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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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近期,公司推出了新季度大选题,蓝翾任执行总编,工作陷入空前繁重,以致分秒必争。为完成前期大量资料的收集汇总,她踏遍了全市各大书店采集书目,回到家稍作歇喘,即钻进书房上网下载资料。一直以来被她用来换脑醒目的烹饪活动也暂告停止,以外卖代之。其间,偶尔从劳作中抬起头,满室的静谧会使她滋生出戎晅不在同一空间的认知。好在开饭时间一到,他从无意外地出现在餐桌旁,也就未再多想。他已学会如何开关二十一世纪的门锁,又渐脱去初来乍到时的惊疑困惑,出入自如,让他多走出去看看也好。

    突击过后,工作入了正轨,将罗列的辅助条目发给助理协助收集,她开始转移重点到着手审核各编辑递发的组稿上。时间上有了些微松动,她亦有心思确定戎晅的行踪。排除午餐时间,那小朋友的确是在外盘桓,每回返家时脸显疲色,却似兴味盎然。她只叮咛了几句万事小心,没深问他的去处及去意。

    这日,把工作进展向主编做了电话汇报后,疲累袭来,斜偎在沙发中昏昏欲睡。欣欣然进门的戎晅,看到的即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摇清莲图。

    他将进门时原本藏在身后的物什置于长几,蹑手横抱起她,“秋寒正浓,你怎敢在外面睡?”

    “回来了?”她美眸半开,瞧见个熟悉的身影,螓首随即埋进他温热的肩窝,含混咕哝,“好困……你也好累的样子……”

    “是有些累了。”进了卧室,轻放佳人在床,“我们一起睡罢。”除去脚上鞋袜,甩了身上外套,拉过棉被,倦意浓浓的两人相拥入眠。

    在不曾熟知的温暖环围中,蓝翾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甜,一场好眠,若不是手机铃声嘟叫不停,怕是醒来无时。不堪其扰中,她伸手摩挲,手机不在习惯的位置,回脸向另一面,戎晅的睡脸赫然入眼。

    这……家伙怎会在这里?眯眸细忖,记起了始末枝节。她倒没多少羞恼,两人衣衫完整,在此刻“同床共枕”也只字面上的意义而已。不过,这家伙的睡容,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哩。

    好一幅美男秋睡图。峻挺骄傲的鼻尖是他整张俊美面容不见一丝脂粉气的居功至伟者,曩日略显苍白的颊肤,因睡温而染上淡淡薄晕,晶莹美玉,光华流动,真真个暖玉生香,散溢出教人蠢蠢欲动的诱惑。男色啊,这便是男色。

    有些破坏风景的是他如孩童般抿成一弯上弦弯月的薄薄唇角。醒时的他,纵然时有孩子的执拗,一张俊颜虽年轻却不见稚嫩,眉宇额际总在不经意间递出孤凉。只有在深睡中,他才不设防地透露一丝现年龄该有的稚气未脱。

    “淼儿——”他依稀梦呓,双臂箍她到胸前,鼻尖滑撩着她嫩致的柔颊,小狗样巡嗅。

    “痒。”她螓首后仰,避着他的骚扰。

    “你好香。”

    “怎会?我没用香水……”迎到他两潭清醒的黑眸,“你醒了?”

    他唇角扬起:“你那小盒响时我便醒了。”

    小盒?手机。“你是说我手机一响,我醒了,你也醒了,是么?”

    “似乎是这样没错。”

    “所以……”

    “所以在某人以爱慕的眼光恋恋不舍本人的容颜时,本人大方赐予她饱餐男色的机会。”

    了不得了,纯洁无瑕的小朋友遭到污染!蓝翾以白森森的牙齿做了生吞活剥的动作。

    他坏笑,趁机在她唇上撷香。蓦地,他们都听到了彼此腹中表示已空无一物的鸣议声。

    “哈哈……”两人抵额而笑。

    “今天我有时间,给你做红烧排骨。”

    “今天不再做公事了,好么?”

    “好。”

    “今天多陪陪我,好么?”

    “好。”

    “就这样躺着,好么?”

    “不好!”

    无视他垮下去的唇角,蓝翾迅速脱身,目标——厨房!

