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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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淦国,阏都。

    盛夏时节,天近正午。阏都最繁华的商业区云贾大街,没有了平时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盛世景象,就连他时烈烈生风的商幡酒旗也都招展得有气无力。正是需要纳凉避暑的时际。

    街头酒馆里,贩夫走卒,旅人客商,捧一杯淦国特产的冰镇梅酒,消消暑气,顺便用些糕点填饱肚子。吃饱喝足,日头老高,正是闲暇的磕牙时刻。

    “几位听说了么?今年的泼水圣节,咱们的王上将会走上望月楼头,和咱们君民同欢。而且哟,宣相大人亦会首次在民众之前亮相。”

    “宣相?可是那位‘少相’?”

    “除了他,还有谁能担此美誉?”

    “三哥,听说咱们这位宣相爷年纪极轻,是也不是?”听着几位客官的交头私语,顶着一个艳丽酒糟鼻的跑堂小二特地凑到店里一角,问的是一位常年盘踞那里的熟客。

    三哥状似深沉地捋须一笑,答:“这个自然。没听有人称宣相为‘少相’么?据传,当年宣相荣登金科榜首时年方十六,不及弱冠,真正是一鸣惊人。”

    “十六岁中状元?这么说宣相不只是咱们淦国史上最年轻的丞相大人,还应是最年轻的状元爷才是。”邻桌有客凑话道。

    “对极了,”三哥仰头一杯好酒,“宣相虽然年轻,但满腹雄才伟略,十八岁即因助王上平定良西之乱,受封为辅相,后又因协助当时的老相爷肇相安抚了滋事的天苑举子,名声大噪,所以肇相在年老归隐前力荐宣相接任其位。朝廷有些老臣不服,以死谏拒。亏得王上英明,给宣相三月考察之期,三月内若政绩平稳,则顺利接任;三月内若有失仪失能,则需宣相自动请辞。那三个月,可真是过得精彩纷呈,老臣们制造事端不断,而宣相却是应对自如。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使得那些老臣不得不俯首叹服。”

    “发生了何事?”桌旁已围了不下十颗兴味盎然的人头。

    三哥故意沉顿少许,扫着诸人焦切的神情,微微一笑,举杯呡一小口,悠然道:“诸位听说过良南王吧?”

    “当然,”有人答,“他和当年起兵作乱的良西王乃一母同胞,是当今王上的幺弟。”

    “对极了,”三哥拨须点头,“这位良南王在其兄谋反被赐鸩后,也曾一度欲起兵作乱。岂料尚未部署成熟,即已被王上获悉,朝堂之上,众臣众口一词谏王上出兵围剿,格杀勿论。唯独宣相爷,他言说‘先前良西之乱为期近五载,使得我淦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现天下初安,百废待兴,若再大举出兵,妄动干戈,势必又会使黎民流离失所,失命伤财,不知又将徒添多少无辜冤魂。且良西之乱期内,良南王为了封地内百姓将士性命,不曾响应其兄,今有异变,必是有小人从中挑拨生事。臣愿请命,轻骑简从,赴良南王封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不能使其回心转意重归吾王,臣愿拿项上人头以祭苍生。’”

    “啊?”此刻,整个酒馆的人都围拢了过来,听到此话,无不忧形于色。

    “宣相此言一出,那几个老臣岂肯放过这等良机,纷纷上前附和,劝吾王暂缓发兵,一切等少相走一趟再做定夺。纵算我等凡夫俗子也应明白,少相此去,劝成劝不成尚在其次,闹不好才踏上良南王封地,即可能被弑,你们想是也不是?”

    众人附和:“是,太险了,宣相是否过于激进?”

    “太欠考虑了罢?”

    “不是说君子不涉险地么?”

    三哥说道:“立完誓后,咱们的宣相爷翌日便轻车简从,奔良南王封地而去。二十日后,毫发无伤地归来,且带回了良南王加盖王印及指印的血书,书中宣告天下:‘吾良南王珏以吾血起誓,自即日起,终生效忠吾王,生平绝无二志,若再滋生犯上之心,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若有在臣弟耳边聒噪挑唆者,臣弟必剖其肚肠,挖其心肝,奉至王前。’而且,一月之后的王上寿辰之日,良南王只带百余亲兵亲往贺寿,送上了东海夜明珠,以祝吾王寿与海齐。”

    “啊?”

