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字体: 16 + -

第十章 世家子

    第十章世家子

    “你放心,我有人保护。”

    薛羽声倚在栏杆上,夜色如水,萤火的微光飞出点点浪漫。

    顾显很轻微地动一下眉,随即笑道。

    “那也好,他们不一定找得到你,但凡事必要小心。煦儿武功虽不错,只是对敌经验到底少了些,你可别再只带着她就到处乱跑。”

    “多谢你提醒。”

    “不敢当,这灾祸说来却是我给你惹上的了。”

    薛羽声笑笑,转眸看向他。

    “无妨,我倒觉得没什么,很刺激的体验。”

    “……哦,这样啊,呵呵呵,薛姑娘还真是无畏!”

    顾显笑两声,直觉此话题不宜深谈,忙道。

    “那薛姑娘就请多保重了,在下还有约,先告辞。”

    看顾显两步翻出楼外,没入夜色中,薛羽声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几许。她把伏在栏杆上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偏着头看向身后煦儿终于缓和的神色。

    “煦儿,你说我们到京城去逛逛,可好?

    “好,小姐想什么时候去?”

    “过几天吧,得先见见三爷家的那位。”

    “嗯,那我去准备。”

    “去京城的事不保密,但也别张扬出去,只说出去散散心罢。”

    “小姐放心。”

    煦儿说着,已利落地退下了,薛羽声小小地伸个懒腰,转身走到榻边想躺会儿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异样的感觉。她侧了侧眼眸,依然自如地在榻上坐下来,抬头便正好看见栏杆边背向月光而立的沈珈,不觉松了口气。

    “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刚好而已。姑娘进城的时候,.我正巧在旁边一家酒楼上。”

    “那适才顾显过来,你也知道了吧。”

    “是的,在下今晚正是为此而来叨扰姑娘。”

    沈珈拱手施礼,温然笑道。

    “三爷去年偶然之下得知顾公子.竟去了东月国,此后却再无消息了,不知薛姑娘可能道出一二来?”

    “他去东月国的理由我不知道,.不过你们应该能猜到的,至于我所知的仅是他好像无意中把东月国的玉玺给偷回来了,结果惹来东月国刺客的追杀。我昨天出城赏花,就是因为这个才遇上他的。”

    “——玉玺?”

    沈珈惊讶,继而笑了出来。这位顾公子,果然不可以.常理度之!

    “那么姑娘可知道顾公子在东月国探到了些什么.消息吗?”

    “这倒没有。事实上,看他平常一幅花花公子的样,.在要紧的事情上却是一点都不给人揣度打探的机会。我会知道他偷了玉玺,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玉件就是东月国的玉玺。”

    “唔,那么姑娘觉得顾公子有隐瞒的意思么?”

    “应该是要隐瞒.的吧,他今晚上来原是想劝我躲一阵子,免得东月国刺客找上门来的。”

    微微点头,沈珈道。

    “那姑娘决定去京城,是为此么?”

    “也不完全是这个缘故。日子太无聊了,想去京城转转。”

    “也好,那我派人护着姑娘,走水路吧?”

    “这些还是我来安排吧,你们就别出面了。我大致能猜到三爷如今的情况,还是小心为好。”

    “没关系,姑娘的安全要紧。”

    “不妨事的,我有人保护。”

    沈珈的目光不觉顿了一下,很轻微,若非是薛羽声,大概也没人会注意到。

    “这样的话,那姑娘路上还是多小心,倘若有事,我会派人与姑娘联系,还是以上一次那个饰件为信吧。”

    “好。”

    “哦,对了,姑娘此去,打算玩多久?”