    怀里温香不再,他本是想在有她余香的床上再赖上片刻的,蓦地记起客厅放着未加隐藏的“宝贝”,趿鞋冲出去,还好还好,佳人在忙,那“宝贝”呆在几上安然无恙。为达到蓝翎所说的“惊喜”效果,应是登场时间愈往后延愈有悬念。挪至几下安放妥当,踏进厨房,伫到在洗碗池前冲洗青菜的蓝翾身后,拥其纤腰,埋首在淡香云发间:“好香,你真的好香。”

    “乖乖的,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

    “不乖,我不是小孩子!”他轻咬她细白耳尖。

    “红烧排骨还要不要吃?”她声露威胁。

    “你比较好吃。”他的吻轻轻细细落在了她的颈间。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耳畔,他的确不是孩子了……她听到自己声音竟然透出些微虚弱,“我要生气了!”

    他发出抑忍的叹息,松了她。

    “到沙发上坐着,不许再动。”她告诫。察觉到自己的虚弱,她突然心生怯意,她必须强硬,必须冷漠,而这强硬、冷漠,必定是把双刃剑,伤了他,也痛了她。

    “……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有没有搞错?那家伙竟然在欣赏《红楼梦》?

    “……该爱的就爱/该恨的就恨/女人要为你自己保留几分/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要留给真爱你的人/……”

    蓝翾心弦骤紧,搞什么?林忆莲那小女人样如泣如诉的一字一符,像是魔咒,灌入耳中,浸到心弦,如同有人俯在耳边斟字酌句地唱出。她三两步奔到近前,抢过遥控器,一气揿键,“亲爱的,你慢慢飞……”嗯,让这家伙多听听口水歌增长见识也好,掉头离开,顺便将遥控器塞进了围裙前袋。

    饭菜摆上餐桌,桌旁两人都是一语不发,只管埋头吃饭,前所未有的僵硬滞闷气氛。戎晅嚼着小别多日的红烧排骨,却是食不知味,郁悴的俊脸不输今晨风雨欲来的天空。

    一碗饭终告刨完,他起身走向卧室,在门前又折返,手提一物“咚”地掷在桌上:“送你的!”随即,紧抿着薄唇,踅进卧室不再现身。

    蓝翾挑挑眉,这位小爷发哪门子神经是无关紧要,可是影响她进餐的食欲实在罪不容赎。正想从他撂下的东西上找答案,手机铃声大作,才想起它刚才已经响过一回,因那缠人精而忘了理会。

    “姐姐,生日快乐!”

    她拍额惊呼,最近忙得是过分了些,她二十六岁大寿可不就在今朝吗?

    “姐姐。”蓝翎报喜鸟般叽叽喳喳,“不要太想我,只需忍耐两天,你就可以看到你美丽端庄、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妹妹了。本来我是想提前赶回去陪你的啦,但是又想到今年姐姐身边有帅哥养眼醒神,孤独不会光顾你,寂寞无法袭击你,而我,也就识趣地不去打扰你。”

    怎么,一别多日,小妮子是要由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转做诗人了不成?

    “话说回来,那闷葫芦有没有给姐姐惊喜?我临出发前,他可是逼着我把姐姐的所有资料都给默写了出来,赶上生日这等大献殷勤的好时机,错过只能说明他无知。他最近是不是在花店打工啊?虽然第一次闹得是不太愉快啦,但老板娘是个好色之人,那闷葫芦又能帮她赚进money,她说只要不再重蹈故辙,他随时可以再去喔。还有,还有,他送你什么礼物?那闷葫芦看起来赏心悦目,实地是木头加不解风情,他能送出什么有气质的礼物,我没有半点期待……”

    花店?打工?礼物?蓝翾阖上手机,视线落在餐桌上方才戎家小朋友抛下的那方包装着浅紫色彩纸、系着白色蝴蝶结的长盒上。

    解开层层包裹,掀走超大纸盒的盖子,盒中盒,一个小型透明蛋糕盒旁,躺着一束白色马蹄莲。蛋糕是她最喜欢的奇异果口味,上面艳红的“祝淼儿生日快乐”灼了她的眸;至于花,必是翎儿提供的“资料”里记载了她最喜莲,他以此来抵。清雅的香气沁人脾胃,连带的,心内的某一角也软暖了起来。

    这些,是他打工所得?在她忙得昏天黑地时,他也不曾轻闲,而且是位劳力者。他来自何方她始终不敢笃定,却知他出身必定不凡,这由他优雅高贵的气度足可窥一斑。但为她,他做到如斯地步,她不是石头,怎会无动于衷?

