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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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双生子

    第十八章双生子

    沈燏和严陌瑛一开始的计划就定得非常周密。加上沈燏之死带给士兵们的震撼和东月国的猝不及防,所以昭国水师反攻新月半岛之战很顺利地取得了成功。过了几日,从京都日夜兼程赶来的钦差也终于抵达临海。

    那时,萧泽已经带着吴鸿避开了。

    外界已经在传,侥幸从当日东静王身边的护卫们剑下保住性命的刺客抗不住愤怒的刑讯,已咬舌自尽,东静王妃为之大怒,但念在将官确实忠心东静王的份上,终归是没有严惩。

    这些事,萧泽自然能让属下做得天衣无缝。而他会决定这么做,一是因为兰尘的意见,二则是吴鸿这样的人,虽然得花些功夫去剔除多余的刺,去考验其忠诚度,但多一个总是好的。若能收服了,他可以确定,那便是绝对的忠心!

    按照预定路程,他们去了玉阳县。那是属于渌州管辖,但是处于渌州东边的一座小城。距京城还远,距临海也远,正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

    绿岫的产期将至。钦差接管临海后,她必须自动离开,这样才不会引起弘光帝怀疑。同时,也是减轻她擅自离京,还让人假冒于王府欺瞒太后的罪。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弘光帝对他的弟弟怀抱着怎样的嫉妒,大家也都知道他们的活动早已引起弘光帝的高度警戒,现在,东静王死去,他们连可以反击的旗帜都没有,弘光帝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倒不必担心会有人背叛,一则我们向来谨慎,严公子又严格叮嘱了单线联系,背叛者只能供出他的下层,而下层手中亦握有双方相通的证据,他们绑在一起的,要么不说,要么一起被抓进天牢。二则王爷功勋彪炳,更战死沙场,圣上不得不顾虑太后、其他王侯及百姓们的议论,绝不会明着搜捕我们。”

    陈良道的分析十分中肯,从京城匆匆赶来,较为平常地接受了沈燏遗命的沈珈皱了皱眉,道。

    “要拥立王妃,须得长期谋划。眼下我们可以抹去痕迹,藏匿起来,但是王妃必须回京面对圣上,谁也无法保证圣上不会暗中对王妃下毒手。”

    书房里一片沉默。的确,对弘光帝来说,把东静王带来的所有影响全部铲除,无疑是去根的最好方法,一如他干脆地派密卫杀死沈燏。

    “我上呈了两份折子,其中一份是给太后的。我对孟太后有所了解,不管怎样,燏是她的儿子,就算她放弃燏,但不见得会狠心连燏的子嗣都要杀死。”

    绿岫环视众人一眼,继续道。

    “而且言辞中透露出担心因为燏亡故带来的生活上的衰败,这一点应该能激发太后的怜悯,也多多少少能让弘光帝对我放心吧。”

    大家对视一眼,这份折子会有用,但一个习惯于猜疑的皇帝的心思,又能有几分把握?

    萧泽侧眼看看身边不自觉地绞着手指的兰尘,眉又皱得紧紧的了,等会儿,又该拿手不停地去抚了吧。

    真是,总是把眉皱疼了都不知道!

    收回目光,萧泽看向绿岫。

    “王妃。倘若您的孩子是女儿的话,那么,母子应该都能平安吧。”

    绿岫不觉一怔,随即明白了萧泽的意思。

    众人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到她身上,连兰尘也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把目光挪开了。

    绿岫笑了出来,虚浮的笑容挂在唇角,她淡淡扫过这书房里的每一个人。

    “可以。不过这样的话,就不能离京城太近,而且要提前产期。宫里头早就知道预产期了,他们会做好安排,我们想动手脚都动不成。”

    得到绿岫的同意,他们便谋划起来。

    这是一批善于布置的人,他们对这昭国了如指掌,根据绿岫的预产期,他们很快安排好了一切,而偷天换日的地点就选在了玉阳县。

    来的钦差是内阁学士孟栩,这个任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幸而他们该撤走的人都已撤走了,临海水师都尉、禁军都尉率领属下将官将孟栩接入行营。陈良道是沈燏请来的幕僚,弘光帝一直没有给予他实际职务,因此无权面见钦差,便留在书房中等待钦差召见。

