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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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四章

    茉莉花供在矮腿案上,室内幽香萦绕。

    叮当拎来食盒,她想留在屋门口保驾护航。薛法曹是个断袖,却来逛花楼,没准儿此君为人比外面传言的还不堪。

    叮当很担心杏子,探头探脑往里窥,却被杏子拼命使眼色撵了出去。

    早晚都得接客,拿一位断袖法曹来练练手不算什么坏事。

    杏子欣欣然掀开漆盖,奉上整盘竹签串起来的糯米粉团子,笑道:“这些串团子很简陋,是我们作下人的夜宵。杏子本该为您准备更精美的和果子才对。但……”

    她指指薛思春“咕噜咕噜”不停叫唤的肚子,饿成这样,那种华而不实的和果子恐怕根本不能满足思春君可怜的胃。

    杏子斟满一盅梅酒,递给思春君,满口夸赞她的串团子:“我们日本奈良有句俗话,说的正是串团子和赏樱花。”

    “比起花,团子更好。”

    樱花虽浪漫,糯米团却能让人吃饱。很俗的一句俗话。

    葵屋是个既有樱花又有糯米团子的地方。

    待客人要风花雪月、要如樱花般浪漫。待自己,则需要像团子一样实际,各自做最实在的打算。

    例如吾池杏子,她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赚银子,无关乎眼前这人是俊是丑,是宦官还是断袖。

    “比起花,团子更好?”薛法曹坐定,念了两遍。

    他驳道:“杏子,我们大唐长安也有句俗语,花开堪折直须折。因为花开有时,花谢有期,若不趁春光去赏花,就要等到来年了。团子常在,而花不会久开。比起团子,花更需要珍惜。”

    他将那个白色的扫晴娘布娃娃放在杏子面前:“我掩在臂下,没弄脏。”

    “思春君竟还有力气说上这么长的一段话么?”杏子接过晴天娃娃,乖巧笑道:“比起照看晴天娃娃,您的肚子更需要填饱。”

    薛法曹从盘中拿起一串团子,咬在嘴里。糯米粉磨得粗糙,寡然无味。

    杏子适时递上酸酸的青梅子浸的梅酒。薛思春也不客气,一口团子就上一口梅酒,大嚼起来。食不言,寝不语,他当下无话,把食盒内的糯米团子吃了个精光。

    思春君还没饱吗?杏子陪坐一旁,悄悄咽了咽口水。

    这可是她和叮当两个人的宵夜。

    不过,杏子一点儿都不心疼。她眼中神采奕奕,默默记着数。吃吧,全都是银子啊!待会儿只说思春君点了这么多的和果子,叫叮当去厨房要。

    然后端来的点心就归她们所有了。杏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榨些钱财,能榨多少算多少。

    比起团子,银子更好。

    杏子边看着薛思春吃东西,边在心里拨拉自己的小算盘。借待客之名讨要来的精致点心,今晚先藏起来,明天和叮当、瓦当一人吃一枚和果子,剩下的偷偷托人拿到西市卖掉。

    哦不,三个人分享一块点心就好了。和果子应当少吃几块,那样还能多卖几百钱攒起来。葵屋的花魁有时也会偷卖点心,杏子也想学她们那样赚些零花。积少成多嘛,总有一天能还清葵屋的债。

    她正想得出神,冷不防一串团子伸到了自己面前。

    “你说这是你们作下人的夜霄,我怎好独享。应当留一串给你。”看到她直咽口水的模样,薛法曹难免心生怜惜。他举着最后一支竹签,签上三颗糯团子。

    这样粗糙淡寡的食物,若没有梅酒佐餐,嚼在嘴里跟白蜡一个味道。可是,对于这些葵屋为奴为婢的女子而言,串团子大概称得上美味了吧?或许她们平日所吃的饭菜更难下咽。

    薛法曹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从裤带上解开荷包,摸出一把散钱放在桌旁。

    “思春君,您真是一位好客人。”杏子顿时笑得比星光还璀璨,散钱也是钱!照这样陪他再坐一会儿,很有希望赚干净那个荷包里的银子。她取出腰间所佩折扇,笑问:“杏子无功不受禄,为您跳支舞助兴?”

