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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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星星迷失(2)

[4]他说,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罗素然打开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眼睛黯然了一下,也许她原本以为是宋远回来了吧。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蜷缩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不知道要说什么,漂亮的玻璃茶几上有一只空的香槟酒瓶。

    她依然还是非常漂亮,微醺之中更显缱绻妩媚,我回忆一下自己喝了酒之后的样子,真是云泥之别。

    她先开口问:“陪我再喝一点好吗?”

    基本上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从来都没有例外过,我说:“好。”

    香槟的口感非常细腻,略带甘甜,我觉得再喝十瓶我也不会醉。可是不醉也有不醉的麻烦,醉了倒是可以随心所欲乱说话,不醉就得维持理智恪守原则,一步都行差踏错不得。

    罗素然会哭,放在从前我是真的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不是我把她当成男人,恰恰相反,她实在是极致的女人,随便什么问题到她面前都迎刃而解,即使是那次我们两个人为“小三”的问题争执起来,那么难堪的情况下她都依然保持着她的风度。

    可是在这个雾深露重的夜晚,她竟然当着我,毫不掩饰地,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低声说:“他为了一个那样的女孩子,跟我闹,还跑出去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他,如今看来,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没意思。”

    “不,不要这样说……”我自己都被自己接下来这番话震撼了:“素然姐,我们都知道你希望宋远好,他自己当然也明白,但是你千万不要说你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没有人承受得起这么大大的恩惠,你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一切,但这些同时也会成为他的负担……”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心里一抖,生怕她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是罗素然到底还是罗素然,就算有稍稍失态,但到底还是受过教育的女性,她有她的修养,在我说完这番话之后,她破涕为笑了:“我也真是的,沦落到让做妹妹的教训我,真丢脸。”

    我也笑了,这笑之中也带着心酸,其实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医不自治罢了。

    我们在沙发上说了一夜的话,恍惚之间我有种错觉,好像我们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依然可以是促膝长谈的朋友。

    失而复得,这种欢喜,简直叫人想要落泪。

    我们谈的话题刻意避开了宋远和李珊珊,也避开了她是从何处了解到了李珊珊的背景,更避开了那个不愉快的早晨。

    我跟她说我和康婕,说我和我的父亲,说我和林逸舟,也说我和许至君,说到林逸舟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看到的那一幕时,我还是忍不住发抖。

    罗素然像从前一样安静地听我说,我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会抓住我的手。

    她依然有这个本事,能让躁动的我平静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困了,从沙发上起来之前,她忽然跟我做了个小游戏:“落薰,你喜欢的那个人,和喜欢你的那个人,这两个男孩子,选一个,剩下的那个以后永远——是永远,不再有任何联系,你会选谁?”

    我怔怔地看着她,安静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笑了:“你看,即便是这样,你还是放不下。”

    我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做选择,每次看到中意的衣服,同款之中两个颜色我都要嗟叹半天,如今要我在林逸舟和许至君之中做个选择,我觉得她好比问我“砍你左手还是砍你右手?”

    直到罗素然进了卧室,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不会选林逸舟吧,他给我一分甜,我就要吃十分的苦,那一点开心要用很多很多眼泪来换,实在不划算。

    可是许至君就不一样,他能给我的全是最好的。让我伤心?想都没想过。

    可是不会为一个人伤心,是不是也就说明喜欢得并不深?

    我想我是挺喜欢许至君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可是我只要想到林逸舟那天挡住我的时候,那个悲哀的眼神,我就觉得整个人好像被什么掏空一样那么难受。

    最后,我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当我自作多情,也许我的存在对于他,真的也算是一个慰藉。

    如果一定一定只能留一个,那我选林逸舟。

    当我交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命运为我做出的,是另外一个选择。

    我睡到日上三竿,正好手机也响了,许至君的名字亮了两下我的手机就迅速黑屏了。

    哎,出来得急,没带充电器,我急急忙忙用罗素然的手机回过去,顺畅地摁完号码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把他的号码记住了。

    聪明如他当然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听见他笑得像是要撒手人寰:“你居然能背下来我的号码啊,爱上我了是吧,老老实实承认算了,只要你承认,今天你想吃什么,只要长沙有的,我就请你去吃。”

