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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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东西公路的商旅们

    第四章 东西公路的商旅们

    普通的达西族服装。再加上络腮胡须与沧桑满面,身材高大的燕南混在以同样体形健硕的男子为主体的商队里,不注意简直根本就看不到这个人。

    不过,非常团结的达西族人显然都知道这个多出来的人是谁。他们以自然的微笑面对燕南,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燕南得到的便是贵宾的待遇。而最常呆在他身边肩负掩护与照顾之责的是迦叶,那个手脚麻利、反应敏捷的美丽少女。

    敏锐的迦叶很快发现了燕南的失神。

    没有来自母亲家族的支持与压力,自由长成,又连年征战在外的燕南有着典型北方男子爽利的气魄,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迷惘过。

    人不会没有野心,尤其是皇族里出来的。不过燕南从很小的时候起就非常清楚他没有那个身份与势力去跟他的弟弟们争夺什么,立下战功,受封亲王,尔后是可以为新皇所重用或排斥,就需要小心权衡了。

    原本是这样的,只是这几日来,那严陌瑛和顾显的话竟如野草的根芽一样扎在了他的心底。

    打小勤学苦练的身手,刀剑里摸索出来的用兵之道,假如不为新皇所用,他真的甘心就那么呆在王府里闲闲散散。甚至是饱受猜忌地度过一生吗?

    不,燕南否定,他心底里不愿意。

    可是照以往来看,皇太子并不排斥自己这个大哥,而父皇之所以苦心安排他来昭国,也正是为了让自己日后能成为皇太子的心腹之臣,所以,他不一定会遇到那样的结局。

    像是要打断他的浮想般,燕南耳边突然响起顾显讥诮般的声音。

    “殿下,为了一个皇太子之位,您的弟弟们就能争个你死我活,可想而知,将来有一日若皇权受到功勋卓著的亲王影响时,您认为会如何呢?我想贵国像您的四皇叔那样下场的人,应不会只有那一位吧?人生活一世不容易,若是被人如此轻贱,还要带累娇妻弱子,岂非可惜?”

    ——这话,让人心颤……

    “砰!”

    猛然一拳打在身边的草地上,燕南双目圆睁,瞪着手上的血痕直喘气。

    他有些恐慌,自己并非意志不坚定之人,怎会如此轻易受人蛊惑?

    不行,不行,那不是儿戏,不是成功成仁的空口白话,那个漩涡一旦踏入。再回头,便不可得了!

    “晏大哥。”

    带着隐约的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迦叶远远地注意燕南已经好一会儿了,终于不放心地走了过来。

    若无其事地拂掉手上手背上沾到的草茎,燕南笑道。

    “怎么了,迦叶?有何事?”

    视线从燕南脸上移下来,又落到那还滴着血的手上,迦叶的眼帘眨了眨,没说什么,只是掏出手巾走近燕南,细心而轻柔地擦去泥土和血迹,轻快笑着。

    “还好伤得不重,不过还是回去擦点药吧。旅途中受伤既不方便又危险,晏大哥可要多加小心哪。”

    “没事,一点擦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们现在是在旅途中呢,天气又开始转热了,一点小伤也是很可能恶化的。”

    燕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面前笑容明丽的迦叶。与聪明地不多问,也不多余地好奇的迦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很轻松。这样的心情,着实是匮乏得太久了。笑了笑,燕南顺从地跟着迦叶回到营地。

    他们已出了渌州地界,往北行了一日,便明显荒凉了许多。安全起见,商旅们多结伴而行,如达西族这样具备相当武力的商队,也绝不会拒绝和更多的商人们一起穿越东西公路。更何况这一次,他们还要掩藏商队中的某人,那自然是队伍越庞大复杂越好。

    达西族、安西人、楼繁人,再加上一个渌州苏家和部分零散商旅,这支商队看起来并无不同,沿途经过城镇所带起的热闹就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渌州苏家的生意基本上都在昭国内部,顶着皇商身份,自然和那些跨越多个国家辛苦奔波的商人们不同。本来彼此还有点生疏,不过有昭国人同行,不管是过城镇还是宿乡村,明显方便些,加上苏家完全没有仗着那“昭国第一商”的名号盛气凌人,又与达西族建立了良好的商业往来关系。因此,大家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尤其苏家商队中那位俊雅公子。

