放着。

    院子里的白蹄乌不满的哼了声,还甩了甩已经系在身上几天的锦盒。关悬镜唇角含着笑,爱怜的抚了抚马鬃,“不急,不急,总会有送给她的一天。”

    她的疤痕下,该是怎么美好的一张脸。关悬镜举头望月,月如银盘,恍如映着栎容的热情面庞,面上带疤,也是好看的紧。

    关悬镜暗暗希望,自己可以把栎容留下。

    从早上到现在,栎容都没在紫金苑找到薛灿,管事说,自家小侯爷难得第一次来鹰都,除了戚太保还有许多朝中大臣要去拜访,过几日还会得皇上宣召,这阵子该是不会闲着。

    栎容暗笑薛灿说辞的拙劣,不就是躲着自己么,堂堂七尺男儿,对情/事如此回避,鹰都再大,栎容也要把薛灿翻出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直说就是——长乐未央,长毋相忘,这是什么鸟意思,栎容没文化,她听不懂。

    栎容打定主意,薛灿只要看着自己眼睛,直说心里没她,自己即刻就回阳城。

    但薛灿人在哪里…栎容不知道。

    鹰都陌生的街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栎容想到了热情洋溢的关悬镜,可这会子,关悬镜应该在大理寺,大理寺在哪里,栎容也不知道。

    栎容茫然溜达,鹰都集市比阳城热闹百倍,但在栎容看来,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落寞的心跳。

    ——“栎姐姐!?”长街对面,杨牧大喊一声,“栎姐姐,你又在想什么走神呐。”

    杨牧箭步冲到栎容前头,栎容一个抬头,恍然以为是薛灿,眼中闪出惊喜,见是杨牧,惊喜骤无,变作一张死鱼脸,“是你啊。你怎么又来鹰都…”

    “栎姐姐见到我,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高兴?”杨牧啧啧摇头,“不对,你刚才明明眼睛亮了下,见是我,就又不乐意了。你想我是谁?还是栎姐姐以为,是小侯爷喊你?”

    栎容想教训几句口无遮拦的杨牧,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杨牧可怜的身世,怜意大起。栎容把杨牧拉到巷里,上下看了又看——杨牧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已经长开,个头也不比薛灿矮多少,虽然单薄了些,但也算是结实。咧嘴笑起的时候露出两个逗人的虎牙,明明还是个少年,却已经有了男子的担当,举手投足大气妥当,一张快嘴,讨人嫌,却又让人恨不起。

    “栎姐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杨牧垂目看了看自己。

    “你怎么来鹰都了?”栎容理了理杨牧衣服上的尘土。

    杨牧顽皮一笑,低声道:“我和大小姐斗气来着,可我两天不和她说话,心里就憋的慌,但我想,我一个男人,也不能输给女人呐。不如索性来找小侯爷,见不着大小姐,也就不会忍不住理她。大小姐见不到我,没准还会惦记我…栎姐姐,你说呢?”

    ——“鬼精。”栎容戳了戳杨牧的脑门,“栎姐姐带你吃饭去。”

    “还是你对我最好。”杨牧嘴跟抹了蜜似的,“大小姐要有你待我一半好,我得美死。”

    酒楼里,栎容照着关悬镜点的吃食又都点了遍,不停给杨牧夹踩盛汤。杨牧扒拉着抬起头,“栎姐姐,饿不着我,你忽然这样,我怎么有些慌呢。”

    ——“杨牧那时还不到十岁,我们和周军厮杀时,他是一名□□手,也射杀了好几个周国人…杨牧看见宗庙着火,知道哥哥出事,惊厥昏倒,一路病着熬到湘南…等他病好时…已经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

    栎容想起薛灿的话,再看大口吃个不停的杨牧,扒上几口还对自己挤眉偷笑,一览无遗的眼里没有薛灿的沉重,笑起时眼睛眯做一条缝,欢喜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栎容想着,眼角有些发红,有生怕被杨牧看出,赶忙望向窗外。

    “栎姐姐?”杨牧放下筷子,“怎么你一个人?小侯爷呢,他带你上京,怎么又丢下你?噢…”杨牧明白过来,“一定是你和小侯爷闹别扭,甩下他是不是。”

