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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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缘起缘灭

    第六章 缘起缘灭

    盛大婚礼的余波也渐渐要过去了,在婚后第三天,萧泽带着兰尘潜入东静王府见过绿岫一回。挽起了发髻的华装女子有着数月前没有的尊贵雍容气质,人前掩起的敏锐目光现在看起来,也越发有凌人之势了。是因为她自己,还是因为这王府的主人?

    不过,既然已处在这个地位,有这样一双眼睛,是好事吧。

    兰尘没有问绿岫有何感受,她只是如从前一样带着淡远的笑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绿岫像从前那样询问般说着朝中的事,王府里的事,和他们在谋划的一些事,尽管这所有的问题她自己已有足够的能力去破解,也有更熟悉这一切的同伴共谋计策。所以,兰尘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不再稚如青莲的脸,沉静、飞扬、锐利、果断,这些词现在无比适合形容面前这个美丽的实际上才十八岁的女孩。

    十八岁,就算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也终于是成年人,要独立承担责任了。那么,这应该可以算是一种倾向不错的成长。

    一个下午就要这般过去的时候,绿岫顿了顿,突然道。

    “姐姐,你真的……不要婚姻么?”

    虽有点突兀,但兰尘还是自然地点点头。

    “嗯,不想结婚,我说过的,我没.耐心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

    绿岫微微皱眉。

    “我知道姐姐跟萧大哥之间处得.很好,但以萧大哥的年纪与地位,恐怕不久就必须要考虑婚事了。那时候,姐姐再跟着萧大哥,只怕……”

    “的确,他要是结婚的话,我在隐.竹轩也没法像现在这样自在了。不过那张卖身契他已经还给我了,到时候我直接离开就成。”

    “那姐姐要去哪里?这王府——不安全,我不想姐姐被卷.进来。单独给姐姐买栋宅子的话,倘没有人护着,姐姐一个人,也让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啊?我可不像你,白菜丢进白菜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

    绿岫蹙起的眉峰一下展开,有点无奈道。

    “姐姐,听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放心了,昭国跟你原.来的那个国家是不一样的。朝廷、商贾、江湖,各种各样的势力凌驾于人之上,市井里多的是无缘无故被牵连而永远消失的人。”

    想了想,兰尘叹口气。

    “那我就跟着韦.夫人好了,请公子帮忙介绍的话,韦夫人或许不会拒绝。”

    “隐居?”

    “嗯,这样也挺好啊。”

    绿岫看看笑得一脸无谓的兰尘,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好吧,姐姐,总之现在时势不稳,一定要多加小心。有危险绝对要避开,萧大哥不会说什么的,他也不希望你出事。”

    “放心吧,我知道的。”

    正说着,萧泽跟东静王拐过亭子旁边的假山过来了。

    萧泽朝绿岫拱手笑笑,对兰尘道。

    “我们得走了。”

    “好。”

    转身对绿岫摆摆手,兰尘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笑道。

    “那我走了,盈川,你要——保重!”

    “嗯,姐姐也是。”

    对东静王微微欠身,兰尘跟萧泽并肩走出亭子。天已有些热了,兰尘的头发削得很短,走路时随着风微微地飘扬得洒脱。反是萧泽的头发更长些,一缕一缕,在风里扬起,硬是给那挺拔的背影带出两分雅致与三分轻柔。

    看他们悠闲远去,沈燏带笑的目光放回到绿岫身上。

    “盈川,你这姐姐看似温和,却固执得很呢。”

    “她确实温和,但少有坚持的人一旦坚持起来,便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何况姐姐是个对自己颇淡漠的人。”

    “可是她又好像很健谈?哦,说有时候似乎准确些。”

    绿岫不禁笑了,她当然知道沈燏强调“有时候”的缘故。

    “是的,姐姐喜欢历史传奇,只有聊起这些,她才会滔滔不绝。”

    “我还真好奇她是在什么样的人家长大的!哪有女子这样热衷谈论史册、品评人事的?偏偏她的许多意见都犀利得让人无可辩驳。若是有心,她还真有宰辅之能!可惜,性子淡了,不适合。”

    “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姐姐虽然熟知国事,却并不擅处世,能得一方平和乐土,能有人一起指点这千百年风云流变,笑谈往事如许,对她来说,最自在惬意的生活,莫过于此。”

    “呵,这么说,果然是萧少主的红颜知己吗?”

