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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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一章

    。

    思春君,杏子不会忘记你。

    *

    波斯小王子赖在薛思春房里过了一夜。一床两个被窝,睡得香甜。

    他在内,薛思春在外,枕边还搁着葵屋账房写的艳情册子。薛思春歇足了时辰,并无睡意,斜倚床头读完了那本书,一个人闭眼想心事。

    按这本艳情书里的情形,他对葵屋,一开始就估量错了——那里讲究有的放矢,连如何微笑与如何哭泣都被精心设计过无数遍,招招皆能迷惑客人,比最厉害的猎人搭弦放箭还精准。夜子猎中了她的情郎李画师,而杏子猎中了他。

    吾池杏子……忘记她吧。

    “法曹,跟我回波斯……”小王子睡相很好,说梦话的时候也没伸胳膊踢腿。

    薛思春笑笑,替他拨开额前乱发。这孩子也不容易,千里迢迢跑到长安,与其说是使者,倒不如说是他父王扔给皇帝的质子。贵为王子,肩上的担子自然比普通孩子更重些。

    因此这孩子才额外贪玩吧?趁着在长安不受波斯王的约束,趁着还未弱冠,趁着还有命,好好玩个痛快。将来不能肆意玩闹时,好歹还有一份宝贵的记忆。

    “办完鸿胪寺案,我抽出一天带你去打猎。”薛思春在他耳边轻声说完,躺平寐了片刻。

    第二天,法曹带人去布陷阱。小王子好奇地跑前跑后,一会儿去扯麻绳大网,一会儿又伸树枝试验屋门口的机关是否灵敏。

    “殿下,请别弄出太大动静,敌人会有所警觉。”薛法曹把他按在椅子上,不许他捣乱。

    波斯小王子很兴奋,挪椅子同薛法曹并排坐好,对着庭院中奋力挖坑的金吾卫们指指点点,“晚上我也要来观战!”

    薛法曹摇摇头,告诉他使诈不易,也许守上十天半月都没收获。波斯小王子闻言大为失望,他弃下网绳,一心一意缠着薛法曹说起波斯语。

    京兆尹见了这一幕,脸上浮起的笑容实在有些意味不明。他踱着方步走过来,嘘寒问暖献殷勤:“殿下,昨夜睡的可好?”

    “本王十分满意。”波斯小王子赞道:“法曹家处处奇花异草,比驿馆还漂亮。如果床板再多铺几层席子、铺软和些,那就更好了。”

    “殿下,硬铺对脊背有益。殿下正在长身子,多睡硬榻为妥,免得睡驼了脊梁骨。”薛法曹顺手在他脊梁上划过,指尖几乎一直划到尾骨去。

    他本无意,波斯小王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整个后背像被火褶子灼过一条线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小王子“噌”一下站起来,吱唔着“口渴”,大步跑去屋中寻水喝。

    王子一走,四下都是自己人。京兆尹的胳膊肘怂向薛法曹,问他案子进展如何。

    “无非还是两种可能,其一,有人妄图刺杀波斯王子,我们在这里设埋伏死守;其二,葵屋的夜子花魁寻仇,我们在鸿胪寺卿家设埋伏死守。”薛法曹弯下腰,就地画出个示意图。

    京兆尹伸脚探靴,抹掉图上的“夜子”二字,直言道:“你设错地方了,这一位官员已经死在杀手的刀口下。既然要设埋伏,干脆多调几队人,把鸿胪寺大小官吏全都保护起来。”

    “一户足矣。”薛法曹笑着说:“假如我安排人去告诉那杀手,该杀的污吏还活着……她会想法子出来补上一刀。”

    京兆尹抚须叹道:“兵不厌诈。思春啊,结案之后,本府尹请客,犒劳大伙!咱们到葵屋好好撮一顿,震慑震慑她们。这次吃火锅!”

    “馄饨吧,随便找个小摊子。”薛法曹向后一仰,躺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看日头。阳光有些刺人眼,外头有淡淡的几层光轮。这情形七年前也出现过,是七月初八的午时一刻。姨父贺博士说,它叫日晕。这么多年了,薛思春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记xìng太好很烦恼。对薛思春来说,这意味着,他想忘记一个人,却永远也忘不掉。

    有盐小杏子,东瀛人。

    *

    这天夜里月辉很弱,树影灰蒙蒙的。

    夜子站在床前,伸出袖子去分辨月色深浅。樟木箱开着,里面有一叠新裁的棉布衣裳,深蓝色、茶色、浅灰色。她缓缓转身,双手捧出浅灰色宽腰带大礼服,一层层穿好。

    夜行衣,是为了更好地融进夜色里。只有新手偷儿初入江湖、两眼一摸黑才会把自己裹成黑炭一样,精明又专业的忍者和武士们决不滥穿黑衣。夜子系上纽袢,打开了她的柜子,取刀、走人。

    她是只灵敏的灰蝴蝶,两袖飘展,脚步轻盈。披帛与裙摆嚣张飞舞,倒不像是出门索命的杀手,像剑娘,像平日里站在葵屋的台子上,默默数着鼓点腾挪,跃起又落下。彼时她奔向客人,此时她奔向仇人。听说那恶吏未死,夜子想赶在鲤鱼祭之前了结他的老命。

