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境传说——落月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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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帝王家事(二)

    云水上的马车自永宁宫离开,却没有驶向宫外,而是向着南面而去。

    皇城的南面,便是南书房的所在。

    于男人而言,南书房是皇帝最私密的场所;于帝国而言,南书房是帝国权力的最中心。那些不见诸于正史的帝国密辛在南书房上演,无数影响帝国深远的政令自南书房发出。

    南书房的门槛很高。这里的高不仅指的南书房的地位超然。实际上,南书房的红木门槛确实做的很高。

    这样一条门槛,云水上不知已经迈过多少次。年轻时可以毫不费力的一步跨过,而对于此时已然年迈的他,再跨过去却要折腾不少时间。

    南书房的程设也很简单,除了一些大的夸张的书架,便只有一张乌木桌,几把木椅。与流言中南书房的书架中,藏满各种价值连城的孤本古籍不同,这些书架中摆放的都是些廉价到再寻常不过的雕版书籍。

    自他与皇帝相识起,皇帝便从来都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过往那些年中,他便见过皇帝在书房吃火锅时将架子上的书撕了当柴火烧。

    不知为何,最近几年,云水上越来越喜欢回忆起少年时光,无论是荒唐或是热血,如今看来,皆是美好时光。

    乌木桌前,坐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挺直的脊梁似能撑起一片天穹,宽阔的双肩似能扛起两座大山。他是荒境大陆上最强大帝国的皇帝。如果说权利便是力量,那么他无疑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男人。

    但他已经老了。

    皇帝的两鬓是斑斑白发,刻满风霜;皇帝的脸庞是纵横的丘壑,写着沧桑;皇帝的目光仍如从前般深邃,然而褐色眼瞳旁的眼白已经变得黄浊。

    他与他,都老了。在永恒的时间面前,皇帝与乞丐皆是平等。

    这个帝国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云水上拄着拐杖,走向苍老的帝王,如是想着,然后跪拜行礼。

    “夜深了,你这老鬼,不在自己府上待着。又来朕这里做什么?”皇帝的声音中有些掩不住的疲惫。

    云水上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撑着拐杖站起身,他的腿脚不便,所以这个过程便有些慢,就像这世间绝大多数老人一样。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他却自己站了起来。对于皇帝而言,这便是大不敬之罪。然而云水上与皇帝相识半生,半是君臣半是好友,便是更大的不敬也做得。他缓缓起身,就近找了把椅子,然后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皇帝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行动迟缓的老人,纵使他已经位极人臣,纵使他已经年过耄耋,身上那股痞劲仍是未损半分,反而愈加老辣。所以,皇帝决定不再理会他,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书都拿反了。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谁还不知道谁,有什么好装的。”云水上把拐杖搁到一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怎么是去年的陈茶。江南道上不是进了一批新茶。我说你也忒抠门了些。”

    皇帝看了眼书的封皮,才发现确实把书拿反了,正觉羞怒,哪想到又被这老头嘲讽抠门。什么叫抠门,这叫节俭,是节俭好吗。你以为管着这么大一个家国很容易吗?

    啪的一声,这是书页重重合上的声音。皇帝剐了云水上一眼,没好气的问道:“这么晚了,你究竟来做什么?”

    云水上问道:“大晚上不睡觉,你又是在做什么?”

    皇帝说道:“朕有些家事要处理。”

    云水上说道:“帝王哪来的家事,家事亦是国事。”

    皇帝嘴角微动,嘲讽的一笑:“朕要管教自己的妻儿,如何就成了国事?”

    “事关皇储,自然是国事。”

    皇帝意味深重的看了云水上一眼,说道:“此言有理,然而你打算如何管?无论你做什么,无法改变朕的心意终究是徒劳。”

    云水上叹了口气,说道“你等的那人不会来了。废立储君,终究是大事,你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也是朝臣的需要。然而只要他不来,你便没有这个理由。无论心意如何,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皇帝没有立刻接过云水上的话,蹙眉思索着,用拇指按压自己的眉心,半晌之后才说道:“你是戊时入宫。先去了趟永宁宫。都说他为人至孝,如此看来,所谓的孝道还是比不过一张太子的宝座。”

    “可惜。你虽是人父,却还及不上我这个老师了解自己的弟子。”

    “我戊时进宫,不来见你,先去拦那孩子,便是因为我知道那孩子生性纯良,认定的事纵是有九头牛拉着也绝不回头。”

    “然而,终究还是被你拦住了,不是吗?”

