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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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九章

    大牢内馊味刺鼻,鼾声四起。夜已深了,连衙役都在支着胳膊打瞌睡。

    薛法曹先寻金吾卫找到京兆尹,一听死者是鸿胪寺的张卿,果然不肯放手,定要连夜审问清楚。他下牢巡视一遍,推醒牢头取了钥匙,径自提出叮当,劈头就问:“你知情吗?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还你清白。”

    叮当早哭肿了眼睛,脸上抹成个五花脸。她呜呜咽咽直掉泪:“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总该知道谁摘了杏子的花牌吧?”薛法曹顺便办一把私事。

    叮当摇摇头:“……不知道,人家正要去保护杏子,葵屋就出人命案子了。呜呜!思春君去过葵屋了吗?杏子还好吗?麻烦您告诉她,我还有两贯钱,藏在后院第三棵玉兰树下的木匣子里。”

    薛法曹一指旁边的铜盆,说:“洗洗脸吧,两贯钱够买一盆水。”

    待工藤叮当擦过脸,喝了一碗酽茶,薛法曹才唤她坐下。两个人你问我答,问不出甚所以然来。薛法曹又翻开金吾卫录的口供,细细推敲。

    依他之见,芽美和夜子两位花魁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嫌疑。哪怕两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据,以夜子那种杀手潜质外加轻盈小巧的身材,悄悄匿回牡丹苑杀死张卿根本不难办到。再加上鸿胪寺曾丢失鱼袋,这很有可能是……是一场蓄意谋杀,而且剩下的两位丢鱼袋官吏也在计划之中。

    或许夜子并不打算如此匆忙下手,但他去葵屋发过警告之后,惊动了夜子,她等不及了,要趁早完成心愿。薛法曹想。

    串通芽美作伪证也很容易啊!甚至串通整个葵屋作伪证都很容易。

    “叮当,你恨鸿胪寺吗?”薛法曹忽地问了这么一句。

    “恨。”叮当老实回答。

    “有一位杀手杀死了你恨的人,你开心吗?”薛法曹沉声又问。

    叮当眼中闪过一道微光,双眸骤然明亮。她很干脆地伸手抓走薛法曹案上摆的两个肉包子,边咬边说:“我想明白了,我认罪。”

    “在这肮脏的地方为奴为婢一辈子,倒不如死了干净,而且还是以复仇的名义。呃!”叮当噎着了,猛灌两口水顺顺嗓子,认真去啃她从薛法曹那里抢来的肉包子。

    薛法曹皱眉,叮当竟然如此聪颖,一点就透,主动认了罪,连命都不要了。这样看来,整个葵屋都很乐意包庇那名罪犯,恐怕很难再从葵屋问出些什么线索了。只能深究现有的供词。他揉揉额头,半夜精力有些不济。明天必须出城去,京兆尹盯他盯得紧。最好能在今夜了结此案。

    叮当吞完包子,薛法曹仍在沉思。叮当扯过一张空白供纸,擦擦油手。她把废纸揉成一团随意抛在地上,双手一伸,慨然道:“别费脑子琢磨了,这罪名我开心领走。”

    “请在我的墓碑刻上:工藤叮当死而无憾。”叮当梗着脖子等他来铐枷锁铁链。

    “窃以为,你到后院第三棵玉兰树旁边刻一行‘此处无钱两贯’更好些。”薛法曹沉吟片刻,指尖停于一处供词,开口道:“叮当啊,我还等着你奉上盐渍杏脯。”

    “呃,您,呃!”叮当方才咽得太快,这会儿打起嗝来,连话也说不全了。

    薛法曹长舒一口气,笑道:“别激动,小案子而已。只要你肯站在本法曹这边帮忙,等杏子心甘情愿说她喜欢我……我就每天送你肉包子。条件优厚否?”

    “呃!”叮当一手抚胸,一手怒指薛法曹,这是威逼利诱啊威逼利诱!