    “呀!”

    “喔!”

    “啧啧!”

    众人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大有要将这小小一家酒馆给掀翻开来的态势。

    “三哥,但不知咱们宣相爷是如何劝得良南王偃旗息鼓的呢?”

    三哥摇首道:“良南王封南远在边陲,消息不似京城这般畅通,宣相如何劝得良南王,咱们不得而知,也只得各凭想像揣测一番了!”

    “听说咱这宣相爷不止文才出众,连人才也是顶好的,是么?”有外乡客问。

    三哥眼放异彩,道:“据说,宣相的人才连咱们天纵英才的王上也要逊色三分呢。华美俊雅,真似谪仙下界呐!”

    众人又掀一波惊叹的声潮,一时间恨不得当下即是泼水圣节之日,能远远一睹他们那位神人相爷的风采。

    “三哥,您是如何得知这多内幕的呢?莫非三哥在朝中有人?”小二不无艳羡地问。

    “天机不可泄露也。”三哥喝尽最后一口,潇洒洒在众人的挽留声中飘然而去。

    小二满脸向往,痴痴呆呆地问身边一人道:“你们说,那宣相的人才真有三哥所述的那般好么?”

    “人才好与不好谁也不知,但对咱们百姓好却是真的。他在任这三载中,治水患,减税赋,兴农商,废除株连制,哪一样不是与咱们息息相关的大好事?别的不说,就单凭他敢当街杖责那个恶迹昭彰的才国舅,胆色正气便无人可比!再说如果没有相爷,你这小二不也早到关外为奴了么?说不定早就冻死在那冰天雪地里了!”

    “是,是……”闻言,小二手脚麻利地抹拭起了桌子。若不是那位宣相爷将株连制度给废除了,他这个昔日吏部尚书家的家奴,早在吏部尚书因贪巨款被查抄时,发到边疆终身为奴去了,哪还有眼下这般与人闲嗑打牙的悠闲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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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淦国宰相府,宣府精致典雅的书房。

    “这一幅《春日》,可是出自宣卿的手笔?”淦王勒瑀负手而立,注视着悬于墙上的一幅水墨丹青,似颇有兴趣。

    宣隐澜恭首作答:“禀王上,此乃臣妻所作。”

    “呃?”勒瑀扬眉回首,肤如浓蜜,眉如修刀,凤目狭长,瞳色墨绿,衬之修岸身形,果然王气逼人。“原来丞相夫人也是个才女,落笔洒脱,意境不俗,字也写得好,蕴珠涵玑,秀丽出尘。”

    “也”是才女?宣隐澜眉尖微抬,心弦微动。

    绿眸盯在臣子精致的五官上。“朕的宰相夫人才貌双全,与朕的宣卿称得上是天生一对了。这词也是夫人所作吗?”

    “词是臣无意写在纸上,被夫人见了,才按词中的意境绘成这幅《春日》。不过是臣夫妻间的小谑,让王上见笑了!”

    “哈哈……”勒瑀长笑,“人都道宣卿为我淦国三百多年来第一少相,不意竟连爱卿的闺房之乐也是如此风雅有趣,实在让朕羡慕得紧。”

    宣隐澜敛眉垂目,气定神闲,暗里却恼这淦王的久驻不去。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勒瑀口诵画上词句,一双妙转凤目却牢牢罩住他风华绝代的丞相大人,“宣卿好福气,定是见过这等悠闲妙哉的好景,才写出这等悠闲妙哉的好词。朕在深宫之中,终日所见,全然是金堆银砌,树不成树,花不成花,想是如何也描绘不出这佳境天成。”

    “启禀王上,词并非臣所作,而是臣故乡的一位先人留下的。”乖乖,可不敢再剽窃秦观老爷子的大作,不能因为人家老先生们不可能出来指证,而一味欺负人不是?