    相貌好,气质出众,谈吐不凡,又有胆量有见识,这样的人,大家当然乐意亲近。而且别看这公子面相雅致,剑术可厉害得很!想起来就觉得精彩呀,那只老虎跑出来得可正是时候哩!也许有族人得救的缘故吧。即使是达西族中公认的“雪山女神的头号忠仆”索伽,这下也跟这苏公子能说笑几句了。

    “这东西公路上的劫匪,在下以为,大概是无法根除的了,毕竟商队所带的财富是个巨大的诱惑。因为出了我昭国关塞往北,并非在下自傲,诸位常年奔走,理应知道,那北方的大片土地除了草原就是荒漠,本来绿洲就稀少,再加上各国互为征伐,更造成百姓伤残、贫苦,无以为生之下当然会铤而走险。”

    雄雄燃烧的篝火周围,几支商队的首领围聚在一起闲聊,话题转到商旅们最关心的旅途安全问题时,那苏公子的一席话顿时带来一阵沉默。

    没有人认为他是危言耸听,在座的除了少年,都已不是对东西公路抱持着美妙财富幻想的人。以劫匪而论,昭国境内自然也有,不过至少没有哪个占山为王的匪徒敢抢大支的商队。但在东西公路上,那些骑着马挥着弯刀狂笑着奔来的人敢,而且是明目张胆地劫掠货物,杀死男人和少年。抢走女人。

    “公子所言极是,唉,想我们风雪里来去,交了那么多通关税,到头来还是得自己保自己的命。”

    末了,一个安西人接过话大为感叹,众人纷纷附和。

    “说起来还是昭国好啊,虽然通关税还挺多,不过至少进了关塞,白天不用提心吊胆,晚上也能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咱这四处不定的。最难得就是一夜好梦到天亮了!”

    “这倒是,嘿,要不是昭国把人户管得那么严,我都想带着老婆孩子来昭国得啦,哈哈哈!”

    “别做梦了,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昭国话还是带那么重的楼繁腔,没发现每次一吆喝,人家昭国人都躲在旁边偷笑么?”

    “是喽是喽,不过老弟呀,至少我不会把‘桂花布’叫成‘鬼画符’!”

    这话引来众人一阵哄笑,确实,每次在城镇里歇脚时,只要那位安西商人一开口,总是吸引无数昭国小孩围观,人家以为他是商队中说笑话的小丑呢!

    气氛活络了不少,那边达西族商队中的女人们烧好了她们特有的奶茶,端了好大一锅过来,每人都有。一片豪爽的道谢声中,索伽转头看看那笑容优雅的苏公子,想了想,道。

    “我听族中的长老们说,在好几百年前,这东西公路上曾经有三个很大的国家,一个是昭国,如今北燕、西梁的大片领土都曾属于它;一个是孔雀帝国,东西公路中段偏东曾在它范围内;还有一个是西芝帝国,离孔雀帝国不远。这三个国家很强大,周边小国在它们的威慑下从不敢滋事,那是东西公路上最安宁的一段时光,苏公子觉得,这样的东西公路,有可能再现吗?”

    略偏头沉思了会儿,那苏公子轻笑。

    “在下以为,是有可能的。”

    “可是别的不说,单单贵国。似乎就无法重回昔日盛况。至于那公路往西去的诸国,更是没有指望。”

    “内定而后谋外!我昭国沈氏皇朝立国未及百年,已有如今繁华,可见朝气。然外患未清,北燕、西梁屡屡侵扰,亡我之心不死,这并非昭国愿意和解就可以消弭的灾难。再者,目前我昭国的边关并无大险可守,不把疆界外推,一旦北方诸国遭遇大型天灾人祸,举全国之力南侵,铁骑或可直抵渌州,昭国危矣!故此边疆一战,当在所难免。而若我昭国得胜,将这东方重连为一体,东西公路便可有一段最好的起点。”

    “西梁虽说曾败给贵国东静王,但如今东静王已去世,而北燕实力又强于西梁,得胜二字,岂是随口就能说得来的?”