    孟栩没有见他,他先来拜见了绿岫。于礼,这自然更说得过去。

    “下官参见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孟大人多礼,请起。”

    “谢王妃。”

    在下首落了座,孟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绿岫。年初的婚礼上。他就曾见过这位让人好奇的女子。那时只觉得看着倒是位颇有担当的绝世美人,今日再见,她依然美丽,不是寻常世家女子的娇弱华贵,而是另有种倔强得仿佛高高在上的美,脸色不好,一双眼睛却炯然地回视着别人看过来的目光。

    “王爷之事,还请王妃节哀顺便!”

    绿岫轻轻地点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红榴调制的养身茶,这才慢慢道。

    “孟大人,太后怎么说?”

    “太后深为悲痛,并殷切期待王妃平安回京。”

    “真的吗?”

    “是,下官不敢妄语。”

    听到这句话,绿岫低低叹息一声,眸子里的光黯淡下来。

    “孟大人,王爷已去,留下我们母子,你说,我们可还能长居京都?”

    “王妃何出此言?王爷虽已故去,但您贵为东静王妃,小世子更可袭东静王爵位,当然可长居京都。更何况王妃在王爷去后,力挽狂澜。竟派兵拿下天龙海峡,让东月国闻风丧胆,此等功绩,当为巾帼之荣!想必京中现在已广为流传王妃之智勇,此亦东静王府之荣!”

    “别瞒我,孟大人。我虽长于民间,但京里头的事多少还是知道的。王爷不在,单我一个前南安王弃女,故东静王之妃,就算灭了东月国又如何?一年,两年。十年,我能保得东静王府多久不衰落?王爷生前虽留有一笔不菲的财富,可京城权贵何其多?孟大人,我们母子,我的孩儿,真可得保一方安宁天地?你是燏的亲侄儿,燏常说你是最为清明的一个人,你说,可以么?”

    孟栩缓缓拱手为礼,避开绿岫直直的视线。

    “王妃多虑了,有圣上和太后在,王妃与小世子何愁不得安宁?”

    “……圣上么?太后么?”

    仿佛激动被安抚了似的,绿岫闭一闭眼睛,轻声道。

    “不求多的,我也不求多的,只要我的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被人欺侮,能够遇到可心的人,能有一段美满的姻缘,我就满足了,真的满足了……”

    “王妃尽可放心,回京之后,圣上与太后定然不会忘了王爷,不会忘了王妃与世子。”

    绿岫再不遮掩自己的疲倦,她垂下眼眸。

    “多谢孟大人吉言。我累了,孟大人请回吧,这是王爷的帅印,也该交给孟大人了。”

    “王妃请多保重,下官告退。”

    接过女侍奉上来的帅印,孟栩最后看了绿岫一眼,长揖之后,退出门外。

    海风一阵一阵的,很强,打在人脸上生疼,孟栩眯起眼看向那片奔腾不息的大海。那是比书上描写的更能震撼人的气势,和大漠、和高山、和都市完全不一样。不过,大漠高山该是什么样。孟栩也说不上来。他读遍天下书,这却是第一次走出京都,说不上有什么感受,但是深呼吸一下,胸腔里冷冽的似乎还带着海水咸味的气息舒服得让人想叹息。

    这就是东静王鏖战败敌的地方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是来收尾的。东静王,东月国,一战了结,从此,这片海域再无纷争。

    “大人,您请先歇息片刻,下官已命人备好房间。”

    “多谢刘都尉,不过本官想四处走走。”

    “那下官派……”

    “刘都尉客气了,本官只是没来过海疆,瞧瞧新鲜罢了,都尉只管忙去吧,本官转转就回来。”

    “是,那下官就不打扰了。”

    孟栩点点头,带着几个侍卫悠然踱开。

    他的确只是四处走走,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还能有什么目的呢?尽管没能把东静王笼络的势力斩草除根,尽管东静王妃的指挥能力让国人为之一惊,但一切究竟是如他所计划的,如圣上所希望的了。东月国败走,东静王紧接着就在战场上死去,凶手无名,再没有人有那份能耐可以威胁到那张高高的黄金的宝座。

    除非东静王那尚不知是男是女的遗腹子有朝一日也要来谋夺皇位,但真到那时,又有几人识得如今威名如雷贯耳的东静王?