    云水上摇了摇头,说道“我并没有拦的住他。”

    皇帝闻言,两片松弛下耷的眼皮不经意跳了跳。没能说服那孩子,那孩子却始终没有出现。那么定然是眼前的老人做了手脚。皇帝与云水上半生君臣。云水上知晓皇帝的生活喜好,皇帝如何不知道云水上的那些恶趣味。比如藏在左手袖口中的木棍。

    殴打宗亲那是足以杀头的重罪,然而皇帝知道云水上有这样做的胆量。因为莫说区区一个太子,他的木棍敲打过更加尊贵的人物。

    皇帝想起曾经的自己同样被这根卑鄙的木棍暗中偷袭的往事,更觉恼火:“很得意吧?从前殴打朕,如今连朕的儿子也被你打了。”

    云水上说道:“圣人言‘君有过则谏’……”

    皇帝深知这个穷酸,一旦开始掉书袋时便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所以,你今天究竟来做什么?”

    “臣想问君上一个问题?”

    “难得,你竟然记起朕是君你是臣,那便问吧。”

    “为什么?”

    云水上只说了三个字,然而皇帝还是听懂了云水上问的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大儿子?为什么你就是要千方百计更换太子?为什么你如此偏心?

    皎洁的月光透过浅薄的云雾再穿窗而过,变得有些朦胧。蒙蒙的白月光笼罩着皇帝的身躯,衬得皇帝一头花发更显老态。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问自己,然而这些人终究没有这个勇气;这个问题自己也想过很多次,然而每次皆是不愿往深处想去。

    随着自己的老去,这个问题就变得越发迫切。帝国终究是年轻人的,而他终究需要一个继承者。

    所以这个问题,终于被自己此生最好的朋友当面问了出来。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帝国需要一位雄才伟略的帝王。”

    “太子或许进取有失,然也必是守成之君。”

    “那孩子身子着实太弱了。”

    “太子虽长染小恙,却也无恶疾。这不能成为理由。”

    “在朕看来,这才是最大的问题。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如今正是盛年,这个问题并不突出。再过十年又如何?”

    “久病之人最长寿。然而要打理一个广阔的帝国,需要的是充沛的精力。那孩子总是这样病病殃殃,再熬上十年,如何还能有这样的精力。到了那时,他缠绵病榻,一时却不得死,国政必定松懈,朝纲必然败坏。”

    “碧落海外,妖族虎视眈眈。拥蓝关外,北方异族,贼心不死。把帝国交给那孩子,朕不放心。”

    云水上闻言,蹙眉深思,良久无言。他曾经多次设想过皇帝欲废太子的原因,而皇帝的答案,却依然超出云水上最大胆的设想。

    作为一个父亲,皇帝的话无疑是冷酷无情的,所谓无情最是帝王家,约莫如是了。然而作为一个帝王,皇帝的考量自有他的道理。

    云水上无法去评价皇帝的对错。因为皇帝所思考的,皆是十数年之后,他们离开之后的帝国未来。

    没有发生的事,便无法去评价对与错。但也正因为如此,云水上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他始终认为太子殿下依然是就当下而言帝国最适合的继承者。

    因为未来不可见,活人能做的只有把握当下。

    于是,在南书房中,御史大夫云水上正式向皇帝提出一个赌约。

    这个时候的南书房,只有皇帝与云水上两人。关于这个赌约的具体内容,再没有第三人知晓,也未曾收录于帝国史册之上。

    直至数百年后,云水家的后人,整理编纂族谱时,才从一张泛黄的纸张中,窥见一鳞半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