    “不是。”栎容狠狠道,“吃你的饭,再提一句薛灿,饭都没得吃。”

    杨牧吐了吐舌头,嘀咕着道:“最懂小侯爷的就是我,本来还可以帮你把…你不让说,那不说就是。”

    ——“你懂薛灿?”栎容心里一动,再看杨牧满脸稚气,又有些半信半疑。

    杨牧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得意道:“都说了,小侯爷待我最好,从小到大,没人敢欺我杨牧。谢君桓都不如我和小侯爷熟。就这么说吧…”杨牧冲栎容挤了挤眼,“哪家姑娘要和小侯爷好,小侯爷也得问问我的意思…”

    “不信。”栎容摇头瞥了眼杨牧,“你还没长开,哪懂情爱,薛灿才不会问你。”

    “嗨。”杨牧急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栎姐姐,我是与你投缘,又觉得你待小侯爷也挺好,这才帮着你,你要不信我,那我可去帮别家姑娘。在湘南,对小侯爷芳心暗许的姑娘比翠竹林的竹子都多…还有这鹰都贵女,想巴结紫金府的也不少…还有…”

    ——“打住!”栎容捂住耳朵,“再说,我咬死你。”

    杨牧哈哈大笑,看着栎容涨红的脸,鬼笑道:“我杨牧最聪明,栎姐姐…你真的喜欢小侯爷。”

    栎容松开手,“我喜欢他,但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他喜欢你。”杨牧不假思索。

    栎容叹了口气,“我说了想跟着他,他却让我回阳城。”

    ——“小侯爷从没向对你一样对旁人。”杨牧认真脸,“他带你骑赤鬃,还送你这对代钩,代钩正扣如意,反扣双莲,喻义长乐未央,长毋相忘。我知道,这是他亲自给你挑的。”

    “他说我是个情义双全的女人,不过值得相交尔尔。”栎容摸了摸乌金钩。

    “小侯爷从没有相交的女子,绮罗是兄弟,不算。”杨牧俯下身,“栎姐姐,你是唯一那个。他愿意亲自送你上鹰都,小侯爷从不来鹰都的。栎姐姐,他喜欢你。”

    栎容狐疑的看了眼杨牧,“他喜欢我?还赶我走?”

    杨牧眼珠子转了转,“他要不喜欢你,又为什么为你做那么多事?我看呐…”

    ——“快说。”

    “小侯爷,那可是紫金府的继承人,也是我杨牧的主人…总得有些拘着不是?”杨牧想了想,“照我看…小侯爷是…不好意思这么快就从了你,毕竟,往后日子还长…他喜欢你,又想你对他再重视些…应该就是这样。”

    “咦…”这个套路栎容倒是没想过,难道,这就是芳婆说过的欲擒故纵…“看不出啊,薛灿心眼还挺多…”栎容端直身,给杨牧又盛了碗饭,“你说说,姐姐我该怎么做。”

    ——“栎姐姐…”杨牧为难的看着盛满尖儿的饭,“我吃不下了…”

    “我帮你吃。”栎容端过杨牧的碗,“你说。”

    杨牧咽了咽喉咙,边想边道,“你得让他不得不答应你,比如…他感动的不得了,拒绝你就对不起天地,还有就是…”杨牧托腮,“上回我来鹰都,看到满天的烟火,美的要命,那时我就想,要是哪天谁给我放烟火,我保准感动哭…有了,栎姐姐…”杨牧一拍桌子,“小侯爷看着冷若冰霜,其实最受不了旁人对他好,你要是给他放上烟火…”

    ——“放烟火…”栎容在阳城外也见过城里人放的烟火,姹紫嫣红像花开到了天上,确实挺好看,烟火一放,薛灿真是会答应自己?杨牧可别是戏弄自己…

    杨牧看出栎容心思,拍着胸脯道:“我要唬你,你就告诉大小姐去。”

    ——连最上心的薛莹都搬出来了…这倒是可以信一回。烟火,栎容暗暗记下,回头就去买。

    栎容一口一口扒干净,杨牧偷偷笑着,似乎已经料到后面的事会有多有趣。

    ——“栎姑娘?”