    对索伽的怀疑,苏公子点点头。

    “不错,北燕骑兵确实厉害!然而两国交兵,不是只有士兵拼杀而已,将领的指挥能力,粮草问题,还有遥控战场的朝廷局势,这些都足以改变战争的结果,如果你知道去年我昭国与东月国一战的具体情况就能明白了。再说了,你们真当我昭国练不出虎狼之师?”

    “北燕立国也有百多年,国力并不弱,况且北燕朝廷中颇有原昭国能人,用兵之道,我想他们也不一定就输给你们。”

    “但是可惜,燕帝年迈,即将继位的那位皇太子,太不成熟。两年来的表现,或许是无奈于四皇子党的竞争,却足以叫人一笑置之了。且不说最后这两位孰胜孰负,无论是谁登基,不可避免的铲除异己,足够震荡北燕!”

    索伽的视线锁住苏公子,半晌,冷道。

    “公子对各国局势如此了然,真让人吃惊!”

    “王公贵族、豪强恶霸,商人的处境是最为动荡的,不未雨绸缪,怎么能在这世道里求得平安与富庶?”

    顿了顿,那苏公子又补充道。

    “况且有个人曾经给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很长一段时间里,商业都会以陆路和水路为主,水路更节约,只是受限于河流,海运的话,在目前这种地理和航海技术匮乏的情况下,还需要时日来发展。但各国商业已有长足进步,所以东西公路的黄金时期其实尚未来临,然而若不抓紧把这条公路规范起来的话,待海运一起,东西公路势必成为明日黄花。”

    预言般的话让索伽沉默下来,旁边坐得近的也有人听到了,饱经风沙磨砺的商人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驼队将被海船取代,愣了愣,有人不在意地笑了出来。大海,对内陆而言,确实是陌生得可以不被在意的事物。

    但也有走得远的商人担忧起来,很难想象,假如没有了东西公路,他们将何以为继?这片广袤的土地纵使有丰美的草原,但仍然贫瘠了,而且千百年来战乱频繁,更是如雪上加霜,否则他们也不必离开家乡,消耗生命如此奔波。

    “唉,其实别说海运怎么样的,岂止咱们这些商人,这东西公路上的百姓们,谁不想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有人管得住王公贵族的贪婪吗?”

    “为了水源和那一点肥沃的土地打仗,有时候是为了活命,有时候又是为了神明,谁能做主?”

    苦笑浮起在人们脸上,在这难得的宁静里,他们尽情述说生活的苦楚。

    满天星子温柔地看着这些跋涉千山万水的平凡的勇者,夜渐渐深了,被香甜的梦拥抱着,他们抓紧时间缓解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明日朝阳升起之后,他们又将认真地迎向无止尽的风霜。

    燕南睡不着,他现在的记忆力出奇地好。严陌瑛、顾显,刚才那些商人们,甚至弘光四年到渌州之后,跟兰尘有过的几次闲谈,他现在竟然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些话像风,把心底埋进的根芽吹出来——真是危险的春风。

    但是人总是这样,越说不要去想,往往那念头就越断不了。

    耳边的虫鸣似乎永不会停止,燕南徒劳地闭着眼睛,这近两年在昭国的点点滴滴如长流的细水般淌过。尽管他的骨子里依然刮着草原上的烈风,尽管他的血液里依然奔驰着北燕的骏马,但那富饶平和的昭国,还是铭刻在他的心底了。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这是那兰尘曾经说过的,大抵是觉着连生存的尊严都不能保有的话,其他的什么都是空话。燕南直觉性地觉得不能赞同,但是,他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迦叶的敏锐没有仅仅表现在发现燕南的反常后担心地皱眉,她给足燕南思考的独立空间,但是在燕南烦躁的时刻,这女孩会适时地出现。她从不刻意要讲些什么开解的话,毕竟她不知道燕南的身份,她只是说些达西族旅途中的见闻,往来金孜沙漠的凶险与东西公路上的各国风情。年纪虽轻,迦叶这世面却是见得极多,这条纵贯大陆的重要商路,在她口中,已宛然成为淌满传奇的河。