    所以,余下的,只是把东月国逼回新月半岛上去,用临海和七星群岛彻底切断那岛国无谓的妄想。再有,就是扫清因为东静王而聚集起来的势力,安抚或者剿灭,任何手段他都使得出来。

    孟栩不杀生,孟栩只毁灭人的,只下令取人的性命。

    谁都怨不得他,人既要去图名图财图权图抱负,就得有付出代价的准备。而这代价,自然也是由不得人选择的。

    背着手,孟栩在一处海堤上停下,面向着难测的大海,他忖度着最后一步棋的走法。

    朝中虽已有一番整肃,但东静王的党羽其实并未完全清除,对方行事隐秘,他也无法尽数掌握。然失去东静王,若不出意外的话,这批人也自然就没有了叛逆的目标,能归顺是好,不能归顺,可知是有内幕的,顺藤摸瓜便是。孟家已经跟圣上绑在一起,再无路可退,只能除去一切隐患。

    见过几次的东静王妃,怎样看都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这次临时执掌帅印后的卓越表现,更加深了孟栩的这个印象。如此来说,东静王谋反,她一定知道内情。但是正如他没法以谋逆罪审判东静王而只能选择暗杀一样,他也没有证据将东静王妃缉拿下狱。暗杀的话,太后默许了一个,但出于愧疚,她坚持护着东静王的子嗣;而且,有顾家败落和东静王之死在前,他便不得不顾虑皇族中如睿王、宁王以及各世家的反应了。

    再者,与东月国的战事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动刀兵则必折损粮草军力,无论输赢与否。而北燕此次虽因萧门少主萧泽恰在雁城,于阵前斩了其血狮将军挫了锐气,却未伤根本,总会伺机再度南下的。国内若不稳,边疆势必失守,渌州以上无天关可守,他不能冒这个险。

    做得太绝,有时候是必要的,有时候,只会把自己逼得被动。

    为了保护整个家族,孟栩做事,向来会留一手。

    三天后,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绿岫坐上布置得无比舒适的马车,带着沈燏的棺木,慢慢地朝京城而去。

    孟栩带来了多名宫中御医,不过随身照顾绿岫的仍是兰尘。而等离开临海没多久,萧泽的母亲韦月城赶来,易容成兰尘易容后的样子将她换出来。虽然韦月城专长的不是妇产,但论起对药物的了解,还真是无人能出其右,要保证绿岫在抵达玉阳县时临产,倒也不是难事。

    为安全起见,兰尘又换了幅容貌,连装扮也换成寻常小厮一个,萧泽则化装成从北地往渌州而去的布商,冬天裹得厚厚的也看不出魁梧上的视觉冲击,倒是他走出来时的那部粗犷的络腮胡子,看得兰尘当场掉了下巴。

    好半天,就听她磨磨唧唧地瞅着萧泽问。

    “……公子,那胡子贴着,难受吗?”

    “确实不怎么舒服。”

    “那公子觉得需要靠胡子来增加威猛或儒雅魅力吗?”

    “倒也不需要!”

    “那公子将来也会留胡子吗?”

    “……兰尘,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泽终于认真地看过来,俊帅的脸易了容,又被胡子遮得颇有威势,只看着他的眼睛,还真有几分怕人。

    “呃,我只是提个建议啊。那个,公子以后能不能不留胡子?”

    “……?”

    萧泽不解地看着难得露出十分郑重神色的兰尘。

    “公子不觉得很……那个吗?你看啊,胡子在外面,就跟头发啊什么的一样,永远‘风尘扑扑’,说不定还会长那什么什么的,而你吃饭、喝水都得先让它刷一道,然后才进得了嘴里。更说不定的是,可能一张口,那胡须就跑到嘴巴里、鼻孔里,多恶心啊——呕!”

    一边说着,兰尘一边不由得幻想起来。结果,自己把自己给呕倒了。

    剩下萧泽直直站在她面前,半晌,缓缓道。

    “你这话就不能等到我卸了这副装扮后再说吗?唉,真不知道你是存心的,还是少根筋,接下来这些天我要怎么办?”