    杨牧回头,见是阳城见过两回的那人,笑容缓缓收起,一手执起茶盏,笑目变作傲气,“就是你,告黑状逼的栎姐姐上京。”

    关悬镜有些尴尬,可面色仍是挂着笑,“小侯爷去哪里都带着你,看来你一定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在下关悬镜…”

    ——“算你有眼光。”杨牧挑眉,“小侯爷最器重的就是我杨牧。”

    “小杨牧。”栎容拉了把他,“对关少卿客气些。”

    “小杨牧…”关悬镜笑出声,打量着杨牧少年脸庞,眉眼虽然傲着,但还是脱不了一股子稚嫩,“年纪是小些,但本事一定不小。”

    “你们合着伙欺负我。”杨牧鼻子喘气,“大小姐这样,栎姐姐也是。”杨牧真有些气了,握着剑柄噌的跳起身就往外头走去。

    “杨牧。”栎容想去追,“年纪不大,脾气倒臭的很。”

    关悬镜自然的坐回杨牧的位子,含笑看着朝外张望的栎容,“这会儿,栎姑娘就是一个人了。”

    栎容有些心不在焉,她还在想着杨牧说的烟火,鹰都那么大,去哪里找?最重要的是,自己乡野长大,也不知道烟火长什么样子。栎容偷瞄笑嘻嘻的关悬镜,眼珠转了转。

    ——“关悬镜,鹰都哪里有烟火卖?”栎容*辣道。

    “额…”关悬镜笑容凝在脸上,“西街…有些买烟花爆竹的摊子…这也没有节,你问烟火做什么?”关悬镜忽的想到,芳婆提起过,栎容这个月就要满二十,周国习俗,女子二十比及笄还看重…原来如此,“栎姑娘是要过生辰了么?”

    栎容如同当头棒喝,关悬镜这是在提醒自己,自己就快满二十,女子二十不嫁,父母在世可是要蹲大狱的…“二十岁,很好笑么?”

    “不是。”关悬镜摆手,“你还不到二十,没准…”关悬镜软下声音,“栎姑娘很快就会遇上意中人…”

    栎容面露羞涩,“你有些话倒是中听,我栎容还不满二十,没准,意中人已经现身了。”

    关悬镜虽然也不确定栎容指的是谁,但心里也是一喜,“泱泱鹰都,也许已经有男子爱慕上栎姑娘,你的良缘,该是快了。”

    ——“借你吉言。”栎容站起身,像个男子一样对关悬镜抱了抱拳,“走了。”

    此时不待更待何时,关悬镜下定决心要把礼物给栎容,“你要去西街?我带你去…”

    ——“关少卿!”宫柒高喊着小跑进酒楼,抹着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找到你。”

    关悬镜看了眼栎容,暗恼宫柒出现的太不是时候,“大理寺的事?”

    ——“是。”宫柒脸色发白,他一个莽汉,跑上几里路还不至如此,他的白脸,是吓的,“出事了…太子傅府…”

    栎容走出酒楼,对关悬镜摆了摆手,“西街,我自己去。”

    “栎姑娘…”关悬镜的手怔怔垂下,失落的眼睫落在白蹄乌上系了几天的锦盒,又是差了一点,“改天…我再去找你。”

    栎容的步子灵如小鹿,也不知听没听见关悬镜低下的声音,白衣融入长街,直往西边去了。

    “关少卿。”宫柒上前,声音发着颤,“宋太傅…死了…”

    ——“宋太傅…死了?”关悬镜脸色大变,“什么时候的时候,死在哪里?”

    宫柒缓了口气,“太傅府库房…昨夜,太傅一夜都没回房,直到要早朝,宋夫人寻到府库…尸身都已经凉了…”

    “府库…怎么死的…”不知怎么,关悬镜脑中闪过在家中被砍去头颅的安乐侯。

    “倒悬房梁,割破手腕…”宫柒齿间哆嗦,“宋夫人和管事进去时,血流成河,一地鲜血已经凝结…宋太傅肤如白绢…已经放血而亡。”

    “放血…”关悬镜倒吸冷气,“太傅府戒备森严,什么人能进出犹如无人之境…还能鬼神不知在府库杀死太傅…”

    宫柒几乎是要哭出来,大嘴动了动欲言又止。

    ——“宫柒,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关悬镜皱眉,“是还嫌事不够多么?”