    *

    薛法曹点齐人手,换上官服。敲开了葵屋的大门,一行人浩浩荡荡摆开架势。

    屋主恭敬奉上果点,示意两位花魁上前笼络住这位思春君。夜子和芽美笑盈盈,一左一右围了薛法曹,扯着他的袖子打趣:“大人孤枕难眠呀?”

    “无论鸿胪寺遗失什么东西,我只到葵屋来找寻。”薛法曹抬眼瞥瞥江户川夜子,勾勾手指,叫她近前:“夜子花魁,你还记得本法曹说的话吧?”

    夜子松开他的袖子,敛眉立在旁边。薛法曹的警诫,她记得。

    “丢了命也一样。”薛法曹打个呵欠,淡淡说道:“鸿胪寺张卿丢了命,我要寻回去。”

    夜子正要开口辩解,薛法曹已经丢下一纸拘令。轻飘飘的薄纸打着旋儿,落在江户川夜子脚下。她抿嘴,弯腰捏住这张盖了血红官印的催命纸。

    才看了半行,夜子脸上就变了颜色。她骇然惊呼:“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不是!”

    “就是这样的,夜子花魁。”薛法曹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朝衙役抬抬下巴。衙役拱手领命,搡开众人,把两个半大孩子从屋主身后拎出来。

    夜子拼命护在二人面前,叩头道:“他们冤枉!大人,求您明鉴!”

    “鉴过了,夜子。”薛法曹抖开她们的供词,指着朱笔圈出来的墨字说:“你命小浩到厨房取醒酒汤,他去取。而小茂则要了一份和果子。”

    双胞胎兄弟躲在他们姐姐身后,牙齿直打颤。

    “可是……张卿他……他牙痛,最近不吃甜点心。”薛法曹翻过供纸,指着另两处朱笔标明的地方:“张卿老友与仵作均提到这一点,牙痛到脸都肿了。如果小茂仅为自己贪嘴,要上一份和果子私吞也罢,但这话让我注意到你。双胞胎兄弟,呵呵,一个人可以扮作两个人的双胞胎兄弟。”

    薛法曹走到他们跟前,摊手道:“假如一个人去厨房取醒酒汤,另一个人在哪里呢?所以没有不在场证据的人,除了叮当,很可能还有一个。自己站出来吧,小凶手。”

    没人站出来。夜子抱紧弟弟,高声反驳:“大人,没有‘假如’,他们只不过是小孩子!”

    “是狡猾的小孩子。”薛法曹蹲下来,盯着双胞胎兄弟慢慢道来:“在晚宴还剩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狡猾的小凶手动了杀意。他先说服了他的兄弟,然后一起找护院见证两人离开牡丹苑。在某个小路口或者树影下,狡猾的小凶手独自跑回苑内,潜伏着,守候侍女来送最后一盘鱼。”

    等叮当一走,他便进屋,用鱼叉刺死喝到半醉的鸿胪寺仇人。

    而他的兄弟,先在厨房要了一份醒酒汤,折回去又要了一份和果子,装作两个人都出现过的样子,叠好托盘带回牡丹苑。等例行巡夜的护院或者随便哪位侍女进屋发现凶情后,兄弟二人才趁乱跳出来。反正总能等到有人进屋,护院不去,伴舞的侍女迟早也要进去。

    “你的血衣还在吧?小凶手。”薛法曹眨眨眼,笑道:“告诉我,你兄弟把它藏于何处?”

    夜子冷冷答他:“很抱歉,烧掉了,没有了。”

    “为防止下人偷吃,夜里一般会锁上厨房。如有熬汤,也会安排守夜厨娘看火。我没说错吧?夜子。”薛法曹摇头,遣了衙役去搜血衣。“本法曹来的不算晚,罪证应该还在。狡猾的小凶手,你琢磨这件事很多年了吗?抑或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如果你不肯站出来,我两个全逮。”

    那两个小仆役谁都不肯说话,直往夜子怀里钻。

    薛法曹余光扫他们两眼,对夜子说:“他们在等你顶罪。你不会坐视江户川家断了香火。”

    满屋的人僵持住了。芽美不停地向夜子使眼色,几次欲站出来保全她和她的幼弟,皆被夜子冷脸制止。薛法曹闭目养神,死一般的沉默,直持续到沾血的衣服被呈至众人面前。

    罪证确凿,夜子姐弟三人面无血色。

    “啪!”夜子扬手打向二个弟弟:“你们的父亲是高贵的武士,武士应当正大光明举起刀,武士从不在背后偷袭!难道姐姐白白教导你们何为武士之道吗?!”

