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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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虫声新透绿窗纱

    茉莉跟着那女子进了一扇开在后巷中的角门,守门的婆子道一声“丹朱姑娘好”,她才知道这女子名唤丹朱。她并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要买她的花儿,只是看一路上后园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奇花瑶草遍地摇曳,心里暗暗赞叹。绕过后园,再过一座玲珑精致的曲栏桥,穿一座月洞门,前面是几间朱粉涂墙、彩绘结华的屋子,屋前种了两棵芭蕉,两株海棠,靠院墙是一株大大的樱桃树,此时正当初春,一院子的蕉翠棠红,绿蜡丹卷。

    屋前两个小丫头子正在海棠树下玩耍,见她们来,都向丹朱说道:“丹朱姐姐还不快些,姑娘都等急了呢。”

    丹朱听那小丫头的说辞,是“姑娘等急了”,而非“姑娘和大公子等急了”,心里有了底数,回身说一声“姑娘请”,带着茉莉走进屋去。

    茉莉跨进门槛,只见一屋子锦绣。粉墙上挂着绣成的燕燕于飞,窗台上几株吊兰,围着一只鹦鹉笼子。折枝山水屏风旁,玻璃盏放在雨过天晴的小几上,屋子深处长长珠帘垂地,锦缦密掩。

    丹朱略环顾一下室内,见并没有人在,便走到珠帘锦缦前叫道:“姑娘,我请卖花的姑娘来了,快别再偷懒,出来挑花儿吧。”

    锦缦一掀,珠帘微开,走出一位年轻小姐,十分不雅的高举双手伸着懒腰,口中说道:“怎么这么迟,我等的有些困,就到里面去歇一歇,人呢?”

    茉莉凝神看去,一时间目眩神驰——世间有这般美丽人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半散,丹唇皓齿,瑰姿玉颜,雾绡轻裾,明眸流盼,罗袜生尘。增之一分太多,减之一分太少,遍身罗绮并不能增其半分颜色,蓬头垢面也并不能减其半分灵动风姿。

    “哎呀,就是这位姐姐?”茉莉正愣神间,那位美人儿已经跳了过来,拉着她问丹朱。

    “是。”丹朱点点头,看自家主子不顾礼数就那么仔细盯着人家看,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大公子派她来服侍,就是因为她行事稳重、知礼知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主子依然故我,她的头痛也越来越严重——眼看主子大了,今年也满了十九,到了出阁的年纪。可是,有哪一户人家想要一个不会女红、只会爬树的媳妇呢?

    “姐姐生的好漂亮。”曦宁眨巴着眼睛,口中称赞着,拉她在窗边软榻上坐下。

    “不敢。”茉莉还是有些愣愣的,这位小姐好生奇怪。

    “姐姐且先坐着歇一歇,让我瞧瞧姐姐的花儿。”曦宁歪头一笑,伸手要她的篮子。茉莉忙回过神,将手中的篮子递与她。指掌接触间只见那只手如白玉一般,隐隐透着晕红,再看自己长着些薄茧的手,不由心中有些黯然。

    “姐姐的花儿真是好看!我家虽然也有这些花儿,不过都没有姐姐的这样水灵。”曦宁自篮子中小心翼翼的抽出一枝绿牡丹,放在鼻下嗅了嗅,欢喜的说着。绿牡丹是牡丹中最名贵的品种,像这一枝这般,把绿色养的这么纯正,必定是无比悉心的照顾了。

    “是吗?我就只种了这么两株‘豆绿’,养的可不容易呢。今儿这枝是开的第一朵,方才两位小姐买走了些麝香玫瑰和双彩月季,可都没有看上这枝牡丹。”茉莉听她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她爱花儿,虽然以卖花为生,但平时细心照顾,对自己手里出来的花也都有了感情。方才她见曦宁抽出这枝牡丹时的小心之态,就知道这位小姐也是爱花之人。

    丹朱捧上两杯茶来,先在茉莉面前放下一杯,才又端给自家姑娘。

    “丹朱,来——”曦宁招招手,让丹朱稍微弯下腰,将手中的牡丹簪在她发髻的另一侧:“正好今天你戴的是绿孔雀簪子,和这朵牡丹相配,这花儿送你啦!”