    “说不准,要是京城有趣的话,也许就在那儿过完这个夏天了。”

    沈珈低头略想了想,道。

    “既是如此,三爷的那句话,我想现在告诉姑娘应该合适了。三爷说过,倘若姑娘什么时候有意归去,三爷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哦。”

    薛羽声淡淡应了一声,她摇了摇手中精巧的玉骨扇,慵然笑道。

    “有劳沈公子替我谢过三爷,不过羽声已经放纵惯了,就这么着吧。”

    站在暌违多年的城门前,严陌瑛也不禁有瞬间的感慨。

    当年鲜衣怒马踏花归去的少年郎早已规规矩矩地坐进品级森严的车轿里,偶尔的风卷帘动,便如当年他们的父兄般淡淡看着又一批年轻的华服公子骑着马佩着剑抱着满怀莲花穿街过巷,嬉笑着逐雕车香尘而去。

    激情与风雅,终于不再是他们的骄傲;锦缎做的朝服、玉石刻的官印,蔼蔼宫门深处,他们把曾经昂扬的家国壮怀变成一纸纸公文,变成金銮殿上家族之间自己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多时候已难于说清他们这样是否能叫做春风得意,灰色吧,虽模糊些,却是最好的形容。

    “陆基,你说我回来会不会后悔?”

    跨进城门的那刻,严陌瑛喃喃地问着自己其实也未理清顺序的话。他并不期待陆基能给予一个切实的答案,因为他知道,陆基绝不会给他任何确定的判断,陆基只会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等他做出选择。

    “后悔没有用,公子说过,只要做好取舍就行了。”

    “呵,取舍啊?”

    没有回应主子那句疑问,陆基依然如沉默的铁戈般杵在严陌瑛身后,听见他说先回歇脚处,就跟着他往城北而去。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还很火辣,但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些。严陌瑛慢慢走在街头,易过容的脸看来平凡得紧,就如街头一抓一把的书生,但若是再留心一眼便会注意到,因为他那从容华贵的气质还是突出得很,尤其当那双天空般深远的湛黑眼眸缓缓流过人群的时候。

    一列车驾迎面缓缓驶来,路人似乎早已认得,艳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高头大马的护卫与娇俏的侍女,还有当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嘿,看,是东静王妃呢,又是从宫里边出来的吧。”

    “肯定的,你没看这个月王妃几乎是天天早上从这条道过去,下午从这条道回来,有时还宿在宫里哪。”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呀,太后宠着呗。”

    “诶?这倒奇了怪了,不是说当初这场婚事太后反对得不得了吗,怎么如今这么宠着?”

    “那谁知道啊。”

    “这还用猜,儿媳妇又漂亮又能干,说话又好听,谁不喜欢!要是再给生个大胖小子,可不知道还要怎么宠呢?”

    “呵呵呵,也是,我那媳妇,现在娘比我还疼。”

    人们的笑闹在车驾驶近身边时嘎然而止,青纱飘逸中只能模糊看见一个人影端坐其中,成婚那日的惊鸿一瞥早把东静王妃的美貌化成了传奇。

    严陌瑛静静地看着那车驾驶过、走远,平淡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动,但心中顿时涌起的万般感触却着实让他不禁想叹息。

    沈盈川就是冯绿岫,或许也该称她为沈绿岫,跟皇帝有着家破人亡之仇的女子,跟兰尘亲若姐妹的女子……她会不会真的就是南安王的女儿,而一年多前冯家庄的那场杀戮也正是为此?可是弘光帝的反应,又不像。

    而在这场婚姻里,萧门、兰尘,又各自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严陌瑛当然是不便堂而皇之地回那座典雅轩丽的礼部尚书宅邸里去的,他不是犯人,只是他的家世他的那份能力,曾让先帝的神经过度敏感。而虽然这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五年,但有些忌讳,是一样的,他的父亲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公子,需要我今晚就去告知老爷和夫人么?”

