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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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京都会

    第四章 京都会

    东静王的车驾不久便启程往西而去,兰尘没有去送别绿岫,她向来不习惯送别,绿岫走的那个时辰,她正在打扫萧泽的书房。偶尔抬头看向窗外,只见晴空万里,是个远行的好天气。

    就不知那已不算遥远的西方的国都里,此刻是否暗云密布,或者,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后,阴霾的天空正待放晴。

    萧泽也忙了起来,本身萧门的事务已繁杂,如今他们又与东静王合作,虽只提供情报给东静王,不过毕竟是协助谋反,自是要万分谨慎。

    二十多日后,真正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京城里传来了消息。不是萧门与东静王之间早早交换的密约,而是透过商旅、行人这样广泛的民间渠道传来的——东静王要娶正妃了,据说这位正妃是王爷回京途中偶遇的,美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绝世无双,不过,身份就颇尴尬了,她是当年南安王的庶女。

    同姓的族人之间不可通婚,这在重视血缘lun理的社会里是种常识,何况是皇族,何况东静王跟那位姑娘是如此切近的同族兄妹?也难怪素以仁厚称的孟太后勃然大怒,直骂孽障,连皇帝精心准备的寿筵都没让王爷出席!

    不过皇帝的反应倒是还没.那么激烈,否则啊,这会儿只怕早给东静王另外指婚以堵天下悠悠之口了。

    但传言那位昭国百姓心中战神.化身的东静王,从没有任何花边新闻泄出来,反是英俊爽朗、宽厚待人、体恤将士之名远播的王爷这回却是深陷情网了,扬言非那沈盈川不娶,此情生死不移,引来全国上下一片唏嘘。

    舆论嘛,一方面可以说人的口.水能淹死人,否则那些干坏事儿的大多就不会还要谋个“师出有名”了;所以另一方面,倘有人能从中加以引导的话,就是一个巨大的力量。

    东静王自身颇有影响,又布置多年,他的属下自会.给他造势;萧门身为武林泰斗,又在漕运、马市等方面影响颇广,当然能不动声色地给予声援;薛羽声虽在青楼,结交的人群中名流墨客倒也不少,且她本身就是个颇有个性的女子,公然击掌反让人附和。这般下来,东静王已由最初人们印象中的至刚男子,一转而为柔情万千的痴心种子。

    想必消息反馈到弘光帝那里,那位多疑帝王又得.百般琢磨了。

    身为孟太后的亲生子,皇帝的同胞兄弟,昭国威.名赫赫的战将,沈燏在京城里当然有一座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豪华王府。虽说因为沈燏经年在外,那王府根本是门可罗雀,但东静王的架子毕竟在那,孟太后又颇喜爱这个小儿子,也常差人来打点。所以当绿岫下了轿的时候,所见的便是华丽富贵的皇家宅邸,丝毫没有主人五年不在的萧索。

    他们住在内宅,.为了避开紧密的监视与可能的伤害,由沈燏从临海带回来的心腹护卫警戒,服侍的侍从婢女自然也少了许多。但饶是如此,种种规矩、礼仪还是繁琐得很,皇家的那些讲究更是多得不可计数,绿岫也只能耐着性子学,并日日听忠实的管家汇报这王府里的一切,空闲下来了,还要请沈燏早几年娶入的三位侧妃来聊天。一是笼络,她们的父兄亲族多是中层官吏,掌握着京城里最直接的权力;二则这京城各家族间虚虚假假的关系,从她们口中能有意外的收获。

    垂柳新绿,碧桃半掩,早春的风还带着薄薄的凉意,没有微熏的醉,却是清新怡人,更为舒适。而六角小亭下,轻柔的白纱飞舞如精灵的翅膀,而那抚琴的女子,鸦黑发髻,一根碧玉钗,一袭简单的紫衣,绝美的容颜不施粉黛,更显得雅丽脱俗,美得直叫人惊叹,浑然忘了那琴声的平常。

    沈燏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景。

    绿岫在学琴,这是涵养上的要求,虽说琴谈得好的人,不一定就素质高。长在冯家庄,绿岫自然不可能有学琴的机会,只是在随风小筑和萧门里,跟着萧寂筠他们学了一点,眼下,只能加紧练习。