    “谢谢姑娘。”丹朱笑着说了一句,福身行了个礼。

    “平日里送了她多少金钏银镯,也没听她谢过一声,今儿还行了个大礼,原来,姐姐比我更有面子。”曦宁笑出声来,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笑不露齿,却更显得天真可爱。

    “姑娘说哪里的话,是丹朱姑娘不嫌弃罢了。”茉莉抿嘴一笑,这一家的小姐可真是与众不同。

    “姐姐种的花儿好,让人一看就喜欢!这些啊,我全都要了。”曦宁指指篮子里的花儿。

    “全要了?”茉莉有些惊愕。这么些花儿已经折了下来,根本开不久,即使全要了也不能轮着戴。

    “呵,姐姐别怕我赖账,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大富大贵的人家,这些花儿还是买得起的。”曦宁脸上笑容粲若春花,抱着手中花篮子不松手,丹朱会意,转身掀开锦缦往里面拿银子去。

    “可是……”

    “姐姐别可是啦!这些花儿我瞧着喜欢,自个儿戴两朵,花瓶里插几枝,给祖母送几枝过去,也就差不多了。”

    “那谢谢姑娘了。”茉莉点点头,这么好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

    “对,今儿绿牡丹就那么一朵,我送给了丹朱。姐姐那儿还有绿牡丹没有?若还有的话,我想再要几枝。”曦宁眼睛看过来问着。

    “嗯……”茉莉侧过头想了一想:“这几天,大概还能再开上几朵,我就养了两盆,也不多的。”

    “那好,若是开了,请姐姐全都送来,还是从丹朱领你来的路进来就好。我吩咐她们,若是姐姐来了,不许拦着就是。”

    “谢谢姑娘。”茉莉道了谢,丹朱出来,将一个青布小包递给她:“姑娘,这是买花儿并花篮的银子,这花篮子也留下给我们姑娘玩儿,劳烦姑娘了。”

    茉莉接过,当着两人的面也不好打开来看,站起身告辞。曦宁还命丹朱送她出去,又叮嘱了要绿牡丹的事情。

    “哥哥出来吧!”茉莉和丹朱出了院门,仍按原路走回去。曦宁一见两人迈出门槛,立刻趴到窗前,看两人出了院子,回头向珠帘锦缦里喊了一声。

    锦缦掀开,曦展笑着踱了出来。

    “哥哥的眼光真是好,这位姐姐可比祖母寿筵那日的那群千金小姐好多了!”曦宁伸出食指摇摇,赞叹着。

    “是吗?你可别露了馅儿!”曦展笑看她一眼,拿起桌上那篮花儿走出去。

    “哎哎哎,这可是我买的花儿!”曦宁抢到他身前拦住,说实在的,茉莉养的花儿真是好,她以前也种过花,可不是死了就是开的病恹恹,哪里像茉莉这样,连极难养的绿牡丹都种的这么好看?

    “谁出的银子?”曦展也不与她抢,挑眉问了一句,曦宁哑口无言。她用银子,一般都是往账房支去,内府的财务是绿云管着,她房里连一枚铜钱也没有。方才丹朱不往账房去,进锦缦里拿银子,那肯定是问哥哥要的了。

    曦宁悻悻然松开手,看着曦展施施然提着一篮子花儿远去,还在后面不忿的喊:“小气的哥哥!”

    茉莉回到家中,打开了那青布小包,不禁大吃一惊。布包里是一只锦囊,金线提花的黑色锦缎上绣了一只凤凰。那凤凰高昂羽冠,双翅展开间捧了一轮金乌。黑底红凤金乌,小小的荷包硬是透出精致的大气磅礴。荷包里只有一锭小银锞子,够买下她的那一篮花儿,但却并没有多出去多少。细算起来,装银子的荷包倒比里面的银子值钱了许多倍。

    茉莉拿出里面的银锞子,重新用青布把荷包包起来,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却又惴惴不安起来。

    外面有人敲门,茉莉去开了门,却是傅松来了。

    “傅大哥怎么这个时辰来?”茉莉有些惊讶。傅松以往来她这里,多在清早时候,京畿卫统领是要轮班的,他每到夜晚当值,都会在第二日清晨回家时顺路过来看她,从没有在这个时辰来过。

    “哦,今日有事,经过这里,就顺路来瞧瞧你。”傅松不甚自然的笑笑说。今日上午,家中又有媒人来提亲,是他直属上司——崇文门城门校尉的千金。母亲十分愿意结这门亲事,却被他拿话搪塞了过去,说男儿未做出一番事业,不敢成家。媒人走后,母亲十分恼火,训斥了他。他心中又急又闷,便出了家门散心,不知不觉走到茉莉这里来。