    “啊!对不起——呕!”

    不说则已,一说兰尘立刻想起这些天他们俩都得面对面,天,吃饭怎么办?

    “——唉!”

    重重地叹息一声,萧泽拎起包裹,拍拍兰尘的脑袋。

    “好了,走吧。”

    吃饭么?还能怎么着,躲进来撕了这假胡子嘛。

    不过……

    萧泽的脸色有些青白了起来,不说还不觉得,兰尘这么一讲,他也开始无法抑制地想起:萧门中有些人也是留着大胡子的,而且还有颇为宝贝的,算算,一起吃饭的几率还不是没有;不,不止萧门,江湖上留大胡子的更不少,一起吃饭的几率——呃……老天……

    可怜的萧泽,不晓得已经多少年未尝过沮丧滋味了,如今却突然被一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弄成了“垂头丧气”一词的最佳形象代言人。而那罪魁祸首没多久就忘了这茬儿,出了城便舒适地窝进外表朴素的马车里。这两天想得太多,觉睡得不怎么好,旅途漫漫,用来补眠刚好!

    马车摇摇晃晃,时快时慢,以着比绿岫的车队快一至两天的速度往玉阳县而去,他们尽量选择不同的路,人和马车也都换了好几种装束。在早春的芽将要萌出地面的时候,玉阳县终于到了,而绿岫的身体在韦月城的调养下,也可以如他们预期的早产。

    这时候,昭国的新年已经在马车中慢慢地晃过去了,已是弘光六年。闲着算一算,兰尘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有三年半了。

    这一年,她已经三十岁。

    说多了关于年龄的谎话,一瞬间想起自己穿越而来时就有二十六的时候,兰尘倒是很被打击了一下。

    三十岁?

    ——天哪天哪——哦!这下可真的老了!

    很好地向萧泽展示何为“郁闷”后,兰尘叼着一片很香的萧氏烤鱼片继续神游天外。说来,还真是很久没回想那个世界了啊!

    若是没有掉到这个时空里来,她如今会是什么样呢?

    也许……也许,就跟现在一样吧,她依然一个人,把那些过去了的时空里的故事说给她的学生们听。历史,其实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生活罢了,倘若剥离去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展现出来的就是最真实的人们的柴米油盐、爱恨情仇,就是再简单不过的希望与追逐、失败与死亡、成功与继续。

    而在今天的这个时候,距离只是小城的这头与那头,兰尘坐在窗前,晚上,春寒还重,屋子里的炉火暖暖的。才出生一天的女婴在柔软的襁褓里睡得香香甜甜,丝毫不知自己已不在母亲的怀抱里。

    “公子喜欢小孩子吗?”

    兰尘伸出手想摸一摸女婴还未展开的脸蛋,却又畏惧似的只是隔着空气用指腹做了个抚摸的样子。皱巴巴的脸,真的说不上好看,可是,那么小小的,又总觉得真像个易碎的宝贝。

    “还好吧。”

    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看见兰尘那幅样子,萧泽动了动眉,道。

    “怎么?你现在又喜欢上小孩子啦?”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啊,只是有点怕而已。”

    萧泽叹口气,二年多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某人在事关自己的某些问题上的豪放不羁和某几个问题上的胆怯如鼠。

    “就是不会照顾人罢了,只要你别拿砒霜往汤里丢,没人会怨你!”

    瞪了一眼过来,兰尘嗔道。

    “没有付诸爱心的照顾,跟丢砒霜是一样的后果,小孩子是很敏感的!”

    “可是你看我这不是长得好好的嘛!”

    萧泽探过头来,以兰尘的标准,萧泽的娘亲着实算不得好母亲。不过在世人眼中,萧泽真可算是家有芝兰玉树的典型了。

    可惜兰尘没领情,她抖抖嘴角,决定实话实说。

    “公子,你不觉得个性太过狂傲,真的不算是件好事吗?”

    “我?”

    “——对。”

    “太软弱含蓄的个性可不适合江湖。”

    “那也不用傲视一切啊!不管怎样,江湖人总是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吧,一个眼神不对就能打起来,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的哦!而那人的眼神跟公子你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那你说谁的性格好?我二弟?”