    “红颜知己?”

    绿岫转头看向沈燏,沉吟片刻,轻笑道。

    “不是,姐姐不会是任何人的红颜知己,她无法负担别人的情感。”

    “哦?这样啊,那萧少主刚才……”

    抚了抚下巴,沈燏想说有点奇怪,但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绿岫却已肃然神情,转了话题。

    “燏,圣上又召你入宫,还是为了那件事?”

    “今儿倒不是。皇兄绝口未提我官职的封赏之事,他给我看了一本奏折,是芜州刺史上的,说有人秘密拐卖美貌的少年少女,背后似乎颇有势力。”

    “这该是刑部的差使。”

    “安上钦差二字,不是刑部的人也能插手了。”

    “圣上说了非要你去的理由了么?”

    “临海已定,以后战事逐渐消弭,也无需再让你以堂堂东静王的千金之躯亲赴沙场冒险,可朝中事务又不同于边关,正好借这件案子,三弟早点熟悉朝堂事务,也好继续辅佐朕——皇兄就是这么说的。”

    看一眼表情闲散得仿佛在说古人事的沈燏,绿岫对着亭边的流水蹙紧了好看的眉,又展开,半晌才平静道。

    “倘是一下子剥夺你手中的兵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亲兄弟祸起萧墙,天下人的闲话少不了,更可能让最骁勇的边关军队跟着你一起反弹。圣上想来是思虑甚久,才终于找到这最妥当的法子。所以这钦差,你不当也得当,当了,陷进案子里,兵权一点点拿去,直到军中他的影响也渗透得差不多,那时,他在下重手之后或许就会安心地顾念下兄弟情谊吧。呵,燏,既如此,就只能多小心些。芜州,必定不简单。”

    一番话说得十分直接,沈燏听了只是笑。

    “盈川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查案?这般敏锐,都可做我的军师了,有你帮忙,定能早早破了那案子,还芜州一个清净。”

    “真要我去?”

    绿岫挑眉看他,沈燏走近两步,望着她生动的眉眼,敛了敛神色,笑容变得淡淡的,湛黑的眼瞳深处是一片冰原。

    “不,你不能随我去,尽管我很想,但是不能。盈川,你得在这王府里,做一个优雅、温和、又有胆识的王妃,让皇兄放心,也让我……让我放心!”

    这京城毕竟是六朝古都,四面山川无一不有故事,天南海北的人或走或留,在这片土地上印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许多年以后,也便成了虚虚实实的传说。那些真真假假,当事人或许都不在意了,后人唏嘘感叹,却是借着古人的酒杯去新酿些甘醇与苦涩,好不好都自有他一番坚持。

    京都西面的景山以山势峭拔为盛,寻常消闲客不会特地跑到这里来,倒为这景山留下一份幽静。但樵夫们看见山中偶有庄园竹楼也不稀奇,毕竟放着城中舒适日子不过的那些贵族、书生、侠客的心思,他们猜不着,也不想猜,多打几捆柴换些铜子才是过日子的正经。

    两匹马轻缓地跑在林间小路上,一人技艺娴熟,自如地控着马,欣赏山野风光,同时密切注意身边明显马术生疏的旅伴。骑了这么久,出了京城后又是直奔这山路,初时的兴奋过去,她已经露出疲态了。

    “兰尘,我们歇会儿再走。”

    萧泽拉住马,又助兰尘勒马,扶她下来。

    虽然不是第一次骑马,但没走过这样长的路,一下马,兰尘顿时觉得腿软,大腿内侧更是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唉,果然还是看别人骑马舒服。”

    “多练习两遍,习惯了就好。”

    “还是算了,交通不便,我就不想单靠一匹马去游历大好河山了,反正这边城市里的空气跟绿化也好得没话说。”

    接过萧泽递来的水袋,兰尘道了谢,喝了几口,甘冽的水滋润了喉咙,连身体也舒服了许多。

    看萧泽也靠着大树并排坐了下来,兰尘把水袋递过去。

    “公子也喝些水吧,天热,我们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拐过前面就是。腿上磨得很疼么?”

