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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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三问

    那是一辆无窗无饰的木头马车,木缝夹着肉,路一陡便磨得生痛。刚开始我还咬着牙不吭声,过了两天终于忍不住。烦躁起来,就以使唤萧长谣为乐,硬跟了来的抱香看不过去,脱了外衣给我垫座。

    我狠狠一瞪,怪她胳膊往外拐,竟敢当着我面帮萧长谣,低低一声哼了句“叛徒”。哼得她面色发白,眼有泪意。我有气没地儿撒,那头对萧长谣的作弄更是有增无减,或是偷他的薄衾作垫被,或是挑那些烂掉的果子给他吃,他都一笑置之,毫无怨怼。

    破马车颠簸了数日,才在一处竹林外停下,光影横斜,风喃夹涧。我们下车跟着萧长谣步行而上,却见那花木掩映下竟是一座门深庭广的豪门巨宅,里面曲径通幽,廊亭错落。

    萧长谣进门便被管事拦住,说乌龟有任务交待要单独召见。他眉头一皱,最后还是亲自带我们安顿好才忙活去。可往后几天,除下人出入伺候饮食,便再无人过问。抱香坐不住,打听了几次都说萧长谣外出办事,乌龟事忙,等闲了才能招待,急得直跳脚。

    我也明白,这是老乌龟特意在挤兑我,才特意打发走了惟一能帮我求情的人。虽然我跟萧长谣相识不久,不说他是劝我振作的人,单这一路上的照顾,傻子也能看出他的真心。如今我在家失势,孤身在外,便只有低头认错一路可走。

    我撇开抱香,在孔像前从早跪到天黑,才见乌龟施然而至。我腹饥腿软,稍稍存了力气,才说:“国昭愚钝,开罪了先生,特脱簪待罪,聊慰尔心。”谁知他也不看我,上完香转头便走。

    我又惊又恨,枉我送了不少银子,才打听到他每天会来拜孔像,还白白跪了一整天,他居然一言不发就走了!我赌咒再也不做这蠢事,还将他的历代祖先轮着问候了一番。可是第二天醒来,想着梦里母亲的苦况,我还是去跪了,这次他来,我什么都没说,等第三天再去,地上多了个蒲团。我嘴里咒着这个喜欢看人家跪的变态乌龟,心下却是一宽。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看他上了香又欲离开,我突扑过去拉他袍角:“昭儿跪了这么些天,您还不原谅吗?师公。”他听我这样唤他,方住了脚步,转过身在一旁太师椅上坐定,“你说向我请罪,不来跪我,每天在这跪孔圣算怎么回事儿?”

    听他调侃,我反倒松一口气,狗腿地嘻嘻两声:“那至圣先师可不是师公的先生么?我跪得太师公原谅我了,看现在师公不也来了嘛。”

    他定定看了我一阵,倏然笑了。我看他高兴,忙跪倒他脚边嗑头:“昭儿先前不识抬举,求师公大人大量,不计前嫌,收我为徒。”

    他笑得不置可否,顿了一顿,方继续到:“我让你问三个问题,若问的我满意,便叫你在身边伺候罢。”

    他这算什么奇怪要求?不如就先问问什么才是他满意的问题是什么好了,但脑中灵光一闪,冲口而出的却是:“我娘可好?”

    乌龟显是未料到我紧要关头也如此感情用事,但也不屑瞒我:“令慈被侯爷软禁在城外的衡川别院,身边都是以前伺候的人,穿着用度肯定不比从前,可也不必担心。”他见我听着眼角挂泪,小嘴长嘟,遂又补了几句,“我虽不管俗世尘事,但她是相府的小姐,地位尴尬,如此结果,已是最好,看来候爷未必没有保她的心。”

    我本就伤心,听了后半段更是气得发抖,摁不住心头业火,酸溜溜地问道:“那我一个失势弃儿,自问除了会耍点小手段外便一无是处,师公又缘何找上我呢?难道就因了我命生旺父那无稽之谈?”

    他哈哈大笑:“算你这丫头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说地位,你不及大公子秦骛祖,论筹谋,又比不上二世子秦骛恒。讲身份,你一介女流,根本无望承袭爵位。说到命相,你女命破宫,富贵不,”他转过头干咳了几声,抬手止住我未出口的话,“看得出来,你来,不过是想顺着你爹,一心复宠。但说实在话,这种儿女□□,老夫并不会教。可我这人行事爱反其道而为,只要行事得法,不恋正名,你想暗地里弄权得势,并非难事。”

    “现在看来你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正是蒙尘明珠,方能一鸣惊人。况且权势世所重,桓温役孟嘉。[1]等你能任贤驭将,恪威侯即使不爱你,也会忌你。”

    他尚未说完,便被我急急打断:“你方才想说我命格如何?”奶娘的杜撰之辞我是耳熟能详,却从未认真听人批过命。他却住了口,不慌不忙,一脸得色:“这算你第三个问题?”我连忙摇头:“呵呵,多口一句,多口一句。”

    “那开始问第三个问题吧。”

    “你第二个问题不是还没回答完吗?”

    “你既已听完,我便算说完了。”

    我气结苦笑,可不是只剩一次机会了。他见我低头冥思,也不催,只顾看窗外荷塘。日渐西斜,我想到肚子呱呱大叫,才忽然笑道:“第三个问题就是:师公不会不收我为徒吧?”

    我看准无论他说“会”或“不会”,都是要收我为徒了。

    他抚掌大笑:“明早卯时来书房吧。”

    我双目圆睁,兴奋得一跃而起,原地跳了好一会才想起,又正正经经的向他躬身拜礼。等腰弯到一半,却听他平静地道:“有了师徒之实,往后对面背后都不许叫师公老乌龟,这你可要记清楚了。”我一边惊疑他居然晓得,另一边看他全无愠色,方堪堪忍了笑,一拜到底。

    注释:

    [1] 引自北宋张耒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