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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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一大早,贺小朋便被江淮叫进了经理办公室。

    果然说了不过两句话,江淮就问起贺小朋是怎么认识经纬公司文总的。

    “我跟他——算是有点仇吧,是父辈间留下来的。” 贺小朋简单地说。

    江淮一愣,不会吧。

    “可是,好像,那个——文总很想跟你私下见面的样子。” 江淮显然怀疑小朋是在故意推托。

    “那是我们有帐没结,不过上个周末,我已经把东西还给他了。” 贺小朋说。

    “噢,是这样。” 江淮也不是傻瓜,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也不好再问下去了,既然这样,江淮便打定主意按兵不动,干笑道,“好吧,贺小姐,下个星期,纪录片的播出带一出,你就开始跟着着手素颜这个音乐片的前期。”

    “江总,不是说纪录片完了我就回办公室吗。” 贺小朋小心翼翼地问。

    “田导指着要你,说你脑子活,怎么了,你有麻烦?”

    “我——我是很想进制作部,只是有点担心时间上——。” 贺小朋犹疑地道。

    “——还是说,你愿意一直在邓小姐手下。” 江淮笑道,谁都知道邓小姐能力有限,脾气无限,连江淮也拿她没办法,谁让她是中央台某部主任的妹妹呢。

    “还有,”见小朋犹豫,江淮又道,“制作部虽然经常加班,挣的钱也比较多哦。”

    “——好吧,谢谢江总。” 贺小朋咬咬嘴唇,点头答应了。

    “我们学院教授都说我声音音质好。” 素颜满脸不快,抱着膀子坐在机房里的折叠椅上。

    “你的声音就是这首歌曲的最大的问题,” 田导从香港过来,年纪虽然不算太大,却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音乐电视的导演,“你的形象是流行音乐的,旋律是时尚气息的,而你的声音却还是大陆学院派的。”

    贺小朋坐在旁边,伸手把带子从机子里取出来装进盒子。

    “主流有什么不好。” 素颜拉着脸道,这还没开始呢,才试听录音带就这样。

    “我必须根据你的歌曲的感觉来设计音乐电视的情节,我希望能做出一个有风格的原创流行音乐,不是中央电视台音乐戏曲频道又一个重复播放却没有真正观众的烂片子。” 田导说话也不客气,“不行的话,你找江淮换导演。”

    “那你说我怎么改。” 素颜稍稍变了语气。

    田导说:“我不会唱但是我是会听的,你唱歌的感觉不对。”

    “是不是需要尽量忘掉原来——” 小朋插嘴说。

    “你懂什么?” 素颜翻了一个白眼打断贺小朋。虽然文克扬跟她说贺小朋不过是个过去的熟人,素颜还是看她不顺眼。

    “小朋,你说。” 田导却鼓励道。

    贺小朋看了看素颜,转过头,委婉地说:“有一些歌手唱歌的时候,面对的假想人是听众,她们展示的是自己优美的嗓子和娴熟的技巧;而另外有一些歌手,面对的假想人是情人,展示的是情绪不是声音,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没有好嗓子的人却能唱出动人的——。”

    “就是这个!” 田导把笔扔到工作台上,道:“素颜,你就是这个毛病,你的歌是流行爱情歌曲,可是你跟歌唱祖国没两样,就听见你嗓子好了,嗓子好,观众听一句就行,声音里有情绪,有故事,才能让观众听第二句!”

    素颜一时低着头没说话,愣了半天神才抬头道:“田导,明天,我再试试。”

    素颜转过头,看着贺小朋又道:“贺小姐,跟江总借你一天,帮我一块琢磨琢磨怎么样。”

    贺小朋一愣,矜持地回道:“当然可以,不过我晚上不能呆太晚。”

    素颜笑笑道:“好啊,用不了太久。”

    素颜似乎不是找茬,贺小朋微笑着点点头,田导又道:“小朋,现在是前期,到了拍摄和后期,就不可能象现在这样早九晚五的了,你要有准备哦。”

    贺小朋低下头,叹口气道:“我就怕这个。”

    素颜表面上有点飞扬跋扈,其实心地不错,几天下来,便渐渐地接受了贺小朋。小朋为人谦逊,很少说话,但是脑子灵活有点子,按照田导的说法就是——“特别有感觉”。素颜尽可能地调整着自己的风格,不久,mtv顺利地开始了前期工作。

