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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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谋臣

    第八章谋臣

    没有什么比胜利更能振奋人心。

    晋城之捷给惊惶的昭国西北边境军民带来了希望。毕竟,当年东静王沈燏就是带领这支军队取得对西梁的巨大胜利的,尽管沈燏已经不在,这份信赖却是绵延至今。而原本应是随同兵马大元帅东静王妃沈盈川前来的归德将军顾显神鬼不知地提早抵达,并协同骁骑将军刘若风指挥作战的自信英姿更是给人们增添了更多的信心。京城里曾经流传的顾显的名号或许是风流贵公子,但在这边关,顾显的名字是和东静王沈燏,和英雄出少年联系在一起的。

    三日后,沈盈川率大军抵达。

    顾显与刘若风领兵出迎,整个晋城内外,只要是能走动的人,纷纷潮涌而至城中主干道上,争看昭国史上第一位女帅的风采。沈盈川的身世早就传开了的,她是故南安王仅存的遗孤,她是神秘江湖女侠的养女,她是东静王沈燏不惜忤逆伦常也要迎娶的王妃,如今,她是十万大军的统帅。这样一位女性,是英姿飒爽,还是红颜妩媚?

    人们的揣测有万千种,月余前沈盈川携一双女儿低调出行。许多人还无由得见,这更增添了沈盈川的话题性。

    终于,远远地,黑白大旗迎着漠北干燥的风把一个“沈”字卷开,大军以严整的马阵开头,黑衣黑甲如浓云铺地而来,数不尽的枪尖反射着夏初还不算热烈的阳光,依旧白得灼眼。在这样单纯的两色中,飞扬的黑色与鲜艳的红色尤为夺目,不需任何人指点,谁都能认出那超出众人半个马身距离的高头黑马上挺直如松柏的优美身姿便是沈盈川。

    随着大军行近,有着极为娴熟的马术技巧的女帅映入人们眼帘。

    不得不说,红色真是一种特别的颜色。穿得不好,张扬的红色轻易就能把人压下去,让人成为它的陪衬,但反过来,红色也可以把一个人衬托得更为耀眼夺目。显然在沈盈川身上,红色便是一位绝好的配角,特别是它与黑色、银色一起的时候。

    堪称倾世无双的美丽容貌,深邃静远的眼神,尊贵的气质,坚定果决的神情,傲世气魄绝不输男子,又以女性特有的柔很好地冲和了这种刚性,动作且又灵敏利落的沈盈川给了人们可信赖又似可亲近的好印象。而随着顾显与刘若风这两位在军中先后立下各自威名的将领在她身前毫不迟疑的下拜动作,随着字字铿锵的清朗女声在风中散开,随着三军将士挥戈齐呼“夺还江山”的雷霆之声。这些日子来街头巷尾听到的有关东静王妃足智多谋、善用人才之类的传言似乎真切了起来,至少这一刻,昭国边关军民丧失的信心重又昂起。

    至此,严陌瑛在昭国京城与西北各重镇里亲自布置下的舆论战略,已经成功了大半。

    不管当初沈盈川在金銮殿上表现得有多么胜券在握,实际战况却是不容他们有半点疏忽的。就在沈盈川抵达晋城的当日,接获前锋惨败消息的西梁皇帝也早已带着他的大军离开空了的封城,驻扎在距离晋城三十里之外的山谷。

    带着十来名侍卫,年轻的皇帝跃马登上城外最高的山头,远远眺望着东南方向正迎来兵马大元帅的晋城。极为简单而又给人以十分威严感觉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这让自西北来的皇帝有点惊讶。印象中,昭国人是非常看重那些什么繁文缛节的,听说贵妇人尤其嗜好此道——那么,这位从东静王府走出来的女帅,果真是特别的么?

    “科伦。”

    皇帝突然出声唤自己心腹的大将军,一名蓄着浓密短须的壮年男子上前半个马身,倾身恭敬应道。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听说那沈盈川,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

    不明白皇帝如此说的用意,忠诚的科伦注视着自己的君主,中肯答道。

    “是。的确有此传闻,据说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呵呵呵,科伦,你也学会用昭国人的好词妙语了。好,也好,朕倒真想看看,这沈盈川到底是个怎样的倾国倾城法!”