    薛法曹摆手道:“不必跳舞。我从没逛过葵屋,想听听你们这里的事情。你随便讲几件吧,什么都行。”他想探问清楚葵屋的根底。

    薛法曹打算先聊些无关紧要的事,过一会儿再不动声色地提起鸿胪寺,慢慢打听。他今夜点了许多人,哪怕每人嘴里只说出一件有用的信息,也足够他推算清楚来龙去脉了。

    杏子丝毫不觉意外。说白了,她们这些东瀛女子,跟酒肆卖酒的胡姬没什么区别。许多第一次逛葵屋的客人都爱问东问西。毕竟来日本花楼的男人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猎奇的心理。

    “思春君,您有没有兴趣听杏子讲串团子的故事?”吾池杏子眨眨眼。

    他点头应允,自斟一杯梅酒。方才就着糯团子初饮此酒时,只觉青梅浸太多,有些酸牙。现在喝过几杯,倒习惯了,舌上也品出滋味来,一时有些喜欢。葵屋的名声果然不是虚传的。

    杏子把竹签摆在白瓷碟子中央,一支竹签,串三枚糯米团,不多不少。

    “喏,它们叫团子三兄弟。”折扇轻展,杏子为薛法曹扇去一阵香风。

    那些糯米粉团子分别代表长男、次男、三男。

    用长安话说,他们俗称大郎、二郎、三郎。据葵屋口口相传的习俗旧闻所言,曾经有这么三位兄弟,原本在临近大阪的小渔村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有一天,他们家不幸遇难了。

    风浪卷走茅屋,海盗抢掠船只。他们三位兄弟被绑在了桅杆上,那情形就跟串团子一样。

    海盗自然很坏,但是三兄弟没有向厄运低头。他们不畏艰辛,相互扶持,巧妙地利用陶罐碎片割断麻绳,历尽惊险,终于战胜了海盗。

    “……哪怕捆起来丢进火堆里,他们也要紧紧依靠在一起。”杏子娓娓述道:“这就是团子三兄弟的故事。有些地方还会把团子串起来放到火上烤、涂一层蜜或者酱油,摆到神龛当供品。据说供品团子吃了以后可以祛除灾病。”

    杏子说到这里,起身拍着手,轻轻哼起团子三兄弟的童谣来:

    “串在竹签上的团子,团子

    三个并排着的团子,团子

    涂满咸酱汁的团子,团子

    最上面的是老大,老大

    最下面的是老三,老三

    夹在中间的是老二,老二”

    薛法曹原本正在打量吾池杏子,听她唱完这一句,他握酒杯的右手一抖,嘴角抽了。刚饮下的那口酒差点儿呛进嗓子去。

    夹在中间的是老二……

    这些日本小娘子到底懂不懂大唐话啊?半懂不懂就别捏着长安口音谱出东瀛调子来唱什么“夹在中间的是老二”,“老二”这词岂能随便乱说。

    “杏子,先停一下。”薛法曹抚了抚自己的胸膛,顺好刚才那口气,把她叫到自己身边。

    “您有何吩咐?杏子唱的不好听么?思春君不喜欢了……”她惴惴不安,低着头,唯恐没能投对薛思春的喜好,赚不来他荷包里的银子。

    薛法曹和善地告知她:“杏子,以后别唱这一段,意思不太好。”

    杏子扬起脸,迷茫又困惑:“可、可它是团子三兄弟的歌呀,不能没有三兄弟这一段。”

    薛法曹略作思索,似乎“夹在中间的是二郎”这说法也不太妥当。他便勒令杏子将词改为“伯、仲、叔”三字,并解释道:“伯可以指长子,仲是次子,叔为三子。只许依照这个次序来唱,再别用旧词。”