    寺卿房顶上横七竖八埋伏着金吾卫,黑衣打扮。被月光一照,他们的身影更加醒目。

    夜子攀住墙外的老杨树,暗里轻嗤:“这样的月夜,该穿灰色呀……”

    原来是个陷阱。夜子松开树干,打算原路返回。冷不防面前树枝乱颤,横空斜刺出一柄刀。夜子一愣,那刀便转了刃口迎面劈来。她慌忙拼硬力使到去格,两片寒刃撞上,闷擦一声,生生擦出几点火星子,震得她虎口发麻。

    “唿!”树叶中传来哨声,埋伏于屋檐上的那些金吾卫纷纷爬下梯子往巷中跑。

    又一刀挟势而至,直压夜子刀脊。薛法曹左臂勾挽着树杈,探出半个身子,笑吟吟问她:“夜子,我的裁缝人不错,活计也好。现在推荐给你,如何?”

    他穿了套贴身猎户装,褐色葛布混织墨绿叶子纹,比夜子更适合待在树上。

    “可恶!”夜子慌神的瞬间,一个躲闪不及,竟被那刀砍中右臂。她不敢恋战,飞身跃下老杨树,眨眼间凭着轻巧的身手消失在一片灰蒙蒙夜色之中。

    “追!”薛法曹随后跳下树杈,挥刀命人跟上。

    一队彪形大汉,怎及夜子翻墙越户轻便灵活。才转了三四条巷子,她后面只剩下薛法曹一人勉强追得上。夜子咬咬牙,拼命再绕两条小巷甩开薛法曹,朝着远处高高矗立的鲤鱼旗杆狂奔。

    她翻过墙,从窗户跳进芽美屋中,直接滚在地上不动了。芽美吓一大跳,险些尖叫起来。

    “芽美,快……拿出你私攒的那些耗子yào!我知道你藏了很多!方才不慎落入圈套了,法曹马上就会追到葵屋。”夜子捂住伤口,不停喘气:“快拿耗子yào,让我吃掉!求求你,为我调一碗蜜水和dúyào。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过堂受审。”

    “夜子、夜子,振作!你别怕,还能逃跑,还来得及!”芽美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硬是拖着夜子把她拖进里间。她双手颤抖,从瓷枕内摸出一个纸包,那是她预备dú死鸿胪寺仇人所攒的耗子yào。

    纸包打开,乌黑细粉溶入酸梅汤,一点都看不出异常。

    芽美盖上碗盖,匆匆去找杏子。她只有一个念头:杏子能阻止思春君的脚步。冲到昆仑奴的小屋,她拍门厉声呼道:“杏子!”

    “芽美姐姐?”杏子睡眼惺忪。昆仑奴正睡在地铺上打呼噜,因他哑巴说不了话的缘故,那咕噜声听着极其怪异。她看看外面,天还黑着。

    屋门一开,芽美迫不及待把杏子拎到外面。两三句话jiāo待完毕,她只用了一个理由便说服杏子去办这趟差:“吾池杏子,如果你背弃替大家报仇雪恨的夜子花魁……想想你长眠异乡的父母和弟弟吧!你独自跑回日本逍遥,他们在长安地下睡不安宁!”

    杏子揉眼犹豫道:“思春君恨我骗他。这样贸然出现,能行吗?”

    “管不了那么多,只需要拖延思春君一小会儿就行了,喝碗汤的工夫足够!姐姐保证!”芽美把托盘放在杏子手中,催她快去:“拦下思春君!请他喝口酸汤解渴……夜子很快就能逃到安全的地方,拜托你!她连命都舍下了,有良心你就去!”

    “我去,为了父母和弟弟,为了夜子姐姐。”杏子接过托盘,脑子里浑沌不堪。

    “给思春君奉上这碗酸梅子汤。姐姐相信你能做到,杏子。”芽美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带上石板甬路,和声细语开解她:“你知道么?夜子刚才在屋里取了很多暗器,全都涂着dúyào,打算一拼死活呢。你拦下思春君,等于是为他好吖……若喜欢他,就拖延住他,别让他追上夜子……捕拿逃犯这种卖命的事,留给衙役们白天去做。”

    杏子点头,加快步子往门口走。

    一定要拦下思春君……

    “去吧,用你蜜糖一般的笑容,为他奉上这碗dú汤。”芽美伫立在旗杆下,望着杏子走远。

    鲤鱼旗的影子投在地上,重重叠着。夜很深了。

    第十五章

    杏子站在葵屋门口,心中十分焦急,不停朝巷口张望。思春君为何还不出现?可千万别跟夜子姐姐打起来,万一中了夜子姐姐的飞镖,他会被dú死……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杏子忙探头,只见巷子里走进五六人,个个高鼻深目、蓝眼卷髯,像是往返于长安和西域之间贩卖丝绸、瓷器、地毯等货物的胡商。

    “贵客,请里面坐。”等他们走近,杏子略欠身,往旁边让了让。

    那群胡商似乎语言不太通,停在门口叽咕一大串胡语,叫杏子和迎客的侍女听得云里雾里。杏子试探着又问了一句:“波斯人?回鹘人?吃饭?过夜?”