    马鞭在空中断喝一声,承受了父辈十多年耻辱与数年饥馑之苦的西梁皇帝猛地一夹马肚子,高声道。

    “明日,为朕拿下晋城,俘获沈盈川者,朕的国库,任他挑选!既然昭国人说朕要掳了这东静王妃为姬妾,朕就如了他们的愿吧!走!”

    不管放到哪国人耳朵里,皇帝的这番话都极富鼓动性,此刻虽只有科伦与十余名侍卫听到,但“国库”二字,今日势必传遍西梁军营。

    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命刘若风安置大军驻扎后,沈盈川便把自己带来的幕僚与原西北道驻军将官一起召进晋城郡守腾出的元帅行辕里。一左一右,人们相互见过礼,简单介绍后,沈盈川直接指向立架上展开的西北地图。

    “众位大人皆是朝中名臣良将,本帅就不多言。目前,西梁精锐尽在我昭国境内大肆劫掠,于聊城、丰城之后,已逼近晋城。倘若晋城失守,大概不是本帅危言耸听,只怕今年京城盛夏的河灯会。就会变成悼念我们自己的了。”

    幕僚与武将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前几日刘将军与顾将军重挫西梁前锋,是为我军一大战果,西梁颇受撼动。眼下西梁皇帝已亲率大军扎营于西口,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他们便会前来攻城。诸位,对此有何见解?”

    席上有片刻衣甲摩擦的细微声音,但无人出声,有的幕僚低着头状似沉思,有的将领直接拿眼瞧着沈盈川,神态间似颇有慨叹意味。沈盈川环视诸人一周,视线与严陌瑛、顾显两人短短错过,又扫过位于左侧首位上沉静地品着茶水的孟栩,末了,她微微展唇一笑,视线落定到右侧末座一名身姿挺拔、神色沉郁的黑甲中年男子身上。

    “李将军,你常年守备聊城外线,当战和之际,皆与西梁人多有接触,实战经验足,你如何看?”

    这样的次序让在座除孟、严、顾三人之外的官员们皆有些吃惊,不管那李将军多有才干。不管他的实战经验多充足,在这书房里,他的官阶可说是最低的,这主帅却从他问起,其中的意味,不能不让他们暗自揣测。

    被点到名的西北道驻军游骑将军李明化微有怔愣,尽管心中对这位突然自闺阁中受封而来的女帅很有些不以为然,但在前虎威将军帐下过得颇不适意的他此刻能在这样的军事会议上得主帅首先点名相询,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很有些震动的。加上他勉强可算得上是东静王沈燏的旧部,当年远征西梁国都时尚是英雄年少,抱负拳拳。却在沈燏走后时运不济,只在下层将官及士兵中极有威望,多年下来才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这种不平衡在他心中已郁积良久,无由舒解。今日这破冰般的一个问句,不能不让他生出些慨叹来。

    慢慢起身朝沈盈川一拜,李明化看眼旁边的地图,道。

    “回禀元帅大人,以下官所见,西梁人此次举国南侵,于他们而言,实为孤注一掷之举。国内太过严重的荒情令他们凶猛无比,但这却又是个彻底消除西梁后患的绝好机会,因为他们没有后援,而且在长期饥荒后,从我国抢得的丰厚粮草财富极容易让他们满足,命,也就爱惜起来了。所以,我们急不来,一步一步打垮西梁,下官以为,是为上策。”

    试探般的一个长句说完,李明化审视着沈盈川。若是一个优秀的统帅,在抵达晋城之前,她就应该对战局有充分了解,他的这个意见,她至少也该听过才是。无加思索,沈盈川点点头,赞道。

    “若从长计议的话,一步步彻底击溃西梁的根本,永绝后患,确为上策。李将军言之有理,请坐吧。不过倘是一味与西梁正面交锋,我方势必伤亡惨重,这中间还得细细谋划才好啊。”

    “是,故此在战术制定上,必须取巧。”

    “如何为巧?”

    “就像前几日打败西梁前锋那样的战术便是巧。灵活运用我军最为精锐的骑兵。分解西梁的攻击力,搅乱其作战节奏,搅乱其军心。西梁之猛天下闻名,可是在战术的化用方面,西梁着实不如我昭国。但如今守在西口的到底是西梁主力,上次的战术绝不能照搬,还得再加斟酌。”

    李明化的神情渐渐投入起来,见出了名的寡言将军如此积极,右侧的原西北道驻军辖属的幕僚将官们的视线也开始围绕主帅转动了。不过在他们心中,沈盈川到底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女子,就连李明化也还是免不了怀疑,只是顽敌已迫在眉睫,若这女帅能较为清醒地选取一个较为合理的战略,那也就谢天谢地了,余下的,就让他们拼了命去跟西梁人杀伐攻战吧。

    看西北战局的情况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沈盈川看向受封为司马,位列首席幕僚的孟栩。

    “司马大人有何高见?”