    可以说,燕南对这商道真正的了解,正始于迦叶,始于这趟意外的旅程。

    弘光六年,开始的不止是沈盈川那辉耀后世的太平盛世的帝业,还有东西公路最让人向往的那一段繁华的起点。

    边关很快到了,苏家商队在此跟这些还要继续远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各自祝福一路平安。

    索伽负责殿后,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折到那苏公子面前,以十分郑重的达西族礼节向苏公子折臂弯腰。

    “可否请教公子大名?在下索伽.达利思.库尔泽。”

    这样报上自己的全名,代表着极大的敬意。出身商业世家,对有名的达西族人的一些风俗,他自然知道,微微一笑,他拱手道。

    “在下苏寄宁。”

    索伽睁大眼睛,苏寄宁,这名字他当然明白意味着什么。素来冷漠的年轻人朗然笑了出来,话不必多,说到就好。

    “原来是苏大公子,幸会!一路受教了,后会有期!”

    “不敢当,后会有期!”

    苏寄宁笑着目送索伽纵马远去,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很快淹没了庞大的商队,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在晴空下巍然屹立。那里,曾是昭国,曾是异国,至于未来么,谁又知道?

    “我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该看那年轻人了吧。”

    苏寄宁喃喃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优雅而迅疾地转过马身,他的商队就安静地候在一边,等待主人出发的命令。

    渌州苏家,在弘光五年初,以可敌国的财富、因这可敌国的财富正式成为东静王沈燏的盟友,这是只有四个人知道的事。而在东静王去后,东静王妃沈盈川取代了沈燏的位置,因为陈良道的劝说,也因为明白兰尘与沈盈川关系的他知道萧泽必定已参与其中,惊愕万分的祖父最终答应了继续忠诚于沈盈川。所以,他才会特地跟着商队北上,只为煽动北燕皇长子夺取皇位。

    呵,不知道是谁定下了这么大胆的计划!可以想见,数十年间,北燕、西梁,还有这昭国,必将翻覆天地。

    出了昭国国界,商队沿着古老的地标蜿蜒北行。

    这里已是北燕境内,他们行了两日,并未遇到什么人来接应燕南。

    尽管面上依然十分沉静,但燕南看得出来,达西族人的神经已经越绷越紧,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这位“云岭的贵人”到底是何等身份。

    第三天,他们遇到了一伙马贼,有惊无险,却错过了宿头,只得野营。

    安顿好族人后,和从前的每个夜晚一样,索伽来到妹妹所在的篝火边,这是幌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燕南。

    木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更显出天地的旷远,索伽无话,燕南更无话。良久,燕南抬头看向夜空。

    “索伽,你们希望昭国统一北方吗?”

    愕然地看看燕南,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索伽想了想,道。

    “如果北燕能保得东西公路平安的话,谁统一谁,我都无所谓。”

    “你相信北燕?”

    “不,我谁也不信,我只相信结果。”

    “……结果?”

    燕南低声重复着,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迦叶端了煮好的晚膳过来。并不熟识的人们分享着简单的食物与烈酒,吃饱喝足,留下守夜的人,各自钻进帐篷里抓紧时间休息。

    然而,夜半的时候,大地远远地轰鸣起来。警觉性早已调起的商旅们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这声音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马蹄的声音,有大队的人马正向这山谷而来。

    迅速跳起来,大家有序地整理着帐篷及货物,女人、少年和载着货物的骆驼与马匹被护在中间,配着刀剑的男人们骑上马筑成外围的城墙。听出声音单是从后方传来的,他们赶紧灭掉火种,向山谷外奔去。