    “波斯!”为首的胡商听懂这两个字,忙比划了个举杯喝酒的动作,卷着舌音问:“酒?”

    杏子和迎客侍女连连点头,一点儿都没走错地方,葵屋卖酒。迎客侍女满脸堆笑,想把他们请到厅中去,见胡商还在jiāo头接耳说些什么,便陪立一旁,静候他们说完。

    领头那位胡商指着杏子手中所托漆盘,叽里呱啦对其余几个初来乍到的胡商说:“这就是长安!瞧,酒娘都站在街上,端着酒任由客人品尝,分文不收!”

    “真的不收钱?”其中一人跃跃yù试。

    “不收钱!天朝上国!”领头那胡商一付资深长安通的模样,潇洒地捋捋胡须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带你们逛西市,整排的酒肆一家挨一家尝过去,只怕没尝完就醉成了烂泥。”

    杏子无暇顾及这些胡商,她踮脚望向巷口,盼着思春君快些出现。

    手中的托盘忽然一轻,酸梅汤被胡商端走了。杏子“呀”了一声,想讨回为思春君准备的酸梅汤,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失礼。只能悄悄对身边的迎客侍女说:“帮我端碗饮品。随便什么,只求快快拿来,拜托……”

    那胡商尝了一口,呸呸连吐,大声冲杏子抱怨酒味太怪。

    另一个胡商面露疑色,从他手里接过酸梅汤也喝上一大口,咂咂嘴,品评起来。

    杏子听不明白胡语,对他们又是微笑又是哈腰,伸臂做手势请这群胡商到里面点酒。可惜谁也听不懂谁,转眼工夫,那碗兑着耗子yào的酸梅汤就被这群胡商尝到只剩下浅浅一碗底。

    “没有三勒浆好喝。”高个子胡商把碗放回托盘。

    “……太酸了,还有一点苦涩。”矮胖胡商摇头,表示他不喜欢。

    “也许这是长安最新兴的口味!”领头那胡商指向葵屋的招牌,说:“这地方很有名!”

    “我好像……不太习惯长安新兴的口味……”最瘦的一名胡商捂着胃,嘴角直抽。

    他还没说完,干呕了几下,一口鲜血溢出来,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

    凡是饮过那碗dú汤的胡商,一个也没能逃出厄运。有口吐白沫的,有嘴唇发青的,还有四肢抽搐个不停的,挠地抓土,横七竖八躺倒一片。

    屋主闻信赶到门口,见此情景险些晕厥过去。

    “去请官府里的人来处置,这事跟我们无关,速速拴上门。”屋主稳一稳心神,扶住砖墙,打起精神指挥众人善后:“都进去伺候客人,谁也不许对客人提起外面的变故!”

    这些胡商还没进葵屋的门就死了,自然与葵屋没干系。屋主瞥了杏子一眼,让她也进去。

    杏子双脚发软,十指攥着托盘边缘直哆嗦,哆嗦得托盘里的瓷碗也跟着抖。她迈不开步子,颤声告诉屋主:“他们、他们刚才喝了一碗酸梅子汤……”

    屋主冲到杏子面前,拿起空碗嗅了嗅,嗅不出异常。她拍拍杏子的肩膀,安慰她说:“杏子,别害怕。这些胡商的生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使我们的饮品出了差错,顶多也就是闹肚子而已。已经派人找巡夜的官爷去了,葵屋对他们很仁义。”

    杏子这才从惊慌中缓过来,芽美花魁给她的酸梅子汤肯定没问题。她迈腿往门里走,踩棉花似的,一步一晃。晃了三五晃,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葵屋谋财害命?!”--思春君来了。

    薛法曹站在不远处,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尚不匀称。他追捕夜子追丢了,打算先到葵屋找寻,一拐入巷口竟看到这一幕……别对他说地上躺着抽搐的那些人是醉汉,法曹辨得出这是中dú所致。

    “法曹大人,葵屋还没接待这些胡客。”屋主走上前,施礼道:“我已派人报官。”

    杏子不敢转身。处理门口这起事故足够拖延思春君了吧?思春君不一定能看清楚围在这里的侍女都有谁……趁夜色、趁混乱,还有机会抽身。她踉跄奔向大门,试图躲进yīn影。

    薛法曹匆匆扫一眼周围痕迹,让屋主看管好闲杂人等:“留在原地。违令者严惩不贷。”

    他再无别的废话,径自入内去找追夜子。路过杏子身边时,半步都没停留。

    然而杏子心里更慌乱了,分明感受到两道目光剌剌落在她脸上,直接看穿了她的小心事。眼见思春君大步离去,杏子顾不上许多,高声喊他:“思春君!请等一等!”

    “本官正忙。”薛法曹转瞬消失在假山石后。

    “思春君!”杏子暗呼糟糕,拔腿要抄小道往夜子花魁屋里跑。屋主见了,忙令旁边的护院拉住她。薛法曹下令不准乱动,怎能让杏子跑开?

    护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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