    亭外只有涟叔在守着,刘若风远去了北疆的军中。雁城杜长义是沈燏旧部,早已归顺了的,驻守北疆聊城的虎威将军金昌则没有那么坚定。但实际的情况则是杜长义的军队绝不能调动,否则虎视眈眈的北燕不会坐失良机,而金昌的军队是为了防西梁。虽然西梁已从多年前沈燏那场战争中恢复过来,但心理上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西梁不会贸然发兵。再者,聊城距昭国京师并不算远,以精锐骑兵的速度,它可以成为一支令沈燏获取皇位的出其不意的伏兵,也可以成为让沈燏功亏一篑的力量。

    “王爷。”

    绿岫停下弹奏,优雅地站起来。沈燏笑着走近,拉着终于适应了他牵手的绿岫在亭中小圆桌边的绣凳上坐下,挥退服侍的婢女,道。

    “盈川的琴艺一日比一日精湛了,又如此勤奋,是想将来成其中圣手吗?”

    “比最初好了些是没错,可是圣手的话,盈川还是不做此梦了,会被人笑不自量力的。”

    “呵,好,不做就不做,比起弹琴,我更想看盈川处事决断的模样。”

    这个……算是情话吗?

    王公贵族,还真是喜欢跟常人反着来!

    不过跟兰尘偶尔说出的那些话相比,这已算正常了。动了动唇角,忽略掉心中怪异的感觉,绿岫伸手为沈燏制了杯茶水。

    “王爷退朝后是去探望容太妃了么?”

    “嗯,刚从那儿回来。”

    “怎么样?”

    “还好,照你说的动之以情,太妃颇受感动。容太妃与母后的关系素来不错,现在就看她什么时候在母后面前说上几句了。”

    “果然还是姐姐说的心理战更有用!哦,对了,姐姐昨日梢来口信,说有新出的一部《惜花亭》排得极好,有机会的话,可以让人演给几位太妃们看,一则让她们更感动,二则可籍机送到太后面前。女人家,尤其是深宫里锁去了一辈子,如今又无宠可争的女人,‘情’字最有效。”

    “好,太妃那边我来安排,这些日子逐一拜见过,初时她们一径劝阻,后来却是感叹,想来都好笼络。至于戏班的事,就交给盈川你来负责吧。皇后并非出身世家大族,但办事周到精明,进退十分得当,深得母后赏识,这是母后支持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王爷尽管放心。”

    听到这回答,沈燏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盈川,虽说我更爱看你处事决断的模样,可是你也是我要娶作王妃陪伴终生的人,我跟你之间,可否不要这么疏离?”

    “呃——嗯,王爷说的是。”

    “……好吧,首先,在不是特别场合的时候,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这不是什么逾矩之事,而且倒也确实显出亲密,符合他们的设定,所以虽说不习惯,绿岫也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沈燏很高兴。

    “近日天气不错,你来这京城也有些日子了,我忙于四处打点,也没空陪你。正好今日闲下来,我们出去转转吧。”

    “嗯,也好。”

    绿岫想起兰尘说过的赚取眼球之类的话,加上也确实在王府里呆得乏了,便欣然同意。看她眼波一动,想起什么让人快乐的事情后那全然轻松下来的笑容,沈燏心中不由怦然,倾身凑近绿岫。

    “怎么了?”

    太近的距离令绿岫不禁后退一步,却反被沈燏伸臂圈住。

    “王爷——呃,沈……燏?”

    “呵,盈川,你叫得还是很生疏啊!”

    沈燏愉悦的笑声就回响在耳边,从未与人如此亲近的绿岫浑身不自在,但偏偏这人是她的未婚夫。兰尘曾经说她得适应跟这人的亲昵相处,所以绿岫这会儿只能僵硬地被笑得愈加开心的沈燏抱在怀里。

    “盈川,能告诉我,你那双翅膀想飞得多高吗?”

    略迟疑了一刻,绿岫答道。

    “听说天有九重,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你会看到的。”

    耳边的声音变得温柔,像初夏的风吹入心底般带来些熏意,蓦然间竟似抹去了这一年多来独活在世间面对沉重过去与未知的种种酸涩。

    “盈川,你会看到的,我保证。”

    那人轻声呢喃,温暖的胳膊,温暖的手,温暖的嘴唇,这是……吻——咦?