    “是有点疼,不过快到了就好。”

    兰尘轻轻捏着酸软的腿,皱了皱眉,道。

    “公子,你觉得让韦夫人跟萧门主见面,真的好吗?”

    “不见上一面,恐怕我爹一辈子都得这么找下去,娘不能老躲着他。”

    “可是萧门主二十年都这么执着,能说得通?”

    萧泽哂笑一声,自家父亲这二十年的坚持在别人看来是对母亲情深意重,可惜,母亲到底什么感觉他不好确定,外公反正是一脸不屑的,至于兰尘么——“要是韦夫人还爱着萧门主,其实希望能破镜重圆,那萧门主的行为当然值得称赞,只是说起来,公子可别见怪,我想门主又置那位孟夫人的感情于何地呢?呵,但要是韦夫人已不爱他,或者说虽还爱着,却也不想与他重圆,那么很抱歉,萧门主有骚扰之嫌,恐怕只会惹人烦”——很早以前,他曾问过这个问题,兰尘耸耸肩,答得迅速且理所当然。

    “公子呢,公子你希望他们怎么样?”

    大概是看见他茫然的脸色,那时兰尘抿了抿唇,问了这么一句。

    “我?”

    他回过神,想了片刻,轻笑道。

    “我没有什么希望,那是他们的事,没有我多话的余地,只要这事儿最后能平平静静地解决,就好了。”

    或许他是个感情更淡漠的人吧,兰尘好歹对父母十分看重,而他,连这一层亦无所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他都可以笑着面对他们,萧泽这个人早已能独立于世,不需要在父母膝下寻求一方天地。

    看见萧泽笑一下后没有说话,似乎想着什么去了,兰尘轻蹙眉尖。跟着萧泽也快两年,她大概能猜到萧泽的心思。

    “公子,公子,扶我到那溪边去行吗?”

    “怎么了?你还是好好坐这儿吧,要洗脸的话,我拿巾子打湿了给你就好。”

    萧泽扶住试图起身,腿却直打哆嗦的兰尘。

    “不妨事,听那水声就觉得清澈凉爽,还是我自己洗更舒服些,公子你扶我一把就好,顺便也去洗洗吧,太阳晒得人有点没精神。”

    “呵,也好。”

    沁凉的山溪水果然舒适,洗去浮尘,两人又在树下歇了会儿,打算上路。

    “介意坐在我的马上吗?”

    萧泽拍了拍马鞍,回头看着兰尘。瞅瞅前面的山路,不想落得接下来几天都瘸着腿走路的兰尘叹口气。

    “好吧,那就麻烦公子你了。”

    唇角扬起一抹笑,萧泽翻身上马,再伸过胳膊把兰尘揽到身前坐好,扯扯那匹马的缰绳,便纵马而去。

    速度快了许多,绕过两个山头,他们拐入山涧中,弯过几块巨岩,视野霍然开朗。溪水潺湲,绿草如茵,一座简单的竹楼立在高大的梧桐树下,修篁挺拔,山花点洒于这谷中,别有番盎然意趣。

    听见马蹄声,树荫下那竹榻上斜倚着看书的女子抬起头看过来,清泠的面容因一个浅浅的笑而变得柔和,那份月亮般高远的美丽便亲切了几分。

    她坐直了身体,来人下马,扶着怀中有几分蹒跚的人走过来。

    “娘,您在这里住得可好?”

    萧泽先让兰尘在竹榻边早早放好的椅子上坐下来,许迟已端了一壶香茶,提着另一把椅子飞身而至。韦月城斟了茶水,推给两人。

    “我很好,倒是你们呢?这段时间,只怕不轻松吧。”

    “还过得去,京城虽热闹,但说来说去也无非是那些事,目前只需安分些,不给人口实就好。”

    “嗯。”

    韦月城点点头,她信任儿子的能力,绝不会随意插手。正想转头问问兰尘伤势的时候,一个阴沉的声音倏然飘临。

    “小子,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到处跟人说来京城是见你母亲的呀!”