    “明日再去吧,你也先歇歇。”

    “是。”

    “今晚我想在街上走一走,叫人远远跟着就好。”

    “还是让属下跟着公子。”

    “不用,我自会注意,你也可回去看看。”

    陆基沉默了片刻,才道。

    “……不必了。”

    严陌瑛也不回头去看他,只轻叹了一声。该点的话他已点了,这到底是陆基自己的事,他得自己去把握。

    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两边依旧是酒楼茶肆林立,没到用膳时候,不过已有许多马匹系在楼下的柱子上,楼上的人或对面闲谈或以种种神色种种心思俯视着这皇城脚下的人影浮动。

    严陌瑛经过云雾茶庄时,只是惯性地侧头瞅了一眼,这是他少年时期常来的地方,人又总有些怀旧的。不过,他没想到曹峻的眼睛已如此厉害。

    “公子,曹大人好像跟上我们了。”

    “没关系,就让他跟着吧。”

    严陌瑛目不斜视,依然步履悠然,他拐入左侧一条小街,走到头,再朝右,不紧不慢,一如街头那些赏玩京都气象的外来书生。

    小街也走到了头,连着京城又一个繁华去处。看见店铺上挂着的牌子,严陌瑛笑了笑,重瑛书铺么,倒是个见他的好地方。

    “我们去书铺里看看。”

    “是。”

    进了书铺,严陌瑛顺着展览书册的长架缓步踱入后堂,这里也有书,不过都是些冷门的书籍,这后堂也就基本上没人进来。

    “曹大人,许久不见了。”

    严陌瑛拱手为礼,笑意澹然。曹峻脸上顿时一喜,上前一步亦拱手道。

    “果然是你啊,陌瑛,真是许久不曾见!”

    “没想到这样你都能认得出我来,这易容很失败么?”

    看严陌瑛抬手摸摸脸颊,曹峻将他再度上下打量一眼,笑道。

    “不,易容得倒是很不错,但是,严陌瑛是什么人物?这一层皮相纵然普通,又如何掩盖得住严陌瑛这个人?”

    “曹大人抬举了。可是因为这个玉带钩?”

    抚掌一笑,曹峻看严陌瑛解下腰上系着的那条打成梅花结的白色丝绦,把上面挂着的双雁踏云碧玉钩收进怀里。

    “一下子就想到这个上去,可是我抬举?”

    “是在下疏忽了。”

    严陌瑛淡淡一笑,那双适才让曹峻认出他来的眼睛此刻平淡如水。果然还是变不回“曹大哥”了么?曹峻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虽然知道严陌瑛是为大家考虑才不再用从前亲昵的称呼,但心中到底有分怅然。

    “……陌瑛,你这是才回来?”

    “对,才到的。”

    “那么这次,是严大人的意思吗?”

    “不是,只是在外游历久了,回来看看而已。家父,呵,怕是还不知道吧。”

    “打算留下来么?”

    “不了。”

    张了张口,心知缘由的曹峻终是没说什么,还是严陌瑛先笑道。

    “曹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在云雾茶庄小坐?若我没记错的话,刑部如今应该是很忙的吧?听说,芜州那桩案子已经震动圣上了。”

    “是啊,圣上大怒啊!前天下旨将芜州刺史重重责问了一番,又调派大批刑部官员协助东静王破案。我正是其中之一,明天就得启程了,所以今日才有空跟几个刑部的同僚一坐。”

    沉吟片刻,严陌瑛道。

    “芜州这案子,我也有所耳闻。犯人猖獗多年,到如今才偶然为官府所知,却又连一点重要的线索都查不出来,恐怕其中纠结的势力已超乎人们想象。曹大人还请务必小心,在下这几年四处游历,才知多的是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豪强与草莽。狗逼急了,千万要防它反噬猎手一口。况且芜州一案闹得这么大,或者,也是有人推波助澜的缘故。”

    “哦?”