    轰——

    美人气血上涌,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顿时晕成一朵俏生生的红莲花。

    这是早春,还未到繁花时节,踏青的人并不多,不过在京都最有名的挽霞山庄里,闷了一个冬天,来散心的人相对还是多些。

    英俊不凡的东静王轻易就被认了出来,清丽无双的佳人虽不识,但见王爷呵护的模样,再听他一声温柔的“盈川”,大家便都晓得了。

    如此绝色,如此飘逸优雅的风致,站在那气宇轩昂的东静王身边,两人看起来真正是珠玉在侧,宝剑流光。这京都里风言风语了好些时日,如今得见传说,倒是让人觉得以那沈盈川的身世……似乎,好像,也能接受了。

    在挽霞山庄里遇到认识的人绝不是件稀奇事,沈燏带盈川出游不是为了与人结交,但能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也没有错过的意思,尤其,对方还是严陌瑛的兄嫂严陌华和苏寄月夫妇。

    曲觞流水,绕架蘅芜,自然地弯出一处宁静,却也不会隐蔽得招来嫌疑。四人分别见礼后便在亭中坐下,严陌华的一双儿女侍立在旁边,谨守礼仪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那昭国名声响亮的王爷。

    “多年未见,王爷的风采,愈加让人不敢逼视了。”

    “哈哈哈,果然这话只有出自陌华之口,本王才敢真正相信。”

    沈燏笑得很爽朗,自身处境兼之在外辗转征战,他已多年未与从前至交有坐下相叙的雅兴,今日意外得见,又是各携家眷来赏春,自是兴致高昂。

    这预料之外的碰面,让严陌华心底也是一阵感叹。他深知沈燏这些年的处境,而以严家的影响,得知沈燏回京了也不便上门拜访,此时意外遇见,又见沈燏身边终于有人相伴,便有畅谈之意,忙命夫人准备茶具。

    世人皆知严家少夫人,昔日的苏家大小姐苏寄月才情横溢,于书法颇有造诣,却不知她亦烹得一手好茶,严陌华深爱她茶艺,夫妻二人出行时都常备一套茶具。听了丈夫的吩咐,苏寄月优雅地起身,命婢女取来茶具。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下来,四盏香茗奉上,那色泽与氤氲的香气直沁肺腑,果然好茶!

    “这才几年,你的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还真让人一阵恍惚。”

    “物换星移,也是人间常理,不过小儿辈虽已要长成,如王爷这般人物,却定是还有大好英年的,王爷倒不必如此感慨。”

    “唔,多谢你吉言了,我也还想多纵马几年,长啸西风,闲来则品茶、赏四时之景,这才叫惬意之至!”

    “这么多年风霜,王爷这生活乐趣也还没变哪。”

    “该变的变,不该变的自然不变,陌华,你何尝不是如此?否则这朝堂上怎么立得了足?不过幸好咱们没一个变成酸文士,一个变成莽武夫,否则就是再也谈不到一起了。可喜可贺!”

    戏谑似的举起茶杯轻轻一碰,严陌华掩去眸底的沉思,笑道。

    “那可是同喜了,得,我们今日便不尽兴不归。”

    微笑地看着一双儿女走入*光中,苏寄月嘱咐了丫鬟嬷嬷们跟好之后,便转回亭子里,严陌华正与沈燏相谈甚欢,往日那份沉稳的儒雅此刻生动起来,勾画出昭国才子内蕴的风流。而那位叫沈盈川的美貌女子,未来的东静王妃则安静地坐在一边,优雅娴静。

    苏寄月看不出来沈盈川到底是专心地听着男人们天高海阔的对话,还是百无聊赖,只因良好的教养才依旧端坐在那里。应该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吧,在那对话间展现的恰到好处的神情既使人觉着她的聪敏,却又不会锋芒过露。要成为东静王妃的人,自不能只管整日闺房内绣花,园子里赏景。

    随口聊了几句,苏寄月笑道。

    “听这口音,沈姑娘可是渌州人么?”