    燕南沉默地跟着商旅们转移,身后的马蹄声终于明显了起来,无需趴在地上也能清楚地听见。那种整齐如奔涌的河流的气势,燕南知道追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了——是骑兵,北燕精锐的骑兵。

    不知道来者何意,但他们肯定是逃不掉的。

    被骑兵团团围住的时候,天边已经晨曦初现了,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支黑鸦鸦的整肃的军队,饶是这些见惯各国风雨的商人也心惊不已。而达西族人更是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就算不为燕南,他们也不会甘愿束手赴死。

    看见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赵元方,燕南放下心来。当初严陌瑛要他修书一封给心腹下属,告知自己将潜藏在商旅中返回北燕,看来这信,确实送到赵元方手中去了。只是,为何带着虎卫军来?

    视线相交,一眼便认出燕南来的赵元方强忍住欣喜,驱马上前附在虎卫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紧张以待的商旅们就见那威势迫人的将军大声宣布:

    “我乃大燕虎卫将军温隶,接获密报,这支商队中藏有昭国奸细,现全部押回盘查,不得抵抗。若无事,本将军承诺,当即放你们北行。”

    敏锐注意到燕南与那将军身后的年轻人之间无声的交流,达西族首领与其余几位商队首领互看几眼,见燕南点头,他便默默走出来。

    “我等愿接受将军盘查。”

    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虎卫军的威名,他们是知道的。

    想起离开渌州前那冷漠的年轻人带来的最后一句话,索伽淡然扫过团团围住他们的虎卫军。昭国奸细?哼!总之眼下插翅难飞,不过既然那人已事先告知会遇到大情况,那就姑且先看着吧,是棋子也好,是伏兵也罢,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如果这情况真的不牵扯到达西族人性命的话。

    虎卫军没有解除商旅们的武装,他们就这样围着商队沿东西公路往附近的城塞驰去,到达城塞后,按不同商队分开,隔在不同的院子里单独检查。

    当别的商人们全部退出这间院子后,燕南走出人群,迦叶忙伸手拉住他,担心地叫了一声:“晏大哥……”

    “放心,他们是我的人。”

    燕南安抚地冲她笑笑,把迦叶的手交到索伽手里。

    达西族人们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这位“云岭的贵人”以威严的气势走向士兵,那个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男子显然知道燕南的身份,他恭恭敬敬地跟在燕南身侧,引着燕南消失在门后。

    一隔开室外达西族人和士兵们的视线,赵元方便单膝跪地,对燕南行礼道。

    “元方参见殿下,恭贺殿下自昭国平安归来!”

    “起来吧,元方。”

    “谢殿下。”

    燕南走到堂中主位上坐下,赵元方站起来,见燕南看向左右,忙道。

    “殿下放心,我已让人清理了这里,守着的都是自己人。”

    点点头,燕南克制着多日来积聚的疲倦,先吩咐道。

    “外面的达西族人,还有别的那些商旅,都好好招待,下午再放他们出城,不过那之前先依然隔开他们。”

    “是。”

    赵元方退下,转达了燕南的命令后又匆匆回来,手上端了盘茶点。

    “殿下一路辛苦,先用些点心,我已经吩咐膳房准备了。”

    “嗯。”

    燕南随口应着,接过赵元方斟上的茶喝了几口,才道。

    “把你知道的情况说说。”

    “是。”

    赵元方把点心摆在燕南手边,退开几步。

    “四天前,我接到殿下送来的密信,才知道殿下竟然在昭国遇到如此惊险,便按照您的指示面见圣上,方知安插在渌州的密探竟无一人回报。圣上亦大为担忧,命虎卫将军速沿国境搜寻,幸而前夜接获了您送来的第二封密信,说藏匿在大商队中,这才赶上来。”

    “……送信的人呢?”