    “阿晅,”她轻敲房门,声音低柔,“阿晅,你睡了吗?”她自知问的是废话,若应声,不管说是或否,自然是醒着没错。

    房内不见回应。

    “阿晅,我进来喽。”腕稍稍用力,没有意外,门是虚掩。目前住在这间房里的人还没学会操纵这卧室门锁。此刻,他拥被侧卧,睡息平稳,显然已入梦境了。床头一盏小灯未熄,许是因为这世界太陌生的故,他不习惯在全然黑暗中入睡,尽管窗外有彻夜的城市灯火。

    “阿晅,”她蹲下身,美眸内尽是他隐在小灯阴影下的面容,指尖若有若无抹过他飞扬的眉峰,喃喃低语,“你生气了是不是?你辛苦忙了一场,原是兴冲冲买了礼物要为我庆生,偏偏我不解风情,未能积极响应,对不起了。”一腔热情遭遇一盆冷水,心内的挫折可想而知。如果角色对换,她不定会是怎样的懊丧。

    她浅浅吐出一声绵长的气息:“你应该明白的,你的心,你的人,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无时无刻不在准备返回你的家乡。但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啊。你我的世界,岂止是隔了千山万水?所以,我们的相识,不如归咎于一场意外,你总要走你的路。我远不够潇洒,怕自己喜欢上你,就会舍不得你,却留不得你,也留不住你,届时,我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在你走后一如往昔地生活。所以,原谅我,好么?让我做你姐姐,好么?”

    世上姐弟情感如何亲笃,总有分开的一日,因为理所当然,纵有离情依依,却不会惹来情人生离时的心苦心痛。如此,算不算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

    “阿晅,我会永远记得这个生日,记得你为我做过的,记得你的蛋糕和鲜花,我很喜欢。”有朝一日,别离成真,我亦会永远记得你。

    二十几年未涉及情爱领域,并不以为怪,理性高于感性的人,就算最终步上婚姻一途,未必因为爱情的降临。而戎晅,当真是个意外,意外地撩拨了她心内沉睡的情弦,仿佛自她接他入家房,便使他一毫毫侵进了她尚无人涉足过的心房,且打算在里内安营扎寨,长驻不去。不是霸道乖张,不是强硬悍烈,而是有一点点赖皮,一点点顽劣,却占在那处,寸土不愿让。她可以不驱逐,可以不挤压,反正客人住久了,住厌了,或随缘,或随心,想走时也就走了。却无法放纵自己与之共舞,凡是人,都有她最软弱的罩门,而她的坚强,也从来不曾在感情上,怕受伤,怕心痛,所以,却步不前,只好这样。

    终有一日,他要离开啊,他离开,她……她旋步离去。

    她身后,他睁开了湛然黑眸,清澈得无丝毫混沌,只因为不曾入梦。

    红砖水泥造就、厚不过两尺的一壁之隔,隔开的何只千山万水?存于他们之间的,尚有抹杀不去的千年岁月,浩渺时空。

    这一夜,一壁两边的人,均是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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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翎的归来,无疑赶在最好时机,叽呱呱的旅游感言,恰如一波微型小旋风,扫尽了室内各有心结的两人酝酿出的低气压,

    分别坐在两张沙发上,蓝翾、戎晅悉心聆听二小姐声色兼备、手脚并举的热情演讲,借此转移对彼此的关注。

    演讲者告一段落,口干舌燥,灌进一大杯纯净水润泽卖罢力气的喉咙。眼珠蹿动间,忿颜转为贼兮兮的笑脸:“阿晅大帅哥,近来可好?”尾音长长,意在图财害……不害命。

    “很好。”戎晅郑重点头,“如果二小姐不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调唬人,会更好。”

    “喂——”蓝翎目眦欲裂,“跟姐姐相处太久了是不是?我这姐姐功力忒是了得,闷葫芦也能调教成尖酸刻薄……啊?口误,口误,上天可鉴,姐姐是俺心中……”放弃,愈描愈黑,看大小姐似笑非笑的面相,多说无益,还是找“软柿子”(注:未变身前)捏捏看,“阿晅大帅哥?”

    被唤者很给面子的抬抬眼皮,以示听觉正常。

    什么态度?看准了本姑娘“居心不良”?“听说最近在花店做得不错哟,money赚了多少?”