    不象其他某些特别虚荣的歌手一味强调出镜率,跟田导商量以后,素颜同意了对方的拍摄思路,决定摈弃自始至终的演唱画面,而是代之以风格化故事性的情景,同时在小朋的建议下,重新修改了几处歌词。

    紧张的工作使素颜和贺小朋渐渐放下了心结,暂时忘记了文克扬几个星期前带来的那场困惑。

    天气渐渐凉爽了,难得的天高云淡,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贺小朋接到了严贝打来的电话。

    ——

    “真的要走了?” 贺小朋低声问。

    “嗯,签证下来了,如果没有意外,11月走。” 严贝苦笑地说,“刘岩发了最后警告,说再不去,就该离婚了。”

    “也好,” 小朋的鼻子酸酸的,忙到,“这个周末么?我一定会来。”

    ——

    门没有锁,一拧就开了。还是那座宝贝兄妹的旧皇宫,进了门,就看见横七竖八的一排鞋子,贺小朋低头脱鞋子,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似乎来了好多人。

    “小朋,别换了,没拖鞋了,穿丝袜太凉。” 严贝已经过来了,手里拿着空杯子。

    小朋依言直起身,把包挂在旁边架子上,转身看着严贝白生生的小脸。

    “最近还好么。” 严贝轻声问。

    “好,” 贺小朋微笑着看她,道,“就你走这件事不好。”

    严贝眼眶顿时有点红,皱着鼻子道:“别招我哦,还一个多月呢。”

    贺小朋张开胳膊,搂了搂她,道:“要是你早两年走了,真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子。”

    严贝掩饰地推开小朋,笑道:“你,看着娇气,其实杂草一样,跟我什么关系。”

    “哎,你们两个,唧唧呱呱干什么呢!”背后传来厚重的声音,贺小朋抬头,是周响,小朋连忙笑着打招呼。

    周响胖了许多,分进了一个国内最权威的报社,不过几年,就看着有了点气派,不由分说,递给小朋一个高脚杯子。

    “来,先喝一杯。某大款带来的xo。”

    “我不能喝,我胃不好。” 贺小朋笑道。

    “那你就拿着,先装装样子。” 严贝不由分说,小朋笑着接过来,严贝催道,“快进去吧,大家都等着你了,我去弄水果。”

    里面小厅里光线柔和,一群人坐在拐角处的两张真皮长沙发上,都是老同学,大家看见小朋进来,纷纷站起来招呼,刘小山和雪儿也都在。

    “贺小朋,头发长了啊,看着真不错。” 一个男生笑着说。

    “人家贺小朋怎么着都好看。”周响贫嘴道。

    “小朋你现在在哪儿呢,好像说不在晚报了。” 何洋去了一家外资公司的人事部,嘴上留了点小胡子,已经再不是那个清秀的“假”宝玉了。

    “嗯,早就不在那儿了。” 贺小朋轻轻转着手里的酒杯,微笑道。

    “怎么走了,那里的效益这么好。” 何洋真心诚意地问。

    “听说,小朋是因为连着好几个月没上班才——,” 王雪儿笑眯眯地,欲言又止般换了话题,“有朋友说在劳务市场看见过你,我说不可能,我们这么多同学呢,贺小朋要是没工作,谁还不能搭把手帮她。”

    毕业之后,贺小朋失踪了一样,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要不是严贝出国,可能还是见不到她,听王雪儿话里意思,贺小朋似乎过得很糟糕。大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四下里静悄悄的。

    “小朋,你那个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呢?也吹了?因为你爸爸的事儿?啧啧,真是没良心啊。” 雪儿非常尽兴地问,从毕业以后她就暗自打听着贺小朋的去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雪儿此刻甜蜜的嗓音,连周围的同学都感到有点不寒而栗。

    “雪儿别说了,小朋你坐,先喝点——喝什么。” 何洋慌慌张张打断雪儿,拉过一个椅子让小朋。

    “怎么了!我是关心小朋?” 雪儿不依不饶,继续轻描淡写地笑,“小朋,你爸已经出来了吗?都那么大岁数了。我就说咱们大学那会儿小朋怎么过得这么舒服。”

    “雪儿,你闭嘴!” 周响斥道,“你太过分了。”

    贺小朋的脸早已经变得雪白,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轻轻颤动。

    “呦,都什么时候了,周响还想当护花使者呢?”雪儿笑道,“也不看看花儿是不是已经谢了。”

    “雪儿你——!” 周响心疼地看着贺小朋。

    “王雪儿对吧,听说你在洪讯公司,你们老总——”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雪儿突然间瞪大了眼睛,见了鬼一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贺小朋没有回头,杯子里的酒,却终于洒了一点出来。

    “你们老总是——李满,嗯——13820011788。” 文克扬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停步在贺小朋身后,按下了接听键,沉声道:“李满吗,我是经纬的文克扬。”

    雪儿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经纬公司,哪个经纬?那个经纬!

