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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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章

    送走薛法曹,葵屋的屋主挥手遣散众侍女,单独留下吾池杏子。

    “您有什么吩咐吗?”杏子规矩跪坐在一旁,伏低身子,心里想着,大概要谈一谈挂花牌的事情了吧,早晚就在这几天。

    “杏子,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你。”她和颜悦色,命杏子坐近些。

    杏子端正挺直小腰,视线对上这位迟暮美人。屋主保养的很好,面上敷着淡淡的粉,额心贴了时新花钿,斜倚美人靠。

    有这样一种女人,妆容永远精致,微笑永远适宜,禀性永远沉稳,她们二十岁像三十岁,四五十岁还像三十岁,岁月似乎一直停在那里。

    葵屋的屋主佐竹氏,永远三十岁的女人。

    “杏子,你已经及笄,将来有何打算?”屋主从袖中取出薄薄一张纸,放在杏子面前:“账房新算出来的单子。养育你九年所费花销,外加一点利钱。”

    杏子忙行大礼:“蝼蚁之命,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

    屋主一手托腮,不急不缓地向杏子抱怨着世道:“最近银子贬得厉害,听说其它几个州县连小包盐巴都涨到了三十文,乡人纷纷抢着去买来屯在家中。米价就更别提了,一石米简直比开元年间贵上三百倍。”

    杏子点头表示了然,这位三十岁的女人需要积攒些脂粉钱。她捧起那张脆薄竹纸,看也没看密密麻麻的明细帐目,目光爽快地落在最左边。

    吾池杏子,欠一百九十万贯。

    如果是思春君那样的官吏,俸禄不过四五万贯,要四十年才能攒够。杏子默默估算了一下一百九十万贯到底是多少钱,心里有点儿发寒。

    屋主见惯了,知她在想些什么心事,笑着说:“别害怕,这只不过是四位美婢的市价而已。那些养了上千奴仆的府邸,根本不会在乎花一百九十万贯买个美姬。”

    卖入侯门为姬妾,或者留在葵屋慢慢还。这一笔债,总有法子了结。屋主决不做亏本的生意。

    杏子小心折起竹纸,拜道:“愿留在葵屋。杏子已经准备好了,十四等技艺一样也没缺。杏子会努力迎客,早日当上花魁多赚银钱,早日偿清您的收养之恩。”

    “那样很辛苦。” 屋主提醒她:“不如寻座府邸为妾,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杏子,你看葵屋这些年离开的女孩子,她们在长安过得很舒服。”

    “那样便成了笼中鸟,一辈子都飞不到杏子想去的地方。”杏子报以微笑。她有梦要追逐,岂会轻易自卖为妾,失了自由。

    屋主不再多言。人各有志,且随她们的心意去。

    “一切都拜托您了,佐竹桑。”杏子站起来,退到门边。她学着花魁那样,优雅地探足,趿上她的木屐,理平衣衫。

    屋主佐竹氏轻叹,伸手往熏炉内添上几块香饼。年轻人呵,总是如此有朝气,不畏艰难险阻,不怕头破血流。飞到想去的地方?许多年以前,她的丈夫想尽一切办法往长安飞。可如今呢……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寡居在这异乡了。

    “佐竹桑,请给我的花牌绘上杏花吧!”

    障子门被杏子重新推开一条缝隙,她露出半边脸蛋,冲屋主笑道:“佐竹桑,如果杏子能够成为花魁,您也会为我举办盛大的花魁游街仪式,对么?”

    “杏子,如果你想高屐游街,首先应该唤我妈妈桑。”屋主左右晃了晃食指。

    “佐竹桑比较好听嘛!”杏子歪头笑笑,同屋主告别,提起裙裾跑回后院去。木屐踩在石板路上,踏踏作响。

    她干脆迈着小碎步踏出一支《踏谣娘》来:

    “野花随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坠入幽幽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

    教导歌舞的李大娘说,它曾是大明宫里经久不衰的节目。

    杏子一路踏舞,看到工藤叮当在打扫庭院,奔过去绕着她继续跳踏谣娘:“……现在终于锦衣还乡,又遇到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

    “吾池杏子!干了半天活了还跳‘踏谣娘’,你不累吗?!小心,别踏乱了我刚刚拢到一处的杂草。”叮当挥挥竹扫帚,摆出架势要撵她。

    杏子两拳虚握,举起来装作猫爪,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边晃边笑着说:“我的招财猫啊你快来吧!杏子要挂花牌了,杏子要赚银子了,杏子要衣锦还乡去探望故里的春天了!看那一江春水,看那满城樱花……”

    “叮当,屋主已经跟我议定挂花牌的日子。”杏子心情不坏。

    “你……真的要去伺候那些猥琐的男人们么?”叮当低下头,踢开一粒石子。她顿了顿,说:“杏子,何必要习满技艺。像我一样作个笨笨的侍女吧,累虽累一些,至少比地上这些残破不堪的落花好许多。”