    戎晅看她的眼神使她联想到白痴,不幸的是,是人家在看白痴。

    “请讲全套中国话,他听不懂二小姐的夹生英文。”蓝翾说。

    笨。蓝翎拇食指捻捻频频:“钱,银子,孔方兄,挣了多少?”

    戎晅回手摸进牛仔裤后袋,取出满手满掌,慷慨捐献:“全在这里。”再懵懂,现下也足以了解它所具备的价值。两日前,领了工钱,在老板娘相助下,买了蛋糕选了花,余下的,也就给一股脑塞在那儿了,原是想在那晚全数交给蓝翾的。

    乖乖。饿狼看见了在下游饮水的肥美羔羊,眼睛里绿光幽幽,嘴唇角涎水泛泛。“唉呀呀,怎么可以这样虐待玛丽姐呢?来,来来,整理整理,数数看哦……”零零整整,四百多块,鸡腿汉堡套餐啊,切莫等得心焦,俺来喽……啊?!手指大张,玛丽姐遭人洗劫一空,鸡腿汉堡跟着跑光光,臭姐姐,还我……呜……

    蓝翾将钱收妥,如无意外,这应该是他平生首次劳力的所得,总不能都教这小妮子给换成了高热量油炸物。转而从自己钱包里取出张百元大钞:“鸡腿汉堡在光明的前方呼唤你,无辜的迷途羔羊。”

    “啊哈哈,”虽然少不如多,却远胜于无,蓝翎喜笑颜开得近乎谄媚,“谢谢美女姐姐,您可知您这悲天悯人、普救众生的行动为我这迷途羔羊指明了一条怎样的光明大道,您……啊,我住嘴,住嘴,吃饭第一,废话第二,走吧,走吧,帅哥美女?”

    蓝翾捧起手边的一本书,目光落下去:“我还不饿,你们去吃吧。”

    戎晅身子动也不动,黑眸幽沉,唇角紧瘪,明眼人不难看出他满脸郁闷。

    偏蓝二小姐神经大条,不管不顾扯起戎晅:“走啦,走啦,对待一个经过长途跋涉回到这个家的人,你们总要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嘛,姐姐出钱,你出人,也说得过去啦。走啦,像只木鸡似的干吗?刚刚不是才调侃过别人吗?这么快就要变身?给你说哦,这次我……”

    蓝翎小嘴喳喳,在阖上的门后渐去渐远。

    呵……她松了纠结在胸臆多时的一簇气闷,向后全身蜷缩成团偎进沙发。好冷,初冬已近,暖气还没供应,一年之中,在室内最让她消受不得的就是这段时日,清清寒寒,冷啊,今年尤甚。

    暮色渐浓,蓝翾置身于满室黑暗,立在窗前,望着城市夜空下次第亮起的灯光霓虹,一时间,只想这样脑袋空空地呆站下去,多好。

    突然门拍得乱响:“姐姐,开门,姐姐,开门啦。”

    咦?蓝翾拧开临窗的落地灯开关,疾步跨过客厅,门外,蓝翎一个人,脸上焦切不安。“阿晅有没有回来?”

    蓝翾摇头,心下了然:“你们走散了?”

    “他不见了啦!”蓝翎跺脚扁嘴,“他不愿待在游戏厅,一个人走了。我紧跟着出来,已经找不到他。姐姐,他不是本地人耶,又长得那么好看,该不会被色狼盯上吧?”

    这丫头想什么?色狼?色女差不多?就算运气超好被同志色狼看上,照他的身手,也只有对方倒霉的份儿。不过,若是不小心走得太远,还认得回来的路吗?“哪家游戏厅,我们去看看。”

    走遍游戏厅附近大大小小三条街巷,在最近的人流高峰处问了不下百人,更在那条主干大街上走了十几个来回,没有他的形迹,也没人见过她们口中所述的那位大帅哥。

    蓝翎偷觑姐姐脸色,这副焦灼模样极少在她脸上见得到,不由拿愧疚的小刀将心眼割了个够够,丢了“人”,她难逃其咎。嗫嚅着问:“姐姐,我们报警吗?”