    “哦,不,不是,只我义母生于渌州,我便跟着她染了一口渌州音。说来苏夫人是渌州人,但听您说话,倒颇有几分京城这边的音呢。”

    “是啊,毕竟在京城这么些年,多多少少都会变。”

    语气中微微带出几分感叹,苏寄月眸光轻闪,转了话题,关切地问盈川是否适应这京都的气候与饮食,又介绍了城内外各处胜景,两人倒也谈得和乐。忽听得亭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难得难得,今日出门果然大吉,竟能在这里遇见王爷和严大人、严夫人。”

    回头看去,来者一袭白衣缓缓走来,在早春的嫩绿里自自然然地摇出一片飘逸。原来是孟栩,孟家四公子,丞相孟僖最疼爱的嫡孙,亦是小了沈燏四岁的表外甥。

    挥手让小童候在亭外,孟栩拱手为礼。

    “这位,可是让三叔立誓非卿不娶的沈盈川沈姑娘?幸会幸会,在下孟栩,过些日子,大概就可以尊称姑娘一声表婶了。”

    盈川落落大方地回了礼。孟栩又与严氏夫妇见过,去年冬末,苏寄月最小的妹妹苏寄辰嫁给了孟栩的弟弟,这三人也算是姻亲了,自是不陌生。五人叙了几句便各自就座,苏寄月又给孟栩烹了杯茶,令孟栩大为叹赏。

    “昨日遇到舅父,听说栩你病了,怎么今日又跑出来游玩?虽说已是春天,到底还是有些冷,你也不多当心着点,平白让大家担心!”

    “偶感个风寒而已,我虽不像王爷那样好体魄,却也不是纸糊的,哪能风吹吹就坏了?”

    看着孟栩满不在乎的样子,沈燏不禁好笑。孟家上上下下对这自幼才思敏捷的孟栩从来就爱护有加,偏是他本人似乎对此烦不胜烦,有机会就躲进京郊的别院里吟赏风月,结果至今都未致仕。

    “就算是铁打的,也犯不着这么大老远跑来吹冷风,何况看你这样子,风寒根本就还没好,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早些回去,这会儿指不定府里闹成什么样呢?栩可比我这当叔叔快,都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不可再那么任性。”

    “王爷饶了我吧,平日府里都已经闷得不行了,这一病就给拘在屋子里,更是受罪。我可不像王爷、严大人那般自在,有佳人相陪,有知己做伴,还有香茗与这大好*光可享受。”

    轻摇了下头,沈燏笑着把目光从这个任性的外甥身上收回来,侧身关切地对在桌下拉了拉袖子,微微缩了缩身子的盈川道。

    “起风了,这早春天还有些冷,你把斗篷披上吧。”

    “嗯。”

    侍从送上从府里带出来的白色斗篷,沈燏自然地伸手接过,体贴地帮盈川披上,系好绸带,又给她拉拢了些,这才转回身。

    且不提严氏夫妇怎么想,孟栩看了,轻啜口茶,笑道。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如今可应在王爷身上了。王爷功成名就,如今又得遇佳人,若能得太后伸手,大好姻缘指日可成,呵,孟栩就在此先恭贺王爷一声罢,不成敬意!”

    沈燏微微露出苦笑,转头温柔地看一眼兰尘,道。

    “母后那边,恐怕没那么容易应允。”

    “隔了几层的妹妹,有些什么要紧?只要王爷拉紧了沈姑娘誓同生死,还怕太后不同意么?这件事虽多少不合礼,但事关王爷终生,太后终究要妥协的,王爷尽管放心。”

    孟栩两指掂着茶杯,意态闲闲。沈燏举起手中的杯子作势敬了敬他,欣然道。

    “呵呵,那就借栩你这番吉言了。”

    “不敢当,是王爷天生富贵,自然心想事成。”

    这话听来似是奉承,但以孟栩那般不在意的神情说出来,众人只觉到孟栩那份贵公子的闲散适意。

    百年世族,又贵为国戚,一生都在官场踏足风云的孟僖无疑是个极端现实的人。风雅是贵族彰显身份的标志,孟僖自不会鄙视,那也是他所熟悉的,但像孟栩这样已成年却仍然整日流连于琴棋书画,不理俗世的孙儿,却依然不减孟僖欢心,倒着实让熟知这孟家的人有所不解。

    可是孟僖什么也不说,孟栩半点也不急,祖孙两个对旁人的提点劝诫以各自的方式付以一笑,大家就只能继续云里雾里地看这对祖孙矛盾而和谐。

    “王爷娶了沈姑娘以后,还打算出征么?”