    放下一直没离手的茶杯,孟栩的视线从桌面移到沈盈川身上,他拱了一拱手,恭敬道。

    “下官浅薄,高见着实不敢。但听方才所言,元帅似乎比较赞同逐步出击,将西梁彻底击溃的战略。”

    “不错,从国计民生来讲,本帅认为与其年年征伐,不如以一场大战来换取这西北百姓至少十年的安宁生活。”

    “元帅考虑得长远,下官深以为是,不过,下官也有点不同的建议。”

    “哦?孟大人请说。”

    “能一劳永逸去除外患固然是好,但此次西梁举国侵袭,扰我边关严重,百姓流离,极易生患。再者北燕又趁机而入,且是北燕皇长子燕南亲自领兵,杜将军那里,恐怕不会轻松。与强敌两线同时作战,兵马粮草所需定然不菲,对朝廷而言,将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话说到这里,孟栩停了一下,他的视线一直平静地落在沈盈川身上,静得像深院里幽然的古井,那一身白衣便恍似月光了。

    垂了垂眼帘,沈盈川唇边的微笑深了些许,看着孟栩道。

    “大人的意思,可是要与西梁速战速决?”

    孟栩意态恭谨地躬身俯首,道。

    “正是此意。”

    “西梁之骁勇,目所共睹。”

    “所以,下官也以为是一个巧字。”

    “孟大人的‘巧’,可是有何独特写法?”

    没有立刻作答,孟栩转头看看众人,视线在严陌瑛身上最后停驻后,他再度看向沈盈川。今日是沈盈川初次升帐,孟栩从未敢小觑这有着一双沉静似海的眼瞳的美丽王妃,一路行来时对大军的种种调度已显示出沈盈川的敏锐与掌控能力,而看她方才点将的次序、对将官们的意见给予的不同批示,孟栩更是确定这不过是沈盈川在审察将官们的能力与协作可能,绝非真正的军事会议。

    “此是具体战术,下官的看法还未及完善,元帅帐下谋臣良将荟萃,孟栩却不过是个素未从军的书生,不敢擅言,愿先闻诸位高见。”

    沈盈川笑了笑。

    “孟大人过谦了,此战重托在身,大人万勿辞谢才好。今日且到此为止,诸位可先回各自行营,大战在即,自此刻起,任何人切不可有任何懈怠。本帅功必赏,过必罚,轻重全凭军法衡量,其中厉害如何,诸位想必与本帅一样清楚。”

    话听起来似轻似重,音咬落在哪些字上的玄妙让这些深谙官场之道的人们更为小心地注意这位女帅。这段时间以来,沈盈川的种种传言满天飞,诸如掌管东静王府的既亲厚下人,又整治严明类的事迹,在座的几乎都可说出一两段。听多了这些,此刻再看沈盈川端坐在帅座上,银鞘血玉宝剑枕于桌案左方,映着她唇角带抹微笑,眼眸中却一片冷静的神情,那种凛凛的美丽让人不敢侧目。众人不禁整肃了脸色,恭然起身拱手拜别。

    这整个过程中,严陌瑛与顾显均未出声。他们一个脸色沉静,一个面带倜傥微笑,在众人纷纷表现自己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窥探着孟栩等几名军中要人的反应,以及将官们对沈盈川的态度变化。

    待到众人皆散尽,稍待了一会儿,他们才又重新求见。长途跋涉后未休息片刻就又召见众人,沈盈川也有了些疲态,不过照萧寂筠说的揉了揉面部和肩颈部的穴位,饮下一大杯浓茶后,沈盈川又精神熠熠地出现在严顾二人面前。

    心腹侍从送上茶水后即刻伶俐地退出书房,在廊下谨慎地守着。

    沈盈川直接问道。

    “如何?”

    顾显先朗笑道。

    “殿下放心,我看至少那李明化是跑不了的了,将来绝对是殿下最为坚固的西北长城。”

    “嗯,此人果然是愿为知己者死的类型。”

    想到李明化初见时那张沉郁的脸庞,再对比他侃侃而谈时眉目间的沉稳自信,沈盈川笑了出来。就像兰尘说的那样,这样怀才不遇而又颇具影响力,且凌云之心不死的臣子,是篡位者最欢迎的。

    “其他人呢?分出来了吗,那些世家子可作何用?”