    曹峻皱起眉,严陌瑛神色不变,目光却是陡然变得锐利地直射向他。曹峻猛地一顿,心中了然。

    “哦,多谢你提醒,陌瑛。但是,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往芜州去,我想离这破案擒恶之日,就不远了吧,”

    曹峻像是说着玩笑话,但眼底的热切却是真的。

    有人说,曾经名动京师的严陌瑛如今踪迹杳然,实在是因为少年用过头,后来才气已尽了;也有人说,严陌瑛太聪明,连天机都能识破,老天爷怕他变了这世间的命数,就把他给封在山里,要他看破红尘得道修仙呢……种种传言越来越荒诞,而严陌瑛也真的似要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了,不过,倘若是跟严陌瑛一同在玉昆书院里为学,亲眼看着那聪慧孩童是如何变成智计动天下的严二公子的师门诸人,便会知道,那只是蛟龙被迫沉埋在了浅滩而已。

    蛟龙的宝珠尚在,蛟龙的鳞依然闪亮如珍珠,蛟龙的爪依然尖利如刀斧,蛟龙的雷电和水波也还在那强韧的肢体里流动,但是它的云,被人夺走了。它被困在一弯浅水里,连那曾轻易撼动天地的阵阵龙吟声都发不出来。

    “呵,曹大人真是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如何能理会得刑部大案?别添乱就是好的了。大人也毋需过于担心,这么多年,大人办案之威名早已远播天下,陌瑛不知听多少人传说大人所破奇案。此番芜州一行,想必大人能为东静王助一臂之力。”

    听严陌瑛说得如此自然,曹峻苦笑着点一下头。

    “那我就借陌瑛你这吉言,希望能早日破案归来吧,也免得圣上再度雷霆大怒了。”

    “你定可以的。”

    严陌瑛直视着曹峻,笑意温然。

    “我得先走了,陌瑛,你多保重,有机会再见罢。”

    “好,那在下就不送了,曹大人慢走,一路,也请多保重。”

    曹峻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对了,五日后挽霞山庄依然会举行今年的河灯会。和从前一样,世家子弟应该都会去的,严大哥他们,听说这几年每年都必定去放河灯,祈愿在外的人平安,你去看看吧,应该能遇上的。”

    “多谢大人提醒。”

    严陌瑛笑着拱手再行一礼,曹峻笑一笑,这回便转身直接出了后堂,走出书铺外。

    夕阳依然灼热,这京城,一年年,竟总没变过,年年夏天都是如此漫长而灼热,令人不由生厌,多少回都不由得想离开算了。可是真正决定的时候,却又不舍了起来。别说那春花秋月冬雪的迷人,就是这炎炎夏日里挽霞山庄的那条各色睡莲鲜妍盛放的河流,都会让人留恋。况且天下虽大,哪里不是一样?走又能走到什么圣土去,难道真去山中避世求仙么?

    呵,算了,曹峻这个人哪,注定了只能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没法拜那些虚妄鬼神的!

    只是此一去,便不知回来时这京城又该有些什么变动了。她现在,正处在那即将涌起的风暴的中心,不再是当年渌州城外送别他的那个说期待曹兄再会的扮作少年的白衣少女。

    那年错过,竟真的已是永远错过。

    严陌瑛随手翻着架上的一本《水经》,有人进来,轻轻的“呵嗒”一声,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咕嘟嘟”,茶水倒进杯子里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清清的茶香,随后那人走到自己身边。

    “公子喝杯茶水吧。”

    “多谢。”

    严陌瑛接过茶水,润了润嗓子。

    “回去么?”

    “嗯,回去吧。”

    拿着那本《水经》,严陌瑛与陆基走出重瑛书铺。其实这本书他早看过,但不知是不是遇到曹峻的缘故,当他独自站在后堂,视线扫过那书架的时候,这本《水经》就入了眼。

    他还记得,幼年在玉昆书院求学的时候,有个四皇子是常常跑来的。他因为是书院院首的儿子,又聪敏过人,极得师长们的宠爱,便常常在特许他出入的书院藏书阁里遇见这位皇子。这《水经》还是他介绍着看的,那皇子偷偷地,却是笑得灿烂地说,有一日,他要走遍这天下的山水,写一本真正的《山水经略》。而顾显就恰在这时候溜进来,听见了,也跟着发了通誓愿,说是要写一本记载天下诸国风情的《万国记》。