    咳,什么才叫泱泱大国?单看团子三兄弟的说法就知道了。薛法曹改完词,心情很不错,抬抬下巴,示意杏子继续唱下去。这丫头嗓音挺好,跟泉水似的,清冽甘甜。

    杏子被思春君叫停了一次,再执扇愈发谨慎,小心逢迎。

    她恋恋不舍地瞥着薛法曹腰间的荷包,启唇唱道:

    “团子在柜中是软的,软的

    一拿出来就变硬了,硬了……”

    而薛法曹的脸已经黑了,黑了……

    歌声弱下去,杏子自觉停住。她见思春君的脸色很难看,惟有识趣地闭上嘴,不敢再唱。杏子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没唱错呀,既没有破音,也没有跑调。

    花魁姐姐明明教她说,待客时,这是首非常管用的曲子。

    冬天见习期间,杏子曾亲眼目睹葵屋的姐姐们为客人表演团子三兄弟的小调,客人十分开心。为什么思春君一付快发火的凶样子?她忙陪笑脸,殷勤道:“思春君。”

    “……你故意耍我。”薛法曹看她一眼,伸手把最后那串团子三兄弟拿过来,一口一个全部吃掉。吃完抹抹嘴,把桌角的散铜版一枚一枚重新装回荷包里。

    这个吾池杏子,在他改了“老二团子”为“仲团子”之后,依旧唱什么“软了硬了”低俗不正经的靡靡之音,薛法曹不信她身在葵屋,一点儿人事都不知晓。老二或许情有可原,软了硬了这件事绝对是故意的。

    薛法曹系好荷包带子,挥手说:“杏子,退下吧,唤下一位佳丽来见我。”

    “思春君……”杏子看看孤零零的细竹签,片刻之前,她的夜宵团子还串在上面。再看看空荡荡的桌角,眨眼之前,她的赏钱还放在那里。现在,思春君要撵她走,要找别的姐妹消遣。白花花的银子可全都消失不见了。

    鼻子一酸,她扯住他的袖口,哀求道:“杏子不知您在说些什么,您是贵客,我怎敢戏您。思春君!”

    “若非戏耍我,你唱那些软了硬了作甚。”薛法曹往旁边挪了一尺,他暂时还不想让中间夹着的老二还没拿出来就硬了硬了。

    唉,葵屋!少来为妙!

    杏子委委屈屈的,低声辩解道:“思春君,团子刚做出来时,是软的。放进柜子里搁上一夜,就变硬了。这是团子三兄弟的歌嘛,全都在唱团子呀!如果您不喜欢,杏子还会弹琵琶、会跳舞、会……”

    仍是团子?薛法曹回味那一食盒跑进他肚子里的糯团子,嚼起来似乎确实不够软。不管吾池杏子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毕竟她们在葵屋谋生,大不易。反正他已经吃干净了那丫头的夜宵。公务在身,没空刁难她。

    “你唱完。”他改了主意,且听听葵屋女子还能唱出些什么花样来。

    一块碎银直接放在杏子手心。

    薛法曹缓了脸色,端起酒杯,眯眼抿上一口梅子酒。清澈的微酸滋味,越饮越爽利。此酒轻浮,果香绵柔。他暗想,回家以后也浸它几坛。

    杏子这次先握住银块,唯恐再像刚才似的被思春君没收。断袖真难伺候。她扇子也不打了,手也不拍了,就那样紧紧攥着银子跪坐在薛法曹身边,摆出个笑脸继续唱:

    “到了春天就去赏花,赏花

    到了秋天就去赏月,赏月

    在一起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团子,团子

    如果还有来生

    希望还能这样串在一起的团子,团子”

    唱罢,杏子俯身行礼:“思春君,这就是团子三兄弟。”

    “没了?”薛法曹还在等后续,好揪出更多不正经的词句来。

    “没了。”杏子恭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