    顾显弯唇一笑,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两口,缓缓道。

    “参照之前的调查,我已经列出了这些人最宜安排的去向,稍后便呈给殿下过目。就如殿下所说,没有人是派不上用场的。”

    会意地点点头,沈盈川又问道。

    “方才孟栩提出的意见,你们怎么看?”

    顾显侧了侧头,瞄一眼沉默着的严陌瑛,回道。

    “就我个人而言,我还真是比较喜欢孟栩的提议,更有意思!不过,从殿下的大业来考虑的话,孟栩如此提议,我猜,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沈盈川沉思片刻,未置可否。

    在严陌瑛为她定下的整体战略中,挂帅出征不过是其中重要的一步。因为兵马大元帅之职只设于战时,一旦得胜回朝,便要归还这禁军虎符,由皇帝另行赏赐官爵财富。她到底是女子,眼下若依从孟栩之见速战速决的话,返回朝中她便再没有理由掌握军权,也就遑论在朝中强化影响、巩固权力了。所以,李明化的提议正中其意,她要的就是时间,既彻底击溃西梁,建下不世功勋,又把自己的力量渗透至军中、朝中,让“沈盈川”这三个字在金銮殿上掷出金石之音。

    孟栩么?孟相打算跳过子侄辈,直接把偌大个孟家交托予这嫡孙的孟栩,他会觉察到些什么?沈盈川的视线落到名气更盛于孟栩的严陌瑛身上。

    “陌瑛呢?你有何看法?”

    “……殿下,我想孟栩的提议,不宜直接否决。”

    严陌瑛抬起眼帘,将自己的考量一一道来。

    “孟栩的意思,多半就是圣上的意思。这场战役来得过早,圣上厌之至极,因为圣上的心腹武将尚不能独当如此重大一面,他又绝不想启用宁王等人,连杜长义这样的老将,圣上也早想换成自己的人了。只可惜大敌当前,他不敢做绝罢了。之所以同意殿下挂帅,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假如殿下败了,圣上的心腹不用担此败仗重责。”

    顾显轻轻笑出了声,揶揄道。

    “不错不错,这的确是弘光帝的风格。”

    “也因此,圣上其实最多只求殿下能解西梁这一时的祸患,除非他能确定殿下的忠诚,才会欢迎殿下北逐西梁,立不朽功勋。殿下是女子,若真成此大业,想必圣上会无比欢欣。因为首先,圣上会觉得不需要为功高震主发愁。所以,不一定是孟栩觉察到了什么,而是在殿下的忠诚未得验证之前,速战速决是圣上最欢迎的战略。”

    沈盈川静静地听着严陌瑛的剖析,想了想,她道。

    “孟栩那里,不要轻易去试探他察觉到了什么,以免打草惊蛇。我们的计划也不能变,孟栩的提议固然不宜直接否决,但我们可以把它消化进我们战略中。目前重要的是,顾显与若风你们重挫西梁前锋,那皇帝即刻率大军前来,依西梁人的性格,想是要发动攻击了罢。”

    “还没有探子的消息回来,不过最有可能的就是明天了,西梁人可没有忍耐的美德啊。呵,他们就是今晚杀过来,我也不稀奇。”

    顾显天生就缺了根紧张神经,依旧一派风流公子的好形象。严陌瑛则习惯性地充耳不闻,只沉思似的摇着手中余了半杯的茶水。

    沈盈川闻言轻轻一笑,她伸出左手,握紧了桌上那柄光彩流转的宝剑,双目落定到自己倚为双臂的臣属身上,一字一顿道。

    “第一仗,我要大获全胜!”

    书房里静了片刻,顾显先起身,带着满脸未减风采的轻笑,拱手朗声拜道。

    “殿下放心,西梁人只要敢攻过城,我顾显就能为殿下斩一颗将军的头回来献捷。”

    “哦?如此放言,可敢立张军令状再说?”

    “当然可以,我就挡着全军的面立吧,还能起个鼓舞人心的作用。”

    “好!此事就交由你负责好了,我要看到最好的效果。”

    “殿下尽请期待!”