    韦清的精神看来很好,这愤怒十分有力。

    萧泽笑了出来,招认道。

    “抱歉啊,外公。时局不太稳,我这萧门少主这个时候来京城过于敏感了些,有个说法,多少能避开锋芒。”

    “自讨苦吃,早给你说了别去当这什么萧门少主,惹来一身腥还连累你母亲,像话么!”

    “是,孩儿不孝,给娘添麻烦了。”

    “无妨,你外公也只是关心你罢了,不必多虑。”

    母子俩一来一回就把韦清的责问给拨开了去,看看气结的老人家,兰尘暗笑,萧泽忙倒了杯茶水奉上。

    “外公放心,我自不会将母亲的住处透露给别人知道,一切其实还跟以前一样的,谁也不能来扰了母亲的清净。”

    “哼,你以为萧岳那小子是省油的灯么?”

    萧泽不好附和这变相的夸赞,想想既然此刻提起,倒不如这时说开了好,便请许迟也留下,道。

    “父亲估计明日就会到京城,他就是得知了我要来见母亲才赶到的。我想,娘您总这样避开他也不是办法,不如见他一面,把话都说清楚吧。”

    几人的视线立时都集中在了韦月城身上,她却只微微扇动了一下眼睫,眉峰轻蹙,却没说话。许迟移开视线,默默地给她空了的杯子里又斟满了茶。兰尘也转开了目光,捧着杯子轻啜几口茶水,萧泽正想再说,韦清喝道。

    “臭小子,你那爹是个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什么把话说清楚,当初你母亲说得还不清楚吗?他还不是去娶了那个孟家的小姐,转过头来又追着你母亲不放?左拥右抱,他想得美!我告诉你,要敢把他带进这谷里,我非打断他狗腿不可,你小子也不可轻饶!”

    “外公,您先别激动。”

    “我哪里激动了?我冷静得很!萧岳那臭小子,早想揍他一顿了!”

    “外公,这是娘和父亲之间的问题,我想您还是先听听娘怎么说为好。要是娘也赞同,那您再去找我父亲比试,怎么样?”

    勉强安抚好韦清,萧泽转向韦月城。

    “娘,您这样避开父亲,只会让他不放弃寻找,父亲毕竟是萧门门主,以目前不稳的时局,孩儿以为怕是不妥。娘对父亲,如今到底怎么想?是依然有情,还是一切已成前尘往事?娘要想清楚,好做出决断。”

    韦月城依然沉默,在韦清按捺不住,又要出口为女儿不平时,韦月城抬起眉眼,淡然道。

    “我也说不上来,说有情,或许也有吧,毕竟是他。但我却是绝不愿回去的,比起萧门,我更喜欢这些年麟趾山随心的生活。”

    “……娘还会时常想起父亲吗?”

    “刚离开萧门的时候,倒是想得多,后来,渐渐也淡了,如今连他的相貌,好像都已记不大清了。”

    听到这略有无奈与丝丝怅然得回答,萧泽仍是不由微微怔了一瞬,盯住神情散然的母亲好一会儿,末了,他瞅一眼兰尘,笑了笑,道。

    “那娘便听我安排一次吧,后天,与父亲见一次面,明确告诉他您的愿望就好。如果父亲非要留住您,娘也尽管放心,孩儿定不会让父亲得逞的。”

    飞扬的眉梢,自信勾起的唇角,一双眼眸明粲如晨星,韦月城看着儿子出众的面容,心底已模糊的那张脸,似乎也要清晰起来。靥上浮起一朵淡如白莲的微笑,韦月城轻轻颔首。

    “也好,就由萧儿你安排吧。”

    “我也要去。”

    韦清虎着张脸挤进来,瞪的那个眼神,活像萧泽是要把韦月城拐去卖了一般。无奈地看看母亲,萧泽苦笑着劝道。

    “外公,父亲他也并非蛮横无理之人,这次我是想让娘和他好好地谈一谈,是聚是散,完全由娘来决定。您定要去的话,就听我安排,可好?”

    “要是萧岳那小子胆敢对月城无礼,我一定把他揍趴下!把脚踩在他脑门儿上,再拖着游街!”

    “……可以,不过必须是父亲无礼在先才行。”

    “哼,老夫是江湖前辈,岂会跟那种小儿辈计较?”