    以他那显而易见的姿色,如果当真在附近出没过,少有人会不记得,除非——除非是凭空消失,就如他的凭空出现。蓝翾拢住散在额上的一绺头丝,笑道:“回家吧。”

    “可是……”话没出口,看到已是姐姐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太多心,竟觉出,那背影透着三分决绝。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谁家窗口飘出歌声?蓝翾驻足,那每一句,每一字,化成了根根系线的针,穿在心上尚不甘心,带过去的,犹有悠远延伸的绵痛。

    寰亭?还有寰亭!蓦地,蓝翾调头疾奔。

    “姐姐——”蓝翎跟在后面,望着她的方向,却停步不前。姐姐想去那里,就是想做个了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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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寰亭,多日不见了。蓝翾望着它黑黢黢的形影,没了月色,它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凉亭,能期冀在它这里寻到什么呢?不如归去。

    抬起的脚步却在听到一声叹息后定格了。

    她攀近亭子,跫音惊动了挺立在亭中的修颀身影。“淼儿?”

    为什么有酸涩的液体逼到眼眶?她强行抑住,稳定了声音:“阿晅。”

    “翎儿说寰亭是淼儿最爱的地方,我想看看它何以值得淼儿喜爱。”

    “没有月光,”走进亭子,走近他,“能看到什么?”

    两对明眸,交汇在黑暗中。表情可以伪装,笑容可以牵强,当黑暗隐去一切,唯独眼睛,太容易泄露心底潜藏。

    “淼儿,”他清越的嗓音突然绵滑如丝缎,抬指抚过她的额,眉,颊,流连在唇际徘徊不去,“淼儿,我喜欢你,喜欢你,从不曾想过,朕,会如此喜欢一个女人。”

    难道你也不曾想到,正是你的“朕”字,在你我之间筑起了万丈高墙?她硬起心,浅声道:“你所以会来寰亭,是因为你想回去了是不是?你可是想到,如果要回到你的世界,寰亭极可能是唯一的途道?”

    他的手指一顿。突然,修劲的十指探入她脑后的发间,迎上自己滚烫的薄唇。

    她一愣一怔间,已让他轻易乘虚而入,舌尖柔软如蛇,纠缠着她每寸的馨香,缠绵细致,炽热浓烈。这是个深长的吻,在天地旋转中,仿佛经历了物转星移,天荒地老。

    终于,唇离一隙,息息交融,“阿晅……”他去而复返的唇舌吞没了她未及出口的娇语……“淼儿,淼儿,我的淼儿,”他喃喃如梦呓,“不要逃我,不要避我,未到最后,谁也无法预知结果,所有事,我们一起面对可好?”

    怎会无法预知结果?‘偶然’不是永远,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一起”呢?

    “淼儿,”得不到她的回应,心慌了,“你是喜欢我的?”想要说得肯定,却添了迟疑。

    “你不喜欢我?”

    又搂又抱又亲,她是会任不喜欢的人为所欲为的么?唉,叹息,双臂环在了他的腰际,还是沦陷了。“彼此喜欢的两个人,一旦分离,会是何种光景呢?书中有云‘相思刻骨’,真有其事吗?我们分别后,你会想我吧?如果不太想我,忘了也是好的。不过有空的话,还是想想吧。想我时,做些什么呢?你琴棋书画是么?有那一日,说不定你弹琴,我会听到;或者,种一池子的莲花,以白色为主。我是不是自私得令人讨厌?竟惦着在你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才经过一场缱绻炽热的相濡以沫,在本应意乱情迷的当头,理智清醒地预测两人必经的未来,何止自私,怕是残忍呗?

    “我们回家。”戎晅在她唇上又烙下短而深的一吻,说。

    “好。”她应着,挽住他的手。从这处接他回去不是头一遭,以后,可否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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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晅在花店打工的日子持续了下来。

    生涩,僵硬,适应,谋生……作为一个外来者,在心中月神的陪伴下,他用来习惯这个世界的时间显然不算太久。

    与人交涉,虽然从不热情,但起码的礼节使他不显突兀。学会了以钱易物,也学会了容忍克制,根据时地妥善处理自己的情绪。表面上,他是顺应了这里的生活。

    只是蓝翾几次不经意看到,他凭窗远眺,目之所及,是寰亭。

    他冬日为她暖手的承诺得以实现,从冰天雪地中回来,她无需在第一时间内冲到暖气跟前,为她专用的手炉自动奉上,冷透透的柔荑有时包在温暖大掌内,有时被牵进隔着一层衣物的衣底。好暖,她恣意享受,刻意不去想他们的未来。

    时间就在平稳无波中荏苒而过,戎晅滞留在此,已有了近一年的时光。

    “姐姐,长假要到了,有何打算?”还在捧颊苦想假日消遣的蓝翎,一瞅见先后在餐桌旁落座的男女,注意力即时转移:自家绯闻岂可错过?贼溜溜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个来回:“两位,还在玩原地踏步?”