    如今,如今,都长大了的他们,一个归不得京城,一个永无法离开京城,还有一个,在风花雪月里,恣意地把剑用一壶壶清酒来浇……

    有陆基那番身手,严陌瑛很顺利地在回京城后的第二个晚上见到了父母兄长。真正是七年未见爱子,严夫人却还得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只是垂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叫人起疑。严赓毕竟是做了多年的玉昆书院院首及礼部尚书的人物,心中情绪勉强压抑着大半,还是严陌华见过弟弟,反应才未过度。

    “娘,您放宽心,二弟他就在渌州,以后我们多安排些消暑赏秋的日子去渌州,您就可以常常见到他了。爹跟我也会努力,让二弟可以早日返家的。”

    知道长子苦心的安慰,严夫人握着严陌瑛的手哽咽着直点头。

    “好,好,娘没事,妇人家,又上了年纪,本来眼泪就多而已。”

    严赓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待声音平静下来,才道。

    “陌瑛,这次回来可以住几天?”

    “我是易容进城的,北城里准备了隐蔽的宅子,可以多住几日。”

    “那有空就来陪陪你母亲吧,她这几年身子差了很多,你多来看看她。”

    “是,爹,孩儿知道。这些年是孩儿不孝,未能侍奉膝下,家中一切都推给大哥跟嫂嫂操劳,还请爹娘见谅,也多劳大哥和嫂嫂了。”

    “二弟跟哥哥还客气什么。”

    严陌华宠溺地责怪着严陌瑛,苏寄月一边给严夫人端来茶水平复情绪,一边也忙道。

    “叔叔说这话倒见外了,侍奉爹娘本就是我们该做的,只是爹娘每常想念叔叔得紧,这次可千万要在京里多留些日子。”

    “多谢嫂嫂。”

    严赓轻声叹口气,整肃了神色道。

    “陌瑛这次突然回京,是不是有了什么决定?”

    “不,爹,并没有什么决定,只是京中情势越来越模糊,孩儿在渌州,总是不安心。或许,也正是想借回京来做个什么决定吧。”

    这话让严赓和严陌华一愣,父子俩互看一眼,严陌华便轻声道。

    “陌瑛希望回来么?”

    “……我不知道。”

    “主上那里,已有些松动了,甚至有次还露出召你回来之意。只是,陌瑛,你知道,我们反而担心。”

    “是的,我明白。他们父子,是一样的。”

    “那你……如何打算?”

    严陌瑛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桌上细白瓷杯盛着的茶水,啜了几口,才道。

    “顾显从东月国回来了,爹,您知道吗?”

    “嗯,知道了。”

    “东月国求和的意图是假的,去年送来的安宁公主不过是个幌子。借此让我国对他们在七星群岛剿灭海盗,籍机扩张领土之事不予介入行动。而今七星群岛已尽在东月国囊中,如扇形般拢住临海,对临海水师而言,着实不利。再者,骁勇善战的东静王是东月国一大忌惮,把他推出临海,甚至推得更远,应该也是东月国想借和亲达到的目的之一,不能说他们是失败了。本来,他们只需再等待就可以了的,但是顾显顺手带回来一样东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哦?顾显带回来什么?”

    严陌华代替父亲问出他们的疑问,是什么东西让齐国公顾大人竟也对他们瞒着?大概是因为太了解顾显了,严陌华突然想到,那小子不会是东月国继安宁公主后的第一美人给拐回来了吧。

    老天——即使那是异国的绯闻,昭国的贵族们还是知道的。东月国皇帝去年夺了臣妻,将那位美人锁入后宫,年初更封为皇后。

    大致能猜到大哥想到了什么,严陌瑛脸上有瞬间的黑线。

    “不是,他只是带回了这么大一个东西。”

    严陌瑛比画着玉玺的大小,伸手做了个盖印的动作。

    “是个东月国皇帝不惜派出大批杀手万里来夺的重要物件,利用得好的话,可以令东月国崩溃。”

    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严赓也不禁轻叱道。

    “这小子,真是会给他爹找麻烦!”