    杏子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喂,笨笨的侍女工藤叮当,你知道吗?一位高明的花魁可从来不去伺候男人。”

    “嗯?”叮当满眼疑惑。

    “嗯!只要她善舞长袖,男人们会争先恐后去伺候花魁。我偷偷地观察过琉川芽美花魁,她待客非常高明,每次只需要端上和果子,清歌一曲。哦,还有,夜子花魁也很厉害。叮当你别太担心,我好好向姐姐们学习。”

    葵屋有前辈姐姐可供请教。杏子拍拍胸脯,说:“有句话叫做胸中有竹林一定会成功。我觉得,我胸中已经拱出一小片竹笋,或许能行。”

    叮当“扑哧”一声笑了:“什么胸中有竹林啊,那叫胸有成竹。”

    “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嘛。唉,你这个笨笨的侍女,别总揭穿人家。”杏子取过扫帚,帮她扫地:“总之,哪怕胸中没有竹林、只有把竹枝扎的扫帚,它也能扫出一条道路。”

    话虽这样说出去安慰好朋友,杏子心里却并没多少底。

    *

    春光宜赏,怎奈公门事多。

    “只见日影长,不见公文少,两眼一睁,忙到吹灯……唉,忙啊!”京兆尹理好一叠文书,站起来伸伸腰。

    他推开窗户,正瞧见手下薛法曹在拴马。

    “薛思春,寻一趟鱼袋费时这许久?莫不是你半路思起春来,折桃花去了?哈,人不风流枉少年,小薛,折到几枝呀?”京兆尹凭窗招手,同薛法曹打个招呼。

    薛法曹走到窗边,拱拱手,正色道:“府尹,属下又往鸿胪寺跑了一趟。”

    “鸿胪寺有没有送你几袋子番使进贡的特产以示感谢?小薛你别说了,本官猜出来了,他们一毛不拔对不对?”京兆尹咬牙切齿:“仗着会说几句番国鸟语,屡次爬到咱京兆府头上来耍威风。辛辛苦苦帮他们忙找鱼袋,干完活连俩大铜板都不肯给。小薛,下次只还鱼袋,别还金银。咱俩□□开,我拿六成,你分四成。”

    “不敢不敢,头儿九成,属下一成即可。”薛法曹耐心听完了府尹的牢骚。

    京兆尹闻言大悦,击掌道:“小薛,你不愧是久经考验的称职法曹,如此甚好。”

    薛法曹随即禀明他这一趟差事的收获。一月,鸿胪寺遗失鱼袋,在酒肆找回来了。二月,鸿胪寺遗失鱼袋,四处找不着,换了个新的。三月,鸿胪寺又遗失个鱼袋,从葵屋寻到的。

    “属下此去鸿胪寺,同三位失主仔细聊过。鱼袋无故丢失的当天,他们均与葵屋女子有往来。”薛法曹把那些细枝末节一并跟京兆尹说了,他觉得三桩事都跟葵屋沾点儿关系,有疑点。

    京兆尹抚须,沉吟片刻,问薛法曹:“三人召的同一个小娘子陪酒?”

    “每次召好几个小娘子一起伺候吃喝。如果加上葵屋打扇斟酒的侍女丫环,数都数不过来。”薛法曹请示:“府尹,是否彻查葵屋?”

    京兆尹摇头。又不是兵部鱼袋失窃,京兆府没必要太费心管别人的事。他瞧瞧日头快要往西坠,立在门口喊齐众人,大手一挥,慷慨说道:“今天辛苦了,我请客,犒劳犒劳诸位!选家酒肆,咱们去大撮一顿!”

    “头儿,您上回说大撮一顿,结果……”一名胖吏揉揉肚子,哭丧着脸抱怨:“结果左选右选,选了个小摊子,大撮馄饨。”

    “馄饨也就罢了,您还专点素馅的!”

    京兆尹负手走在前面,叹道:“唉,刘户曹,这话说的可就辜负了本官的一片苦心呐!你看看薛法曹的身板,再看看你那将军肚……”

    “头儿,俺能跟薛法曹比么?他司法,俺司户,他年轻力壮的,整天跑来跑去办案子,俺整天坐在衙门里誊抄户籍,这全是坐出来的小肚腩。”刘户曹拍拍肚子,两眼直朝街边的胡姬酒肆张望。“那家店胡姬模样不错,正宗金发。”

    京兆尹没停脚步,彻底绝了他们进酒肆的念想:“须知鸡鸭鱼肉吃太多,身材走了样儿,会被那帮子御史数落咱们京兆府不够清廉。”

    “所以今天还是野菜馄饨?”一群人登时迈不开腿。

    “非也,非也。”京兆尹颠颠荷包,大笑道:“今天不吃本土馄饨,也不看胡姬跳舞。本官带你们尝尝日本风味。走,去葵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