    侧目瞥了发问的孟栩一眼,沈燏叹口气,淡淡道。

    “半生戎马,如今得盈川相伴,自然是想离沙场多远就多远。但目前西梁实力还未回复,大概暂无祸患,东月国虽有所平静,北燕却始终没安生过,倘若战祸一起,谁知明日会不会就落个天人永隔的下场?”

    “呵,功成名就,王爷确实该尽享荣华了。”

    孟栩一如平常地笑得云淡风轻,沈燏看一看盈川,笑容坦然而温柔,严陌华与妻子对视一眼,笑得优雅而客气。

    “听闻圣上已下旨让严大人编纂《五国史鉴》,此等大事,孟栩恭贺得迟了,还请大人见谅。”

    “孟公子客气,严某不才,侥幸担此大任,倒让孟公子见笑了。”

    “严大人不必谦虚,昭国第一才子岂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当的么?大人学贯诸子,见识广博,通晓古今政略,《五国史鉴》着实令人期待。孟栩自认浅薄,但严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孟栩任凭差遣。”

    虽然严陌华盛名在外,又已在朝为官,然孟、严两家俱是昭国显贵,所谓家族荣耀也不外是气派与气质,场面上打哈哈的赞誉通常不过擦边而已,所以孟栩这般赞美倒着实出乎严陌华的意料。不过他只是眼眸微动,神色却依旧平常,拱拱手,严陌华温和笑道。

    “孟公子过谦了,严某一届书生,能得圣上如此信任,此大幸。但想那五国交错,四百年历史风云变幻,书写起来实非易事,严某深感一人之力未免单薄,虽已招揽了颇多博学之士,但以孟公子之才,倘有意,严某将扫榻以待,欢迎孟公子助我等一臂之力。”

    孟栩笑一笑,还没说话,沈燏插进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再谦虚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五国史鉴》,就看你们这些才子的啦!”

    “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孟栩抬头冲着沈燏笑,“这话说得有味道,王爷果然出口不凡哪!”

    “过奖了,不过这不是我说的,是听别人说的,民间俗语,一向多有精妙之处,你们读书人只看圣贤书,怕是很少听到吧。”

    沈燏转开话题,孟栩平常不会特别在意什么,不过一旦在意起来……跟他说话,会很累,他可不想到最后把告诉这句话给他的盈川和兰尘供出来。

    这外甥,是个厉害人物。虽然孟栩从未像严陌瑛那样有什么惊人表现,不过,做了这么多年的亲戚,沈燏相信自己的直觉。

    接下来的聊天,几人就闲扯些自己的见闻罢了。沈燏行军远至四方,那些异族风情自然见得比京城里更多,跟严、孟两人从书上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记述一比较,倒是笑人。

    “大千世界,果真是什么奇事都有,能领略这些,才深知大地之广啊!”

    “说得是,不过严大人只怕没那等机会去领略了,家国系于两肩,如何走得开?孟栩却是困于家人亲爱,也没得指望。王爷以后要在京城享福,亦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开眼界了。”

    “哈,本王倒不一定,倘若得逞所愿,我与盈川就一阵子在京城享享荣华富贵,一阵子信马由缰,天南海北,给它好好逛一逛。”

    沈燏侃侃说得自在,盈川淡淡笑得满足,孟栩挑眉道。

    “哦?王爷不想在朝为官了么?”

    “嗯,本王跟你们不一样,不打仗,本王也就没啥事儿了,做什么官?只要圣上给本王留足了家财就行。”

    “王爷可真是一如既往地直接呢,要钱都要得这么干脆!”

    孟栩抬手支颐,笑得宛如一片浮动的水光。

    “不过信马由缰虽自在,但大概不可取,王爷还是跟人结伴吧,比如说商旅。哦,这样说起来,严夫人的娘家正是渌州苏府呢,苏府产业遍天下,王爷跟着他们走,至少有了群极好的向导。”

    “苏府的商队虽到的地方多,不过安全起见,通常不会偏离东西公路,而且通常都要赶路,向导是极好的,但有趣的话,恐怕还要王爷多包涵了。”

    苏寄月温雅地笑着回答,语气中有着隐隐约约的提点。苏家毕竟是商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远赴千里的,商旅们奔走的路只会枯燥,或者是因为满载货物而另有一番刺激。

    “夫人客气,本王岂是那种贪心不足之人?”