    “找你当然有事儿,明天下午,我在办公室等你,——要紧事儿!”

    文克扬“啪”地扣上手机盖,抬头看着雪儿,阴冷的表情让房间里的空气如冬日的冰窟,每个人都摒住了呼吸。

    贺小朋黑色的眼睛看着前方,石化了一样。

    “文——文总,你不能——不能这样子,这太——太过分了吧。” 雪儿结结巴巴道,已经有点昏头了。

    “对不同的人,我可以随时调整我的格调。” 文克扬把手□□西装裤袋,面无表情地道。

    这话,是第一次与文克扬相见时,自己对雪儿说的。贺小朋慢慢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哆嗦着手,一转身,把剩下的半杯酒泼在了文克扬脸上。

    包括雪儿,所有的人一时全呆住了。

    文克扬愣了愣,才想起用手擦,贺小朋已经放下杯子,从他旁边擦肩而过。

    文克扬狼狈中还算敏捷,追出去两步,到了外面厅里,一把拉住了小朋的胳膊。

    大家呼啦跟了出来。

    “你凭什么泼我!”文克扬脸都气青了,头发上漓漓都是红色的液体,愤怒因此变得有些滑稽。

    小朋不看他也不肯回答,脸色灰白,廉价的黑色毛衣下,胸口一起一伏。

    “她泼你活该!”

    严贝端着鲜轧的果汁斜刺里走了过来,只管对小朋道:“小朋,你别生气,我不知道他会来。你先别急,我送你回去。”

    “不行,我们俩还有话没说完呢!” 文克扬怒道。

    小朋挣了挣,手臂却被握得更紧。文克扬体格极好,此时生起气来,贺小朋渐渐觉得胳膊断了一样,眼见严贝站在面前,小朋只好抬手从她盘子里拎起一杯橙汁,转身又洒过去。

    粘稠的橙汁兜头下来,文克扬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一晚上挨了两杯子,饶是他酷也已经懵了,抓着小朋的手松了也没有发觉。这边文克扬忙着擦眼睛,那边小朋已经夺门而出。

    贺小朋快步走到楼下,见身后没有人跟过来,这才放下心。又走了几步,眼睛一涩,泪刷地落了下来,掏掏没有带纸巾,贺小朋只好用手背一阵乱擦,谁知泪水却象是决了堤岸一样,顷刻间,连视线都看不清了。

    文克扬浑身是汤,被严贝推进了卫生间。

    周响把严贝拉到一边,偷偷地说了小客厅的事儿,严贝大怒,不由分说把雪儿轰了出去,大家也都觉得没了意思,纷纷跟严贝告别,一场聚会不欢而散。剩下严贝一个人,抱着膀子站在卫生间门口生气。

    “妈的混蛋。” 却听见文克扬一边冲澡,一边气得乱骂。

    “你活该!她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哪儿去了?这会儿来当英雄。” 严贝怒道。

    里面水声停了,玻璃门拉动的声音,却听文克扬气冲冲道:“严贝,你甭老拿那件事儿挤兑我,怎么说我也不会后悔,贺常荣罪有应得,小朋——我和小朋都是他的受害者。”

    “你什么狗屁逻辑啊!” 严贝说着,一脚踹开了门,文克扬慌慌张张系上大毛巾。

    “文克扬,不是说别人抢了你的东西,你就可以去当强盗的!” 严贝眼睛里全是怒火,道:“你知不知道,你害惨了小朋了。”

    “哼,我知道我对不起小朋,我也承认我依然喜欢她,可是你也用不着把什么都怪在我头上吧。” 文克扬悻悻道,“又不是我让她不上班丢掉工作的,雪儿嘴巴坏,也有一半责任是你们交友不慎。”

    严贝闻言,鼻子都气拧了,嘴唇哆嗦着恨道:“你!——也就是贺小朋那个傻瓜才愿意生下你这个王八蛋的孩子!!”