    人家两位,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但笑不语,且有默契地开箸进食,给她个充耳未闻。

    排挤的最高境界——漠视?“别说我没有提醒两位哟,有花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怎么都好啦。失去后才想到珍惜的戏码演得太滥,你们没必要硬掺一脚耶。美女姐姐,想想上一次阿晅失踪时你的心情吧。”

    戎晅抬眸。

    “吃饭。”蓝翾不准备回应他眸内的兴味。

    “三周前我带几个同学回家,他大少爷本来在客厅看电视的,见有人来就给扎在卧室不再出来,害得我那几个大美女同学望穿秋水。自那后,她们天天缠我,还有两个昨天跟着我到公车站,激情澎湃地非要护送我回家不可。要不是本美少女爱姊情深,老早就把阿晅赶出家门、推向世界了,哪能资源浪费到让他成了姐姐的专属男佣?”

    筷子在饭桌上的另一功能,对聒噪者施以薄惩。“啪!”

    蓝翎揉揉脑门上的痛痛,小脸皱皱……呜,臭姐姐,暴力。

    偏施暴者犹不肯罢休,美眸半眯,笑靥如花:“翎儿小美女,请问您两只美丽大眼睛中的哪一只看到他是你姐姐我的专属男佣了?”

    蓝翎马上噤声,寝不思食不语,吃饭,吃饭。乖乖,一旦家姐同学搬出这等表情,还是少惹为妙,小屁股一年没挨巴掌,可是一点也不思念那“美妙滋味”。

    忽然,戎晅探手出来。

    咦?蓝翎溜溜眼珠瞪得像是要奔出框囿它多年的边界:这闷葫芦在调戏姐姐?!

    修实食指触碰的是蓝翾的嫣红唇角,将粘在那里的一粒饭粒放进了自己口中,顿时,一股子暧昧流转开来。

    乖乖,托阿少爷的福,素以从容冷静示人的家姐脸红情状可是首次曝于世人面前,哈哈,赚翻了。

    诡计得逞的坏笑隐过,戎晅扒着饭,尽管大小口并用,却失不掉与生俱来的优雅。

    蓝翾恶狠狠瞪他一眼,再杀气腾腾对着犹一脸促狭的蓝翎吼一声:“吃饭!”

    迁怒也好,殃及也罢,多养眼的一场戏。不过安全为上,还是转移话题消消家姐的气。“姐姐,今年中秋节正好赶在放大假期间,想怎么过?”

    中秋节?一口饭哽在喉头,蓝翾掩嘴咳得激烈万分。亏得戎晅眼疾手快,端杯喂了她几口水才策安全。

    姐姐反应大点了吧?蓝翎歪头思忖,想不起自己平凡无奇的一句话里有哪个字具有这等冲击力。

    蓝翾咳得颊儿绯红,抚着胸口稳定气息,说:“那天的节日物语是万家团圆,你去哪里不惹人嫌?”

    “哦?窝在家里,不会更惹人嫌吗?”蓝翎斜睇一眼戎晅,睫毛眨眨。看吧看吧,这家伙连吃饭时也不忘了拿眼睛瓜分姐姐的美色,姐姐是好看没错,不过不要把那点狼子野心太昭然若揭了好吗?

    中秋节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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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辈子不上寰亭,是否一切便无从改变?无从得知。

    但她知道的是,现下的阿晅并未全然快乐,寰亭的存在,无时不在提醒他归去的可能,他有过几次深夜外出,她听到了声响,却不曾过问,却知目的地必是寰亭无疑。

    既然去也终须去,中秋月圆之夜,何妨一试?

    她不是可以和人“一见钟情”的个性,却逃不掉“日久生情”的范本。三百多日的朝夕相对,他在她心房里,不但占了地,踞了位,而且生了根,获了永久居留权。但心房外面的他,终究想走。

    她不怨他,倒非情到深处无怨尤,而是他做得够好。在深冬浓寒的夜里,为了温暖她低温的身体,曾不止一次拥她入眠,却不曾越过最后的雷池。肌肤相亲,软香在抱,他如火焚烧的欲望相抵,若有若无的忍息相闻。但他能够忍住,怕得是,有朝一日他人走情空,误她终身。先不管贞操观念的差异,他这份坦荡,便足以使她甘心放他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