    “宣卿?”忽地热息陡近,“你在想什么?”

    “哦?”宣隐澜一惊,适才神思一恍,不曾注意到淦王竟站到了跟前,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再恭首道,“臣在想如果王上认为整日在宫中呆得烦闷,不妨走出宫门到郊外一游。臣指的不是如秋猎那般大排场,而是带上两三近侍,便衣出游,不但可以尽情领略自然之美,还可顺便体察风俗民情。”

    勒瑀颔首道:“宣卿此言深获朕心。好,过了这炎炎夏日,挑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朕与宣卿来一个君臣同游!”

    拜托,你哪只耳朵听见人家要与你同游来着?断章取义也不是这么玩的。

    “不过郊外同游之前,爱卿领朕观赏一下你的丞相府可好?朕可是不止一次听人谈起,宣卿的相府后园是分外的别致清雅呢。”

    可好?敢说不好吗?“所谓别致清雅,只是臣不喜过于奢华之故,哪比得上大苑宫御花园的国色天香呢。”

    “是么?”勒瑀上身前倾,差不多要俯到他耳边,意有所指,“在朕看来,真正的国色天香可是隐于朕的丞相府呢。”

    热气缭绕,又来了。不着痕迹地退上半步:“王上取笑了。”

    “宣卿,带路罢!”勒瑀一语双关,“再耽搁下去,朕怕朕的宣相要晕倒了。”

    宣隐澜微揖:“王上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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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香别榭,是宣相爷建在这宰相府的避暑圣地。纵然他是生来偏寒耐热的体质,但在这个仅靠大自然之风挨过酷暑的世界,四面环水的水香别榭绝对值得钟爱。

    亏得相府后园回廊曲折,水浓花繁,要不拖着这身长袍大袖在这骄阳似火的天气里陪他走这么一遭,中暑定然是在所难免。那位大爷,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从大苑宫晃到丞相府,大热天的,哪凉快在哪呆着好不好?

    送走了那尊大神,宣相爷心底里喃喃抱怨不止,整个人瘫在水香别榭的宽长几案上,懒散懈怠得如一只毛色纯白的大猫,与先时的温文秀雅判若两人。

    “相爷,王上走了么?”门推开,一个娇俏人儿袅袅婷婷地走进来。

    “是,夫人。”宣隐澜抬睑瞥一眼来人,有气无力地趴回书案。

    宣夫人拿指尖点了点他的肩头,噙着玩味的笑意说:“怎么,王上又出言调戏你了?”

    宣隐澜抬起脑袋,瞅向她身后已掩好的门扉。

    “放心,姝儿在门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水香别榭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丫头、仆人未经允许是不敢过来的,每次都那么小心,难怪你能当上少相。”

    “我呸!”宣隐澜顿时恶形恶状,仪态全无,“苗苗你说,他没毛病罢?我是一个男人好不好?他在宫里莫名其妙的暧昧也就罢了,还跑到我家里糟蹋了别人一个大好的休息日。变态啊,王上就了不起是不是?”

    被称为“苗苗”的相府夫人掩帕而笑,说:“相公,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不是有意的呢?”

    宣隐澜乜着眼,似笑非笑地道:“莫非,他是暗慕丞相夫人的美貌?方才,对着墙上你那幅水墨,他可是不住口地称赞呢。”

    “我呸!”苗苗小嘴轻叱,娇靥透出粉色,“是谁被拖在宫里动辄待至夜半时分?是谁在朝堂上的一个咳嗽就让夷邦进贡给王后娘娘的驻颜冰糖送到了丞相府?是谁在休假日还要被唤进宫中陪王上下棋又观花?又是谁被王上追到家里来……”

    “停,停,停!苗苗夫人,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在公,我是相,你是民;在私,我是夫,你是妻,如此对夫婿说话,就不怕被休遣回家?”

    “唉哟,夫婿大人,妾身知错了。”苗苗妩媚地娇笑,柔软的身子偎过来,“求夫婿大人不要太计较才是。”

    宣隐澜却无半点怜香惜玉地一把推开:“够热的了,靠这么近不怕生痱子?”