    文克扬停下擦头的动作,抬起眼睛看着严贝,困惑渐渐变成了震惊。

    严贝愣在那里,一时忘了说话,过了半天狠下心来道:

    “文克扬,穿上你的狼皮,我在阳台上等你。”

    “是六月份,离毕业还差没几天了,小朋突然打电话来,说要我陪她去医院,我才知道小朋怀孕了。”

    “为了还钱,小朋已经把房子超低价卖给了城管局,暂时住在她姑姑家里,见了面我没多问她,反正这孩子也不能留下。”“一路上,小朋一句话都不说,等到我们两个走到人民医院门口的时候,小朋就已经后悔了。”

    “我当时就急了,这孩子要了小朋的日子以后还怎么过。记得她站在一棵大树边上,死活不肯再走一步,我气得什么都不顾了,站在大街上骂她是个榆木疙瘩,说这种孽缘生下来的孩子天生是孽种,天生是麻烦。”

    “小朋却站在路边哭着跟我说,有他的时候,你们还是幸福的。”

    “我倒抽了一口气,大叫那也叫幸福?那叫一个傻瓜加一个坏蛋!”

    “旁边开始有人好奇地看西洋景,小朋不管,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说最起码,傻瓜是幸福的。”

    “我听了满脸黑线,拉着她就往医院里拖,她却抱住我的胳膊叫道,严贝你想想,再过一个月,这孩子就有心跳了,再过三个月,他就知道疼了,严贝,他将来要叫你阿姨的,除了我,你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明白人,可是那天,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贺小朋平平的小腹,我居然跟着心疼起来,似乎那里真的蜷着一个小东西,在害怕,在等着——叫我一声阿姨。”

    严贝的声音哽住,用脚跐着阳台,靠在椅子背上,不说话了。

    ——

    “那孩子呢?” 文克扬看着严贝。

    “孩子?” 严贝看着黑夜里的万家灯火,“孩子——”

    “孩子在哪里?” 文克扬觉得嗓子疼得不得了,咽口唾沫问道。

    “——孩子死了。” 严贝瞪着眼睛说。

    文克扬不说话了,严贝几句话给了他太多东西,他几乎不能承受,只好按捺着麻木揪心的疼痛,坐在那里发愣。

    “早产,才7个月,活了4天就——没了。” 严贝道。

    “小朋毕业后是去了晚报,晚报的主编本来跟贺叔叔有交情,这种时候,却恨不得自己从来不认识贺小朋。”

    “小朋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了,她姑姑本来就因为贺叔叔这件事情恨极了小朋,现在发觉小朋怀孕了,就很利落地把小朋赶了出去,说总不能看见你文克扬的孩子生在贺家。其实姑姑做得一点都不错。” 说到这里,严贝耸了耸肩膀,“11月份的一天,小朋跟我说她要去探监。贺叔叔从出了事儿身体就不好,小朋想着产前最后再去一趟监狱。谁知道火车还没到地方,小朋羊水就破了。乘务员也怕,车一停,不管什么地方,就把小朋送了下去。”

    “那是个小县城,这辈子我都没听说过。小朋精神很差,撑到医院里,孩子一落地大人就昏过去了,小朋醒来的时候,护士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身上钱不够,快找人送钱吧,孩子在保温箱呢,要是没钱就得拔管子了。’”

    “我赶到那个县镇上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了。护士领着我到了特护室旁边,小朋正在玻璃窗前,抱着膀子在看。孩子——好小,小猫一样,插满了管子,旁边三四个护士大夫忙着,我才知道——孩子快不行了。”

    “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死人,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叫‘小朋小朋!’小朋后来听见了,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严贝,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

    严贝的声音哽住了,好一会儿道,“我从来没看见过贺小朋那个样子,头发散着,眼窝青青地陷下去,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你知道贺小朋是个多么爱漂亮的人,那时候看着,真是诡异。”

    “孩子死了,小朋几乎疯掉,过了快半年,才重新打起了精神。晚报早呆不下去了,小朋开始到处找工作,换了好多家,两个月前才进了前卫传媒。”

    严贝扭头,看着那个被重重击垮了男人冷笑道:

    “文克扬,这才两杯橙汁儿你就抱怨,要是我,两个酒瓶子砸下去都不解恨!”

    文克扬一直抱着头,过了好半天才抬起脸来,眼睛红得桃子一样,哑声道:

    “严贝,求求你,找个酒瓶子,脑袋开花我都不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