    “——那个冰块!公子希望我说,不愧是你们一家的吗!”

    “寄宁如何?”

    “商场上的狐狸,这好像是你说的吧。”

    “是吗?不过我那可是赞美他的意思。好吧,那严陌瑛呢?”

    “别,天才的忧郁还是放到特别类里去吧,我不予作评。”

    “这样啊,那么顾显?”

    “……”

    兰尘决定不浪费口舌了,她转回头托着下巴瞅着那婴儿,喃喃道。

    “若是男孩子的话,其实像沈燏是最好的了,嗯,或者像燕南也不错!女孩儿呢,就要像绿岫那样,又漂亮又有魄力,真是女王啊!”

    听着她在那里嘀嘀咕咕,萧泽弯起唇角。

    专注地看着婴儿睡脸的兰尘突然开口,目光却没有投向萧泽。

    “如果绿岫生下的真是男孩子的话,公子会把他送到哪里去呢?”

    “你希望我送到哪里?”

    兰尘终于抬头,眉峰微聚,似乎有点困惑,又似乎难以抉择。

    “让他去学医习武,应该是最好的吧,毕竟那种身份,将来肯定会面临危险,要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才行。可是,我总觉得,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怎样?也有很多世家子弟都是从小离家去拜师学艺的。别多想,小孩子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我知道,但是……但是,他会被当作孤儿送去,对吗?”

    意识到自己是在给萧泽找事,兰尘有些不安。她垂着头,刚才的话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心里对那孩子涌起的愧疚无法排遣罢了。

    萧泽沉静地看着兰尘,烛光有微微的跳动,柔和地映出兰尘眨动的眼睫与紧抿的嘴唇。婴儿挡住了视线,不过他知道,兰尘的手一定又是紧紧攥在一起的,等会儿松懈下来,又该觉得胳膊酸了。

    “你真是个矛盾的人!”

    他笑了出来,兰尘疑惑地抬头,看到他的笑容像秋风般清远。

    “明明看重理智,可是一旦感情用事起来,就比谁都厉害;淡薄家庭和血脉,却偏偏在别人的事上把这个看得很重;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又总是温和待人,不懂拒绝。综合起来,兰尘,你那么无法相信别人吗?从心底真正的相信。”

    ——这是什么结论!

    兰尘皱皱眉,她确实矛盾,正如她想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可是又不想听到一样。萧泽的分析,她不想继续下去了。

    张张嘴,不等兰尘说什么,萧泽又笑了起来,如平常一样,温和又不羁。

    “不忍心的话,你就收养了那孩子吧。”

    “啊?我……”

    话被人打断了,萧泽的属下敲门而入。

    “禀少主,王妃要生了。”

    “好,我知道了。”

    萧泽点头,抱起那熟睡的女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你先睡吧,我回来了就叫你。”

    “哦,好。”

    兰尘顺口答着,看萧泽飞身纵上院墙,消失在夜色里。她走过去关上门,走回榻边坐下。

    刚才她是要怎么回答呢?没有人打断,应该也就是一个“我”字吧。收养绿岫的孩子?太重大的责任,她担不起。

    但是这么说,像推卸的感觉,像……抛弃的感觉!

    玉阳是个极小的城市,当东静王妃的车驾抵达的时候,早接到消息的玉阳县令已命夫人把府衙清理得尽量干净舒适了,还请来本县最好的稳婆候着,就怕万一东静王妃临产。

    一夜无事,县令有些失望,又觉着也挺幸运。要是王府世子能出生在他这县衙里,自是一份荣耀,说不定还能带来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是女人生产又是说不准的事儿,万一出了事,他怕是免不了担一份接待不力的责任。

    如此的话,倒说不准他是不是幸运了。第二天,车驾要出发的时候,王妃开始阵痛,稳婆还在府衙里,倒是刚好。

    沈盈川痛了一天,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痛楚。

    不是那年吴鸿在雪地里刺来的一剑,冷冰冰的,仿佛要把心冻裂;不是雁城战场上被箭射中腿部的尖锐的痛,满地尸首中,痛得极度恐惧,仿佛也会变成一堆模糊的肉块;也不是真切地感受到沈燏再不会醒来时,痛得像被火焰撕扯着灵魂的窒息……这种痛,是不是每个人出生都要带给母亲这种痛?是不是老天要借此让人们知道生命来的多么不易?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耳边传来的抚慰的声音似近似远,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可以哭出来,把这种痛苦大声地哭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痛?不过是生下一个人而已!