    沈燏心内了然,笑着一句话就带过去了,孟栩却是自然地转了话题。

    “说起来倒是巧,前些天跟几个朋友去聚远楼小酌,遇到苏大公子,哦,如今也该说是在下的哥哥了,他正好也在那里用膳,似是要送别他夫人。不过在座的却还有萧门的什么舵主,想是要请这些武林高手一路护送苏夫人回渌州。孟栩久未出京城,只听说去年过年,渌州出了一桩土匪灭门的惨祸,圣上大为震怒,还下令各州郡着力剿匪来着,可是怎么,如今这官道上还是这般不太平么?”

    平平常常的一番问话,听入各人耳朵里,自然能析出不同的味儿来。苏寄月脸色微变,这话说简单也简单,但若叫有心人得知了去,却不晓得会绕出些什么道儿来。前年菘陵盐矿一事其实已大伤苏家,今年的这时节,可更容不得差池。虽苏家如今与孟家结成了姻亲,但轻轻一笑,苏寄月温声道。

    “公子多虑了。经去年各州郡一番努力,那官道上现在可太平得很,舍弟之所以会宴请萧门舵主,一则萧门经营漕运,苏家起运货物经常都会与萧门合作,虽然舍弟如今不管事,但从前都是认得的,朋友之间,怎好不打声招呼?二来,弟妹有了身孕,水路虽平稳些,到底还是让人不太放心,故此要劳烦萧门的朋友在路上多关照些了。”

    “哦,是这样啊,倒让孟栩虚惊了一场。”

    “也不算虚惊。倘能让栩改了你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赏风和月的性子,这场惊吓应该会深得舅父欢心。”

    “算了吧,闻多了窗外事,只是徒增慨叹而已,在下避之惟恐不及。毕竟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沈燏笑了出来,这个孟栩,仗着不是嫡长孙,又得到孟老爷子默许,竟从未管过那些“俗事”,日子过得可谓如意之极,哪里肯自惹麻烦?

    正想好好讽他一顿,忽见自己府中的侍从疾步赶来,上前禀道。

    “王爷,太后懿旨,着王爷即刻进宫叙话。”

    不管心中如何想,盈川等四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集中于沈燏身上后,又以各自的方式移开了去。

    这是自沈燏带盈川回京后第三次被他的母亲孟太后召见。第一次,母子的久别重逢因盈川的身份引起轩然大*;第二次,太后强塞的三十多幅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美图惹得沈燏使出轻功逃离大内;这第三次,又当如何?

    孟栩轻瞥一眼沈盈川,目光投向手中那杯香雾袅袅的麟趾滴翠,这是麟趾山特产的名茶,清雅淡远,犹如远水青烟。耳边,传来沈燏的声音,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熠熠如拂晓晨星的东静王,此刻的声音依然俊爽,俊爽而温柔。

    “盈川,那我去母后那里一趟,你先回府,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

    女子的声音平缓悠扬,若流水。

    二人匆匆别过严氏夫妇与孟栩,带着亭外的侍卫远去。亭中一时静下来,孟栩突然轻笑了声,道。

    “这世间祸福果真是无法预料啊!当年沈姑娘的母亲不知道是怎生凄苦地抛弃了亲生的孩儿,哪知反而留了性命在,时至今日但得东静王如此爱恋!呵,反是当年那南安王妃集万千宠爱诞下的千金,却是转眼命丧黄泉。这般对比,如何不叫人叹一声无常!”

    苏寄月听他末尾这句怅惘声调,心中亦不觉叹息。苏家这一年如履薄冰的境况,令她总觉不踏实。虽说嫁入百年望族的严府让众人欣羡,妹妹与相府结成婚姻更添贵气,但素来贵家亦多纷扰,朝堂上的事哪里有个准儿,“牵连”二字就像悬在头顶的剑,这午夜惊梦,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而偏偏刚才看到的跟在沈燏他们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虽做侍卫打扮,不过苏寄月还是认出来了。

    独自一人把那么大的翡园打理得那么好,偏又脾气古怪得很的园丁,能有几个?更何况她是苏家的大小姐,那园子、那园丁,她见了十几年,怎会认不出来?