    ——您这前辈,好像一点信誉都没有吧?

    明智地把对“尊敬的外祖父”的怀疑咽进肚里,萧泽转头问起韦月城这半年的景况,兰尘则跟着萧寂筠进屋去抹药。

    许迟仍是那样沉默地坐在旁边,听那祖孙三人聊天,给他们续上茶水。

    他不会问自己是否能跟去,从韦月城离开萧门那天起,他就这样沉默地跟着了。山中的平和与寂静,山外的热闹与喧嚣,一切对许迟这个人来说,都只为韦月城而存在罢了。

    吃罢萧远山萧远海兄弟精心烹制的一顿山珍,兰尘当天下午就与萧泽离开了山谷。

    韦月城依旧坐在那竹榻上翻着一本药典,萧寂筠从谷口慢慢地走回来,接过许迟端出来的茶点送到榻边的小桌上。

    “夫人,过两天,我可以出谷一趟么?”

    韦月城抬起头,萧寂筠跟着他们母子已近三年,从未有过任何要求。这时节上提出来,该是为了三年前一夕间破灭的家族吧。

    “嗯,你去吧,小心些就好。”

    “多谢夫人。”

    萧岳是在那天晚上赶到京都的,风尘仆仆,一下马,满身疲惫尚不及清理就疾步跨进了萧泽的书房。兰尘想了想,还是沏了壶茶水送进书房。

    去年在渌州,兰尘已见识过萧门门主的威严,但这样紧绷的气氛,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却实在出乎兰尘的预料。这是个看重夫权与父权的社会,有着卓越身份与地位的萧岳,兰尘无法不猜测,他到底是为韦月城心忧如焚,还是为萧泽对他这父亲的隐瞒生气?

    似乎感觉到兰尘的不安,萧泽接过她端着的茶盘,温然笑道。

    “去帮我买两坛周记酒坊的古酒好吗?今晚我要陪爹好好地喝一回,我们父子很久没这样恣意饮酒了。”

    “……好。”

    那天晚上正好是满月,萧岳锐利如刀的眼神变得清远,他跟萧泽就坐在小院的屋顶上。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开了去,兰尘站在窗前梳着头发。

    提着酒坛,足尖轻点,衣袂猎猎翻卷,萧岳如鹰一般飞临屋顶。那种飘洒的姿态,那种斜睨万物的气势,原来这就是名震天下的萧门门主,是那个桀骜不羁的萧泽的父亲,不由不让人觉得他是最适合站在韦月城身边的男子。

    只是对而今的韦月城来说,大概也仅仅是“最适合”而已吧。缘分一词,从来难解。

    萧泽定了苏家云雾茶庄后园的独立雅间,萧岳早早就到了,不多时,带着一顶风帽的韦月城如约而至。

    白衣胜雪,容颜如玉,那份清浅的气质愈加出尘,暌违二十余年,只这一眼,萧岳却觉得仿佛时间的隔阂已然抹去。这人,还是他的月城。

    雅间的门轻轻关上,许迟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笔直地站在窗前,好像一棵沉默的柏树。韦清则自进门起就狠狠地瞪视着萧岳,却先是被其忽视,后来又被那扇门阻断,忿忿之下被兰尘拉到一边好茶好水地招待。

    萧泽退出雅间,走到兰尘身边坐下,掂着精致的茶杯,唇角勾起一抹笑。屋子里父母的事从来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他至多能提供这样一个场合,是散是聚,端看那两人,他的能力仅限于萧门。

    悬空二十余年的萧门正夫人之位是父亲的情,还是他人心头的怨,已经成年的萧泽如何会还毫无所觉?他珍惜他的生母,但他也珍惜南陵的那个“家”。正好趁着都在京城的这个机会,两者之间绑着所有人的线是该扯开了。

    而此事一了结,他们的全副精力就得放到朝局中来。

    东静王的婚礼看似平静地结束,但弘光帝的疑虑恐怕不会消除,这也不强求,他们本就是要用这场婚礼争取时间,争取以退为进的机会。一步一步地照着皇帝的渴望交出东静王实际控制的兵权,一步一步地在军中和朝中培养忠诚于东静王的势力,这是无形的虎符,以东静王皇族的身份与战神的影响力,无形反胜于有形,最终的目的,是兵不血刃地夺取那张帝座。