    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人命,永远都如纸一样脆弱,出生时的艰难只有母亲知道,别人不会在意,当然就不会珍惜。就像雪地里的血,就像阴晦的战场,就像沈燏灰白的脸色。

    “王妃,王妃,把这个喝下去。必须喝,你得保持体力。”

    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容拒绝,有人撬开了她紧咬的牙关,不知什么灌了进来,喝了些、吐了些,弄污了衣襟。

    她继续放纵自己的思绪激狂奔走,无休止的疼痛终于磨去了她所有的自制力,反正也不会有人要求一个产妇做什么,她索性任自己昏着醒着,咬牙切齿地痛着恨着。

    ——会死吗?

    也许不会,也许会。韦月城说难产而死的人不少,一尸两命的也有,谁也说不准,天命无常呢。

    ……真痛啊!被这样折磨,倒真的会闪过想死的念头。

    可是她不想死,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既然她还活着,不管多艰难,她都得活下去。姐姐,是这么说的。

    她得活下去,夺走皇位,让那个人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那种绝望,那种崩溃,她不是活该就得承受的。舍弃了女人平常的家庭,舍弃了孩子,她说什么都不会放弃了。

    对!孩子,她的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就必须送走了。

    原本不是在期待中的孩子,当她一天天真切地感受到腹中生命的成长,当轻轻的一动让所有的痕迹都清晰起来的时候,她的唇角已不由得挂上满足的微笑。女人真的是有母亲的天性吗?

    那她至少该看一眼,就一眼,从此天涯海角,生死再无信!

    尽管院子里有禁军团团把守,但东静王妃有难产迹象的传言所带来的慌张让萧泽得以抱着熟睡的女婴顺利地潜进产房。

    掩身在帏幕后,萧泽轻轻拉开裹着女婴的襁褓,以便待会儿可以赶快调换。满室血腥味与女性痛苦的呻吟让他皱紧了眉,稳婆也有些慌,但有韦月城冷静地在旁协助,一切倒还好。

    萧泽跃上房梁静静等待着,好像过了百年那么长,耳边终于传来稳婆惊喜的叫声。

    赶在稳婆要查看婴儿性别前,韦月城一指点了稳婆的睡穴,待婴儿发出一声长啼,便让沈盈川心腹的丫鬟赶紧接了婴儿去清洗。她转而解了稳婆的穴。

    “喂,别急着昏,还有一个。”

    真是双胞胎?

    萧泽心里一个咯噔,刚刚生下的就是男婴,若后一个也是男孩的话,他仅能先换出那长子,次子,只得按事先拟定的,再寻机会制造死亡的假象了。

    第二个孩子,是女孩。

    稳婆喜滋滋地跟丫鬟一人抱了一个金贵的郡主出来邀功,浑然不知那丫鬟手中的已是别人家的女儿。

    王妃母女平安,一片放下心来的混乱中,萧泽早抱着男婴翻身出了府衙,沈盈川使劲儿睁大眼睛看见的,只是他怀中小小的襁褓,然后是满目的黑暗。宁静,可是总有一丝悲伤。

    我的宝贝,那隐隐的呜咽,是我的,还是你的?

    沈盈川再醒过来时,眼睛一动,还没说什么,韦月城已让丫鬟抱来了孩子。粉粉嫩嫩的脸蛋,小小的,在丫鬟的怀里犹如两朵清新的蔷薇,水灵灵的眼睛是露珠,含着苞等待未来绽放时的鲜妍。

    “是双胞胎,你要分出她们吗?”

    韦月城看着盈川身上,总是冷清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温和。沈盈川却没有察觉,她只是痴痴地看着两个孩子,一滴泪水无所觉地滑下脸庞。

    “不,不用,我不用分出他们,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啊!”

    ……我的宝贝,我只能给你这滴眼泪……。.。

    (看坐看尘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