    可是涟叔怎么会跟在东静王身边?听说他前年冬末就离开苏府了,此后再无消息,难道说这一年来,他就跟在东静王身边么?

    苏寄月知道祖父前些年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去过一趟边关,当时先帝还在,东静王正戍守与西梁交界的国境,两人偶然认识,并结为忘年交。后来虽没见有什么特别来往,但祖父对东静王的褒奖,苏寄月却是清楚的。

    那么,苏府跟东静王,有没有联系?

    瞧见妻子眉峰微颦,严陌华就猜到是什么缘故,但有孟栩在场,他不便说什么,只笑道。

    “天色晚了,我们也回去吧。孟公子,你要同我们一起走么?”

    “唔,不了,严大人请先回吧,在下还想再坐坐。”

    “也好,那就先告辞了,孟公子,《五国史鉴》之事,我们改日再叙。”

    “呵,孟栩必扫榻以待。严大人严夫人慢走,在那下就不送了。”

    目送严氏夫妇并肩离去,孟栩唇角的笑渐渐淡下来,终至消失不见。那个形容飘逸散漫中微微带着一丝邪魅的贵公子,此刻看起来,冷面冷心,好似陌然于这滚滚红尘。

    有人恭恭谨谨地过来,垂着眉眼,低声道。

    “公子,相爷已在别院等着了。”

    马车辚辚地驶向京城,一双儿女今日游够了*光,此刻已倒伏在父母怀中,轻轻浅浅地入了梦乡。搂着女儿,苏寄月倚着车壁,窗上的纱帘被风一阵阵地卷起,露出外面无限美好的原野春色来,她却已无心观赏。

    挪了挪儿子的头,严陌华看向妻子,轻叹了口气道。

    “别多想了,寄月,树大招风,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免不了的,不管是苏府,还是严家,甚至是孟府,只要那个宝座上坐着皇帝,就无可逃避。”

    “……明白,妾身明白。只是想着若有那一日,这些孩子,我们的孩子,从云端打落泥潭,无人呵护不说,更可能受人**——妾身想起来,就觉得心痛!”

    “这你放心,严家这么多年,怎么说也备了条后路,断不至于让孩子们受人侮辱,凄惨度日。想开些,寄月,我们会尽了所能保护他们,但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们就只能求神佛保佑他们更坚强些,再往后,就是儿孙自有而儿孙福了,你我管不到。”

    感叹地说完,严陌华淡淡一笑,“苏府也繁盛了百年,这些事,想必也有安排,你不必过于担心。虽说主上前年动了苏府,但散些家财博取主上安心,他又有了银两扩充国力,应是颇为欢心的,两相衡量起来,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唉,你说得是。”轻抚着女儿墨黑的长发,苏寄月叹道,“但我只怕引得那人贪心,怕是不吞下苏府就不肯罢手了。况且这兄弟间的光景,你比我更清楚,你跟爹他们日日忧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严陌华听罢,苦笑一声。

    “这棋局有没有法子可解,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只看他坚持的那场婚姻能不能带出个好结果吧。我跟爹自会慎重,寄宁也知道,否则不会请萧门的人护送宛青回渌州去,你还是放宽心吧,孩子们也大了,看到你忧心忡忡,他们也会不安的,这却是徒增烦恼。”

    “嗯,是妾身疏忽了。”

    从一双儿女身上收回爱怜的目光,这苏府里往日曾协助母亲任夫人管家的大小姐,如今打理着偌大严家事务的少夫人看着丈夫,露出了平素那温婉宁和的笑容,美丽的眸子里有着身为妻子和母亲的坚毅。

    “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专心朝中的事务就可以了,我会照顾好娘和弟妹们的。夫君,不管将来怎样,妾身,总是要陪在你身边的。”

    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也抵不过这实实在在一句话的分量。严陌华心中柔情激荡,却只笑一笑,伸手轻柔而紧地握住了妻子纤白柔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