    顾显答应得毫不含糊,沈盈川面露微笑,毫不担心顾显是否在逞强。这时,严陌瑛也站起来。

    “殿下,这第一仗,我们还是不主动出击,单等对方上门挑战即可。仍以城池攻防为主,另置多支骑兵队灵活歼敌,也就是说,看似防守,实则进攻,然攻止有度,以灭西梁之气,长我军之志为最大目的,也能振奋民心,安抚朝中异议。”

    沈盈川向后略略靠着椅背,头微昂起,她注视着曾经在沈燏麾下闯出威名的这两人。时过境迁,许多人许多事如今可能都已面目全非,但对他们而言,仍有许多是不变的,比如弹指一笑间灰飞烟灭的气魄,比如大智若水、不动如山、行止生风的性格。

    “一个时辰后,本帅会再度召集军议以应对首战,两位好好准备吧。”

    带着各自标志性的沉静与轻笑,严陌瑛与顾显躬身拱手而拜。

    “是,下官告退。”

    不管整体战略上存在多大争议,能获准参加沈盈川那场真正的军事会议的幕僚与将官们至少是能区分出孰缓孰急的。根据探子传来的密报,西梁皇帝已经准备开战,只是在会选择夜间突袭或是于明日大举进攻上还不能确定,这就要求沈盈川必须确定两套战术,才能确保首战赢得漂亮。

    用薛羽声的话说,这在座的呢,要么是狡猾的狐狸,要么就是凶厉的狼,还有一只瞧着漂亮看似无害的,其实根本就是一披着猫皮的黑豹。那么由这样一批人选出的作战官员,自是不必再进行基础教育的,沈盈川要注意的,就是如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作用。首先,笼络李明化的方式,就绝不会适用于所有人。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震慑昭国人的胆魄,也或许是力图挽回前锋溃败对己方的恶劣影响,西梁皇帝选择了最正规的作战模式。

    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办法。

    作为主帅,沈盈川亲自站在晋城高耸的城楼上督战。望着城下卷地而来的庞大骑兵队伍,饶是曾扮作男子在雁城的北燕战场上驰骋过半年,饶是曾随沈燏亲历临海海战血气冲天的硝烟,沈盈川心中也还是不由得一凛,脸上却平静得很,未露分毫感触。

    沈氏遗女、王妃、美人、元帅——战争!

    在这些词语的环绕下,沈盈川于高城之上仗剑而立。一身火焰般耀眼的红战甲,一件黑夜般深沉的斗篷,军阵雄浑、城墙巍峨、阳光混着烈风,在这兵家历来争战不止,英雄如烟花般满天闪过的关隘,她身上独特的美丽被放大到所有人眼中,犹如女神一般,这恰恰应了在士兵们中间悄然兴起的传说。

    有人看到沈元帅头顶晃过五彩祥云,似凤凰起舞。

    有人看到沈元帅的宝剑深夜里光芒璀璨,宛若神器。

    甚至在沈盈川夜登晋城城楼察看时,有人看到她脚边跪捧天书的女侍、抱剑逐邪的卫兵。

    还有人说,白石盈川,天命所系,太平常安。

    这样的传说当然不会是突然冒出来的,但它们传播得如此迅速,却不关严陌瑛顾显什么事。边关太寂寥,西梁太强大,而沈盈川本身,不管是她的美貌,她的身份,还是她的经历,连她威名赫赫的丈夫在内,都如一个传说。

    在这样的传说下,一场战役开始,然后,结束了。

    西梁丢下数千具尸体,回马退出这片战场,留给昭国人的,是破损的城墙,是满地血腥,和一次可夸耀的胜利。

    这胜利还不彻底,西梁主力骑兵并未有多大折损,但在昭国沈氏皇朝的历史上,这场晋城之战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沈盈川的传奇就是从这时候起见诸史册的,那些先后归顺于她麾下,随着她远征西梁,助她获取帝座,助她开拓时代的人们也开始聚集起来。这些后世数起来熠熠生辉的名字代表了一段卓越不凡的历史,沈盈川的帝座,一分一寸皆来自他们。