    “第一个,伤势严重,属下才见到,就不支而亡。第二个,是属下正与虎卫军在国境搜查时正巧遇到了,他与三人交手,属下救护不及,当面被杀。那些人还想毁尸的,还好硬被虎卫军逼退。”

    燕南沉默地掂着茶杯,若说从前对严陌瑛的认知来源于昭国对西梁的那场战争中人们的传颂的话,那么现在,他终于接触到这人谋略布局的本事了。

    在整件事里,燕南只起了一个作用,就是写了第一封给赵元方的信。信里简单地说自己被昭国密卫盯上,冒险逃亡,要求速至国境接应。这封信是由燕南自己带去的人送回北燕的,而燕帝的探子,自然已是全军覆没于昭国。想来严陌瑛的目的应不只是铲除探子而已,更是为了增加燕南在燕帝心中的份量。至于第二封信,则定是模仿笔迹写成的。两封信送达得那么晚,就是想留下足够的时间给他体会现实。

    两个国家之间的差别,行走其间的商人们是最清楚的,而不相关的人总是能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对看重民心之所向的昭国来说,比较的结果一定相当令人满意。不过要凭这个来刺激他这皇长子夺权,是否想得太简单了点!

    东静王已死,弘光帝心头大患除去,昭国政局将呈现安定,这时若他北燕因三子相争而大乱,想必昭国将如那苏公子所愿,一举安定东西公路的起点吧!

    这是昭国皇帝的意思,还是臣僚的谏言?

    呵,严陌瑛,智计动天下么——

    被带进堂上的时候,尽管那官吏的脸色很和蔼,但看到旁边按刀持枪的黑甲士兵,迦叶仍然紧张地拉住了哥哥的手。她很想问晏大哥去哪儿了,怎样了,但是看见首领和哥哥肃然的神情,迦叶压住了疑问,不安地走进屋子里。

    让她担心不已的人正站在中央,是,又不是。脸上的沧桑看来是早已洗去了的,朴素的达西族服装也换成了虽简单却一看就知道是精工细制的北燕服饰,笑容中有着迦叶熟悉的豪爽,那气势却是迦叶不知道的强劲。

    愣愣地看着首领和哥哥向燕南行着仅次于族长的面见长老的大礼,在听到他们称呼燕南为“大殿下”时,迦叶这才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燕南。

    “迦叶,不可失礼,这是北燕皇长子殿下。”

    索伽皱了皱眉,对妹妹轻斥着。燕南拦住回过神来欲行礼的迦叶,笑道。

    “不必多礼,达西族于我有恩,无需行此大礼。”

    那首领在旁笑着。

    “殿下太客气了,原本殿下就是我达西族的贵人,此番能相助殿下,是我族的荣幸。迦叶这礼,殿下受得。”

    “一路同行,听惯了迦叶叫我‘晏大哥’,如今这般生疏,倒见外了。”

    “之前是殿下处境特殊,如今殿下已恢复身份,该有的礼节自然该郑重以待,否则要叫人笑话达西族人不懂规矩了。”

    面相敦厚的首领笑容慈蔼,但既是能独立带领大队达西族人往来各国的人物,自然不会只有温厚的个性而已。

    “迦叶,还不赶快向殿下行礼?这些日子虽说是要你照顾殿下,但其实是多得殿下周护你了。快,我们达西族认可不能乱了对贵客的礼数!”

    手臂紧了紧,一直垂着头的迦叶看着眼前燕南那明显是贵重丝绸的黑色衣袍。末了,她屈膝弯腰,双手叠放于膝前,向燕南行了一个达西族的大礼。

    “迦叶谢过殿下!”

    听见这话,燕南心中明了了,他是北燕的皇子,他们是自由的达西族商人,双方永远只限于“云岭的贵人”这个身份。正如他已有妻子,而达西族沐阳花一般的女子,只能自由盛放于东西公路上。

    这天下午,当虚惊一场的商旅们离开这小小的城塞时,没有人注意到达西族人中少了一名高健的男子,他们只知道有一个独行的商人消失了。显然,那人便是昭国奸细。不过抓捕的事就交给北燕人去烦心吧,东西公路还漫长得很,他们要做的就是感谢神明保佑没有被牵连,还得了一顿好饭好菜的招待。

    啊,对了,还有一个回家后可以说给儿女们听的冒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