    苗苗毫不介意,端端正正落座在书案旁的罗汉凳上,细细端详着她的夫婿大人。

    “看什么?”宣隐澜回瞪她,“我脸上长花了吗?”

    苗苗点头:“何止,相爷的脸简直比花还要好看。你教过我一句诗‘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可以改成‘芙蓉如面柳如眉,王上如何不爱垂’,嘻——”

    宣隐澜拍掌叫好,说:“想不到夫人还有做打油诗的天分呢,继续努力,自强不息,说不定你可以赶上大才女李清照,由家庭主妇跃居为淦国古往今来第一才女呢。”

    苗苗把弄着长袖上的绳结,意态悠闲,说:“我的相爷夫婿,您先别急着逞口舌之快,莫忘了,王上对您可是虎视眈眈呢。”

    “反正大家都是男人,谁怕谁啊?”嘴巴硬撑,但明显的底气不足,惹来某人揶揄。

    “是吗?”苗苗抿嘴一乐,“纵算您真的是,凭您这般资质,也会引起有心人的惦记。何况您可是……”

    宣隐澜明眸轻转,静聆下文。

    苗苗适时掩口不语,飞一个媚眼给夫婿。

    后者乱没气质地以白眼相对。

    “可是,”苗苗正颜道,“无如如何也要想一个万全的应对之策才是。你无意于他,他却步步紧逼,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届时,牵扯到的绝不只是我们一家,你堂堂一国宰相,你的属僚拥趸不是少数。你若出了事,那些虎视眈眈盯着抓你弱处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宣隐澜耸肩:“所以啊,我平日极不喜欢与人来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后的连坐。”

    “你不喜欢与人来往,可有人喜欢与相爷交流呀。”苗苗摇头叹气,美目一转,“你不是说你效仿的是你们世界里一个传奇人物叫什么丽君的么?最后,她是如何脱身的呢?”

    “拜托,那是唱戏,说书唱戏还不都是奔着大团圆的结局去的?人家孟丽君有一个有权有势的未婚夫,有太后干娘做后盾,再者那皇帝也是个软柿子。我唯一与她能拿来一较高下的也不过是同样假凤虚凰地娶了一个夫人,除此,一样都没有。且不说有权有势的未婚夫和太后干娘,单是你们的淦王,他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吗?”

    “他是,”苗苗故态复萌,又想逗他一番,“对你,他可是逢求必应。”见他警告的目光瞥来,她当即讪笑道:“掌嘴,掌嘴,我胡说的,相爷切莫介意。”

    宣隐澜重重叹一口气,扑倒在案牍上。他素来自认为有能力掌握人生,偏偏命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而这玩笑足以使他明白,意外随时存在,凡事也并非尽能掌握。人定胜天,未免过于一厢情愿。

    苗苗蹙着蛾眉:“你说,这位王上会不会已经察觉你是——”转念道,“也不一定。依我说呢,他可能是无意识的,说不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你吸引,却并不想计较缘由。因为他是王上,只要凭着感觉好恶行事即可,他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习惯。”

    他有习惯,别人就要盲从么?如果不是为了在这个大男子主义猖獗的社会里生存下去,哪会惹上如今这样的麻烦?

    “本相会想到办法的。”宣隐澜倏地起身,拉整在案上揉得太久呈现散乱的外袍,脸上恢复了那份从容沉敛,“在本相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会尽力避免和王上的单独相处。今后,如果我在宫内委实脱不开身,会差人回来送信,你要找个立得住脚的借口唤我回来。但这法子也只有在不得已时才用,用多了,只会惹毛逗鼠的猫,提前开了杀口而已。切记,火候一个把握不好,你相公我这颗可爱的头颅便会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话虽如此,难啊。对手是当今的王上,他能有几分胜算?用十二分的力气与之周旋,又岂敢保证时刻都能崩紧那根警醒之弦?

    唉,这年月,做人难,做…人难,做丞相难,做个…丞相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