    “傅大哥用午饭没有?我今儿去城南卖花,回来的迟了,还未曾煮饭。傅大哥若是没有吃,那就在我这里用吧。”茉莉给他倒茶。

    “也好,麻烦你了。”傅松转念一想,今儿再探一探茉莉的心思罢,便应了下来。

    “哪里,傅大哥平日待我像亲哥哥一样,一顿粗茶淡饭算得了什么。”茉莉忙去生火做饭。傅松坐在那里,看她在厨灶前忙碌的纤细背影,心里更加苦涩。

    茉莉蒸了一满锅的米,又清炒了几个菜,端上桌,用手帕包着筷子递给傅松。傅松心中有些思绪,茉莉虽然家中败落,但依稀仍可以看出她高贵出身。这用饭时以手帕包着筷子拿上来的规矩,是那些贵族世家才有的。大约茉莉双亲在世时也是这样行事,她才如此做的罢。两人坐下来用饭,她生活清苦,菜除了一道玉兰片炒肉外,倒全是素菜。茉莉搛了两筷子菜肴,斟酌斟酌,还是问出来比较好。

    “傅大哥……”

    “嗯?”傅松看向她。

    “傅大哥在崇文门当值,一定见过不少的王公贵胄吧?”茉莉有些迟疑的问。

    “是。怎么今天突然问起这个来?”傅松惊讶的说道。

    “我今日去城南卖花儿,有一家小姐竟把一篮子的花全买了下来。那位小姐喜欢‘豆绿’牡丹,要我再给她送几枝去。但没告诉我是哪一贵家,人家不说,我也不好开口问。傅大哥见过大世面,定然知道些分辨这些王公贵族家世的方法。”茉莉坦诚说道。

    “哦,原来如此。”傅松了然的笑笑,沉吟一下:“贵族世家也分了三六九等,那些才刚兴起来的,没有多深的根基,巴不得别人知道他的家世;稍微有些根基的,也收敛点,当今厌恶世家专权,这是连民间都知道的事。但凡那些传承了多少代的贵族,从外表上就看不出来了,他们只在自家出行的车轿不起眼之处、家中嫡系子弟贴身的东西上或是别的甚么要紧事物上有所标记。留意一些细小的地方,或许有所收获。”

    “知道了,多谢傅大哥。”茉莉心中悚然一惊,家中子弟贴身的东西?皇室一向忌凤家,以凤家人的聪明灵性,必定有所应对。若是自己的猜测不错的话,那荷包……

    “茉莉?茉莉?”傅松见她出神,叫了两声。茉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心里原先的猜测有了几分底数。

    又过了两日,屋内养着的两盆“豆绿”牡丹,结的花苞全开了。重蕊叠瓣,绿玉一样温润可爱,既有牡丹的华贵之气,也不失小家碧玉的灵巧。茉莉把花儿小心翼翼的剪下,怀中揣了那个青布包着的荷包,依旧按原路往那位小姐家去。

    她依然从那日丹朱领的路进去,大约是那位小姐吩咐过了,守后角门的婆子一见她来,笑着行个礼,没多问就放行。茉莉也客气的笑笑回礼,方往里面走去。

    “姑娘请等等。”那婆子又叫住她。

    “怎么?您老人家有事儿吗?”茉莉停住回头。

    “姑娘,我们这后园子大,您这才来第二回,上回是丹朱姑娘领着,这次您知道怎么走吗?”

    茉莉本想说自个儿记性好,路走过一次就不会忘,转念一想,又摇摇头:“还请您老人家指教。”

    那婆子笑笑,往角门旁上夜的小屋里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她带路。茉莉向那婆子道了谢,跟着小丫头往里走。

    “这位妹妹有礼了,我请问你些事儿。”约摸走了快一半的路,茉莉低垂了眼开口问。

    “姑娘请说。”小丫头机灵,扭头笑着说。

    “你们家姑娘上回买了我许多花儿,又要了这几枝绿牡丹,我心里很感激。但不知道你家姑娘的芳名是?”茉莉试探着问。

    “姑娘的名字,哪是我们可以直呼的呢。我们平时只叫二姑娘、宁姑娘罢了。”

    “那我再请问妹妹,这里是哪一府贵家?”

    小丫头嘻嘻笑出声来:“姑娘连着进来两次,难道不晓得这是哪一家吗?”茉莉也不好再问,只跟着小丫头往前走。后花园里开的花儿,比先前来的那一次又更多了几种,茉莉不由放慢了脚步。

    鹅卵彩石铺成各色精巧样子的小道旁立着一块小小白玉石碑,上回来倒是没有注意,茉莉不经意间眼光一扫,登时心中大震——“隆正十九年为凤府重葺此园,李吉书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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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写《翻译官》的那位缪娟大人说过一句话,“霸王是跟盗版一样可恶的行为”。

    道具之四:曦宁屋里的玻璃盏

    道具之五:绿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