    “关少卿。”宫柒七尺男儿单膝跪地,“属下觉得,也许是鬼祟作怪,姜人,姜人鬼祟呐。”

    “荒谬!”关少卿最恨鬼神之说,见跟着自己的宫柒也和无知百姓一样,面容顿起怒意,“鬼祟杀人?你在大理寺当职,也信这些?”

    “不是…”宫柒辩解,“前日,关少卿记得么,集口斩杀数十姜奴给安乐侯陪葬…监斩官就是宋太傅,听说,是他向戚太保自请,以此告慰安乐侯…姜奴死后,被下令扔在乱坟岗上,那天晚上,有人亲耳听见…乱坟岗上有人…有人…”

    ——“说下去。”

    “有人在吹埙。”宫柒豁了出去,“是骨埙…关少卿,骨埙呐。”

    骨埙。关悬镜知道,埙有紫陶埙,有古木埙…但骨埙是姜国独有,姜土贫瘠,没有陶土,也少有木材,喜好音乐的姜人就用兽骨制埙,骨埙呈灰白色,多用野兽的头骨制成,吹起时,声音空灵,有一股飘逸荒芜之感。

    骨埙材质特别,声音也极其好辨,只要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骨埙…”关悬镜低喃,“旧乐悼故国,鹰都怎么会有姜人敢吹骨埙…”

    “就是呐!”宫柒猛拍大腿,“何况那天乱坟岗上都是掉了脑袋的姜奴,除了野狗,哪个活人敢逗留?不是人吹骨埙,是鬼,一定是鬼!”

    “见到吹埙人了么?”

    宫柒摇头,“经过的人听见了也没有敢去瞧的,听的久些的人说,有个身影倚着坟堆,动也不动,后头路过的人说,好像也看不见人,但埙声萦绕,久久不散…真如鬼泣一般…关少卿,照属下看,一定是宋太傅监斩,姜奴冤死,就找他索命…不然,怎么会能在太傅府杀人?还是这样邪乎的法子?是…一定是这样…”

    关悬镜抚触长剑,“鬼神,我从不信,只有活人装神弄鬼。走,去太傅府。”

    “啊…”宫柒两腿哆嗦,“听说宋太傅死状可怜…这也要属下一起去看?关少卿,关少卿…”

    见关悬镜大步流星,宫柒只得一个跺脚追了上去,“等等我呐。”

    西街

    转悠了半天的栎容有些懊恼,怎么就没拉住杨牧呢…因为,她根本没见过烟火。

    西街的摊主倒是热情,给栎容夸了一堆自家的东西,但这卖的也忒贵了,能燃出花样的最少也要一钱银子,要花枝招展的,没有五钱可打不住。

    知道紫金府富贵,栎容出庄子时就没带多少银子,做完买卖傲气了一把,百两黄金都不带眨眼的,愣是硬气得一锭都没收,这不还请杨牧吃了顿好的…栎容摸了摸瘪瘪的钱袋,试着问道:“还有再便宜些的么…”

    摊主眼珠子动了动,见栎容貌丑不说,穿戴也不像富家,看了半天也没个准话,不但做不成大买卖,还吓走了不少客人,便存心逗她一逗,指着边角一堆捆着的细长物件,“呐,那些是旧货色,花样小些…二十文拿去,你要么?”

    “二十文。”栎容暗喜,掂了掂钱袋豪气的倒了个干净,“真能放出花么?”

    ——“哪能唬你。”摊主拍胸脯,“放不出个花来,你掀了我的铺子。”

    栎容捧起捆着的物件,看着是沾了灰,但也干干燥燥的应该点的着。栎容寻思着,只要能放上天开出花来,总不会难看了去,怎么也是自己的心意,薛灿金山堆里长大,什么样的烟花没见过?

    栎容唇角抿笑,连集都不多逛,快步回紫金苑去了。一众摊主指着栎容欢喜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