    这是计划,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毕竟这是他们的国家,谁也不希望因为争权夺利而让这个国家化为鬼域。当然,说来似乎简单,这中间的过程,自然会有无比的凶险,萧门虽说只给东静王提供所有的情报,但倘若处理不当,最容易暴露而引起弘光帝怀疑的,其实正是萧门。

    危险,但是毫无疑问,它能激起他的兴趣。

    她进了屋子,摘下风帽,抬起眼眸,正看见对面的人,那个身影如此醒目,即使已二十多年不见,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视线对上的瞬间,曾经的江湖风雨,曾经的水乡烟柳,都立时清晰地浮现在脑中。

    很轻很轻的,仿佛麟趾山飘落的最后一枚雪花般,韦月城叹息了一声。

    萧泽斟上两杯茶水便出去了,她静静地坐在窗边,萧岳凝望着她,笑容仍像从前般温柔,一点也不计较她当年仅留下休书的不辞而别。

    韦月城只是看着萧岳,安静地听着。她原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又二十多年长居山中潜心研习医药,而今更是沉静。她听萧岳说着他的思念,他的情义,那是真的,听见他说话她就知道,不管怎样,韦月城总还是相信着萧岳的,即使是二十多年前再不可能阻止萧岳娶入侧室孟二小姐的那时候,韦月城也依然相信萧岳并非已移情别恋,时至今日,他仍如二十多年前一样真挚,这样的情本该是足以叫人从心底微笑。

    只可惜,她却不是那等多情的女子。

    萧岳本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二十多年不见,他想自己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但看到那人静静地坐在面前,那些话便都化在了温柔的笑容里,若不是儿子前天几次三番地提出要求,他只想像从前那样,把她拥入怀中。

    雅间里安静下来,萧岳自然而然地为她续上了茶水。韦月城没有再捧起茶杯,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又收回来,对萧岳露出一个微笑。

    “岳,我想我还是不跟你回江南了。”

    “……月城,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娶了别人么?”

    “最初的确是不原谅的,可是过了那么久,现在认真想想,被背叛的悲哀与愤怒,那些愁思顾忌,还有对你的情,却是都已淡了。一切果然就像那孩子说的,什么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可是我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月城,月城,二十三年,时间什么都没磨去,只让我把你记得更深。你也是一样的,你没有变,只一眼我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的,月城。”

    淡淡一笑,韦月城对着当年曾许以生死的人,却只觉得萧泽的提议果然是正确的。

    “岳,我们终究是错过了的。”

    “——那时是我对不住你,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可我们已错过了二十三年那么久。月城,我萧岳立誓,往后,我必不会再负你。”

    “你误会了,岳,这不是赌气,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愿与别人共侍一夫,但,岳,假若你现在告诉我要再娶进别的妻妾,我却已没有任何感觉,这是真的。你还对我有情,你对她也有情,你或许还对谁有情,可是这些都已与我的感情无关。所以说,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轻叹一声,韦月城站起身,拿上风帽准备离开,手腕却猛地被人捉住。她回过头,正望入萧岳沉痛的眼底。

    “我们的过去,月城,我们那么多的过去,你就这样忘记吗?”

    “不,我没有忘,只是彼时是彼时,那时的情意既然延续不到今天,你我又何必勉强。”

    “……连一点挽回的可能,都没有吗?”

    韦月城素来淡然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温柔,这个握着昭国武林最大权力的男子有多高傲,她自然清楚,他应是从未这样低下过吧。

    “岳,我想你该知道韦月城是个怎样的人。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既已非我所有之物,我便不会试图挽留。而且,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坚持空着那个位置是扛着萧门,她,以及孟家多大的压力,抱歉,我早该对你说清楚的。”

    手腕上的力道轻了些许,却依然还是紧紧地拉着。

    “……岳。”

    唇角扬起苦涩的笑,萧岳望着面前清和的女子,这样的韦月城,他的确是最清楚。手指动了动,慢慢松开,那纤细的曾经为他所握住的手臂悠然远入风中。

    这一世,他知道,自己会拥有更高的武功、财富、声名与权力,但那人,他已永远地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