    唯“太平”二字,出自兰尘。兰尘曾说过的,什么帝国盛世,什么海晏河清,这世间最难求的,其实不过是个太平。

    所以在瀑布般的藤花架下,她笑着让涟叔传了个话:等绿岫你做了皇帝,年号可不要变来变去为难后人死记硬背了,就取为——太平吧。

    当然,一切都还是后话。

    在这弘光十二年的夏日里,沈元帅首战告捷后,军心民心振奋。且沈盈川还着手妥善安置难民,整肃军纪,大力拔擢或犒赏有战功者,毫不手软地贬斥贪生怕死、能力平庸的将官,整个晋城予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从简单的庆功宴席上出来,孟栩踱出军营,慢慢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速战速决的战略,他是已经谋划好了的,的确有一些冒险,不过惟其如此,才能实现临行前那人反反复复的叮嘱。但看今日一战的情势和战后沈盈川聊聊数语间的意思,孟栩猜,他,不,是皇帝,大概不能如愿了。战场形式可以瞬息万变,所以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

    “司马大人这是深夜赏月么?好兴致啊!”

    身后的声音轻松洒脱,完全不似白天才经过一场恶战,这样的人,若是己方,当可放心托付大业;若是敌方,则势必为一大患。

    孟栩这么想着,他的唇角嘲讽似的勾起,待他转身面对顾显的时候,那微笑已风清云淡,又是世人所识得的那个风雅天下的孟四公子了。

    “哦,顾将军啊,真是巧!”

    顾显意态悠闲地晃近,抬头看看悬在中天的那轮银辉清澹的弯月,笑道。

    “终究还是司马大人雅兴天成哪!谁怜故乡月,不辞万里远,夜夜映孤舟。我是断不会想到这层上去的,连真正出生书香门第的陌瑛,呵,那家伙,其实也没熏出几分诗意来呀。”

    “顾将军太过谦了!几句诗而已,我这连京城都未出过的书生,可比不得将军白马青剑行走天下的风采,更如何能与严大人的博学广识相比。”

    孟栩微微一笑,这话倒确实是出自心底,有十足的真诚。顾显听罢,一阵大笑,自然而然地与孟栩并肩缓步前行。

    “司马大人还是主张以奇兵之计迅速击退西梁么?”

    “呵呵呵,让将军见笑了,孟栩到底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所谓奇兵之计,不过是画纸上妄谈兵,还好元帅明鉴,不然孟栩的罪责可就大了!”

    偏了偏头,顾显微皱起眉,道。

    “大人是真不相信可以兵行奇招么?顾显,倒不这么认为。”

    “呵,多谢将军宽慰了。”

    听见孟栩如此说,顾显的唇角深了深,转头看向孟栩,道。

    “比起一板一眼硬拼的战术,我反而更喜欢用些出其不意的奇招,当年随东静王远征西梁时,最得意的就是与陌瑛配合用兵。这次虽说元帅似乎有意稳扎稳打地彻底击溃西梁,但若想每一仗都与西梁硬拼,我们恐怕会胜得凄惨,所以在下以为,司马大人倘已想出什么妙计,可千万不要藏起来呀!”

    “不敢不敢!顾将军随机应变,敏捷过人,才有能耐驾驭奇招,但孟栩一介书生,如何敢在战术上妄加指点?从前不知道厉害,今日亲眼目睹这般激烈战况,可不能不知轻重了。”

    见孟栩连连推脱,顾显的笑意更浓,语气却变得深沉。

    “当日元帅命我先行赶来晋城以助刘将军一臂之力时,曾嘱咐我要最大限度地灵活运用战术,尽量重挫敌军,而减少我方的伤亡。言犹在耳,顾显为此深敬元帅。大人既为司马,且京中久负盛名,又力主速战速决,顾显深信大人定有超凡之处,大战在即,还望不吝赐教!”

    许是出自心底的缘故吧,顾显的言辞十分恳切,听在孟栩这等见惯变脸绝活的贵介公子耳朵里,竟也能生出心有戚戚之感。

    有片刻的沉默,孟栩抬头望着这与京城严整的建筑风格、繁华热闹的国都气息大不相同的边关小城,望着那万里共一轮的明月,忽道。

    “顾将军,能恕孟栩冒昧问一句么?”

    “大人请说。”

    “……将军此番从军,是为了重整顾家,还是为了施展将军自己的抱负?”

    “这个嘛,对我来说,当然是要一箭双雕。”

    “两者间完全一致么?”

    顾显笑了笑。

    “不,当然会有不一致的地方,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如此一想的话,也就释然了,就是有深以为苦的地方,或许才算正常吧。”

    垂一垂眼帘,孟栩走出丈远后,顿住脚步,朝顾显缓缓一拱手。

    “……将军果然大量,孟栩深为佩服!”。.。

    (看坐看尘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