    严陌瑛轻笑,严陌华叹口气,无奈地看向自家虽不找麻烦,但总跟个麻烦混在一起的宝贝弟弟。倒非觉得会被拖累,而是把麻烦惹来的麻烦变成一个可以把大伙儿全给套进去的超**烦,向来是他这弟弟的专长,虽然最后严陌瑛自己总不会吃亏!

    “陌瑛,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勉强有个雏形。”

    “结果会怎么样?”

    “也许只是助顾显摆脱杀身之祸,也许……会翻天覆地。”

    屋子里顿时沉默得有些压抑,他们是站在风浪顶端的人,不是一家的父母兄弟几个,而是家族。甚至也不只是严氏家族而已,姻亲总是会把数个或大或小的家族联系在一起,或许是互相利用过后便翻脸不认,也或许,是想更多更久地占有这世间的奢华富贵、尊宠荣耀。总之,他们绑在一起。

    严赓从心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陌瑛,这事,要好好计议。”

    “是。”

    七月流火,户外节目便多在夜间。

    放河灯虽不是京城特有的习俗,但显然,京城的河灯发展得最是辉煌。从最初单只是祭奠故人,到如今悼亡、祈愿、祝福三者皆具,河灯的形状与规模也是愈上层楼。于是每年的这一天,人们都携家带口地来到水流较平缓的河川处放河灯、看河灯,再到后来,夏夜星空、点点萤火、花香氤氲,这些美景、美食、美人加起来,炎炎夏日便多了一份浪漫。

    而依山傍水建起来的挽霞山庄,无疑已成为这节令里的最佳去处。

    换了另一张毫不起眼的脸,严陌瑛慢慢走在蜿蜒穿过挽霞山庄的那条流光河边,一盏一盏的河灯从上游漂下来,灯火明灭,像是欲诉未诉的语言,与那天上的星河相映,也许,这河灯的最终归路,正是要到达那里吧。

    怀念的话语,思念的话语,祈祷的话语,祝愿的话语,这些,要说给神听。

    父母和兄嫂们就在对面,还有那对乖巧的侄儿,严陌瑛知道他们看见了河对岸的自己,而他也只是淡淡地站在桂树下,看着他们把一盏盏双雁灯放入河中,顺着平缓的水流漂入波涛起伏的渌水。

    “没想到放河灯在这里有这么大规模,真漂亮啊!”

    熟悉的声音从左边的草丛里传来,严陌瑛转头看去,唇角不由弯出一道温柔的弧线。

    他所站的桂树下已够偏僻,兰尘坐的那地方却更是无人靠近。大丛的红蓼直高过腰,在这河岸边犹如屏障般隔开衣着亮丽的男女,红蓼后的石头更是离河水有两丈远,当然也就没人想到这儿来放河灯了。

    这里,是个欣赏河灯的好位置。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颇为感叹呢。”

    “公子放过河灯吗?”

    “没有,南陵那儿并不盛行这个习俗,等我到北方来知道了,却又觉得只是看着就好。你呢?”

    “我也没放过,不过我们那儿有些地方也非常盛行放河灯。每次看到那些图像的时候,总觉得天地之间仿佛有人在唱——魂兮,归来!东不可去兮……”

    兰尘的声音很轻,听着真的像在吟唱般,余音缥缈得像要随着那些闪烁的灯火而去了,萧泽沉默了片刻。

    “你想回去吗?”

    “啊?”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你想回去了吗?”

    兰尘稍微愣了愣,末了轻笑道。

    “已经快三年了啊,我早说过的,就算能回去,怕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你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那里的,不是吗?”