    “姐姐……”小茂捂住脸,委屈地说:“小茂只是帮忙按住客人,那鱼叉,是姐姐刺进去的。姐姐现在妄想教训我何为武士之道,请问姐姐为什么不正大光明承认你想复仇呢?”

    薛法曹冷笑道:“夜子,他推给了你。莫非,真是你做的?”

    “江户川家只有武士,没有懦夫。”夜子背过身去,一滴泪也没落:“小茂,如果你像真正的武士那样杀死仇人,我会担下所有的错误。但你却……你不配成为一名武士,悔过去吧。”

    江户川茂还想呼喊,衙役拘住他,一块破布堵上嘴,拎小鸡似的带下去回牢里了。薛法曹路过夜子身边,顺口安慰她别太伤心:“刺死朝廷命官之罪难逃。但他还小,或许过两年有幸遇见大赦,这种事谁也说不准。”说完又觉不够稳妥,补上一句:“夜子,我知你几斤几两重,万勿乱来。还是那句话,无论鸿胪寺丢了什么,我只到葵屋找寻。”

    “夜子懂。”她垂首,露出雪白纤颈。薛法曹的视线不经意从上方瞧见她肩胛有块深红瘀痕。是残留的吻么?

    他心底不安分起来,蠢蠢欲动,想去亲亲他的小杏子,问清楚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四顾人群,没有她的身影。

    至少该去告诉杏子,叮当一切平安,明天过了堂就放出来了,免得她彻夜担心。薛法曹把刀交给衙役,匆匆转向厅后:“你们稍等片刻,我去跟杏子说一声就来。”

    佐竹屋主宽袖舒开,伸臂拦道:“您晚了一步,吾池杏子已有恩客。明年请早。”

    连法曹都敢阻拦?衙役素日威风,从未遇到过这等事。他们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凶煞高喝葵屋屋主不识抬举:“法曹看上你这里的小娘子,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速速让开!”

    “您是法曹客人,我是忘八屋主。忘尽了‘仁、义、礼、智、信、孝、悌、忠’八德的老鸨,只认钱财。”屋主含笑朝薛法曹施礼,不惊不慌。今夜凶案,似乎是件与葵屋完全无关的琐事闲谈。她招手唤来一众护院,欠身道:“多有得罪。”

    薛法曹停步想了想,强抢花楼小娘子……传出去有损名声。

    虽然他本就没甚拿得出手的名声,薛法曹仍拱手告辞:“那就算了。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手一挥,喊上衙役们:“撤。”

    *

    薛法曹在外头绕了几圈,驱马再回崇化坊。

    区区一名半老徐娘,也想拦住他?笑话。薛思春边爬墙边想:“忘八屋主?岂不知京兆府平常巡街拿竹竿喝道的两个‘伍佰’粗夫在西市还有个诨名,市人管他俩叫二百五。”

    “而我们这些六曹官吏,自然是二百五中的头领,最不怕无赖泼皮与忘八。”他翻上墙头收了绳索,朝下扔出一根烤鸡腿:“更不怕看门恶犬。”

    “汪!”那狗叼住烤鸡腿,撒花跑到一边按着啃。

    薛思春屈腿跳到空地上,一切顺利。再倒霉也不至于全挤到同一天叫他晦气吧?他得意地躲进树影里,得意地穿花过院,得意地抬头望明月:“屋主,我薛思春又回来了。”

    吾池杏子,吾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