    “是倒是,可是我这个人啊……呵!”

    他们再没有说话,虫鸣声点缀着那片红蓼里的月色。就在严陌瑛以为他们也许就会这样过一个夜晚的时候,萧泽忽然起身,拉着兰尘道。

    “走吧,我们也去放一盏河灯。”

    “咦?啊,也不用啦……”

    “走吧走吧,寂筠好像做了很多。”

    “什么啊,寂筠做的好像是给亡魂用的河灯吧!”

    “那又有何关系?给已经死去和未来将要死去的喽,再不行,先给自己放一盏也可以,谁知以后有没人会给咱们放河灯想念一下?”

    “……你还用担心这个吗?”

    武艺高强的人果然方便,萧泽拉起兰尘,两步掠出那丛红蓼,往卖河灯的地方而去。严陌瑛目送他们走远,再转头看向对岸,人群已换了一批,礼部尚书的家人,毕竟还是会被许多人注目的。

    严陌瑛转身,逆着人流往挽霞山庄的大门走去。他看见许多人,齐国公家的一众夫人公子小姐占了河边草地笑语如玲地哗啦啦给某个冤家放了成群的美人灯,而对面佳人正约的俊俏男子则如数家珍;宁远侯府的家眷们也出来了,锦衣华服飘舞在水榭上,伴着歌吹又是一道别样风景;连现任刑部尚书曹大人都破例与妻女同至河边为远行的长子放下一盏祈愿平安的桂月灯;还有放下十三盏据说是亲手所制河灯的东静王妃,那默然立于人群中的美丽身影比一年前更添了份华贵与威仪,虽然这一夜,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还有如今更惯于自言自语的庆王在人来人往的桥上望着天河与灯河念着旁人毫无兴趣的星宿的名;还有……

    弘光帝是个对鬼神有着奇怪感觉的人。

    他当然敬天、敬地、敬一切他作为国君应该奉上祭祀之礼的鬼神,并且在那样的过程中,他毫无亵渎心思。弘光帝总是以最虔诚的姿态向这个世界的主宰祈愿——德泽广布,佑我万民。

    但是他从来不会主动跨入寺庙,更别提会祈求哪一桩事件哪一次权争完美解决。这大概是因为他自小便是昭国太子,将来必须要做皇帝的缘故吧。皇帝,是天之子,天子岂能向鬼神要权?

    天子的权,就该握在天子手中。

    看批了半晚上奏折的皇帝略显疲倦地放下朱笔,向后仰靠在龙椅上,跟随多年的侍从伶俐地奉上茶水。服侍皇帝饮了半盅养身茶后,那侍从看弘光帝仍半闭双目靠着椅背,想了想,便笑道。

    “圣上批了这么半天,不如出去走走再回来看这些折子吧。今儿个放河灯,各宫的娘娘皇子公主们也都聚在玉带河那儿放灯呢,圣上要不也去看看?”

    沉默半晌,弘光帝才微抬眼,问道。

    “全都在?”

    “是,都在。”

    “放了些什么灯?”

    “这……”

    侍从的神色有些紧张,他躬身道。

    “圣上恕罪,奴才这就叫人去看看。”

    弘光帝再度沉默,连个准许的手势都没有,但那侍从自然能明白主子的意思,轻手轻脚地退出御书房,吩咐下面的侍从赶快去清点河灯。倘是有特别的,一定要问到是哪个宫里的放出去的。

    御书房内,弘光帝已经再度拿起了朱笔,面前摊开的还是刚才那份奏折。

    芜州刺史顾昱上奏,州内猖狂拐卖少年少女的罪犯疑为世家与江湖某门派勾结作恶,势力庞大,恳请圣上准许刺史调动芜州驻军,协助东静王查案。

    半晌,朱笔挥下。许是夜晚的灯火到底迷离了些的缘故,那赤红色的字看着,竟恍如蘸满了血。。.。

    (看坐看尘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