    我怕我一发飚就会吵醒罗素然,只能压低声音跟他说:“今天我没时间跟你吃饭,我要去找李珊珊跟宋远,昨天半夜宋远离家出走,我赶来陪他姐姐,今天我要好好跟他谈谈。”

    人一熟稔起来就容易露出本性,平日温文尔雅的许至君终于也耍起赖皮:“那我陪你去,你手机一天没电,我要是无聊了找个消遣的人都找不到。”

    我当即就想跳起来痛骂他:“老娘是给你消遣的吗?”

    他又故技重施:“啊,对,程落薰是给林逸舟消遣的。”

    心如刀割啊,我真想跟他同归于尽,他倒是不当一回事:“行了,别闹了,我等下来接你,这个号码是宋远他姐姐的吧?我存起来好了,哪天你要是跟林逸舟跑了,我至少还有点线索去找你。”

    许至君从来都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我一度非常不解他为什么在我面前屡次提起林逸舟,他给我的解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说得多了,就麻木了,产生免疫能力了,自然就痊愈了。

    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吃醋。

    他很快到了中天国际,一个电话打到罗素然的手机上:“下来啊。”

    我离开之前悄悄推开罗素然卧室的门看了她一眼,沉睡中的她蹙着眉,好像很不安稳的样子。这个淡薄随和的女子,即使是在睡梦之中,都显得十分疲惫。

    睡梦之中的她,跟睡梦之外的我,都不知道,在我用她的手机给许至君打电话的那一刻,有些美好就已经一步步迈向了残酷。

    在吃饭的餐厅里给手机充了电之后我就打电话给宋远了,我原本还以为他正暖玉温香抱满怀呢,结果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地严肃,他说,我在医院。

    我心急火燎地冲进病房,看到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张白纸的李珊珊。

    真是奇怪,明明是这么落魄的状态,她依然是很好看的,就像她姐姐孔颜当初一样,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也令人心生怜惜。

    她一看到我,平时那么牙尖嘴利的一个人,立刻就哭了。

    我像根木头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时之间,屁都放不出一个来。

    许至君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陪陪她,我去买点水果来好了,这么空着手来看病人,真是不好意思。

    许至君和宋远一起出去了之后,我才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啜泣着,断断续续的将事情跟我说了个大概,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握着我的手,那么冰凉的一双手,我实在没有能力给她什么温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接近耳语,可是我还是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她说,我早知道我在玩火*,我是咎由自取,可是宝宝是无辜的,我真的真的很怕我以后生不了宝宝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真的很难过,可是我嘴巴很笨,碰到这种时候就词穷。

    直到她慢慢的睡着了我才抽回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抽一根烟。

    坐在电梯口的椅子上正要点火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我下意识的抬起头,在第一时间,我们看到了对方的脸。

    林逸舟。

    恍惚中,我想起拜伦那句很有名的诗,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他用我陪他买的那只zippo点燃了火送到我面前,我就着他的火点了烟,过了半天,他问我,姗姗没什么事吧?我上午打电话给她才知道她在医院。

    我根本不敢看他,自从我们上次把话说得那么开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跟对方有过一次联系,如今他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很悲哀地发现,我竟然还是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我胡乱点了点头,答非所问地敷衍了他几句,他也没再多话,只说,既然她睡了那我改天再来看她好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手中的烟蒂不小心碰到了衣服上,雪纺的料子很快就烧出了一个窟窿。

    许至君跟宋远提着水果篮子上来的时候我还坐在那里发呆,直到许至君伸出手在我眼前来回晃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宋远突然叫了一声,哎呀,程落薰,你怎么哭了?

    我又哭了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们,许至君静静地凝视着我,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顺着门口的石阶走下去的时候,许至君突然说,我跟宋远买完水果回来的时候,

    在这里碰到一个男生,宋远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是来看李珊珊的吧。

    虽然明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还是没有搭腔。

    他停了下来,挡在我面前,我头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明显的失望,他问我,你之所以哭,是因为那个人吗?

    我低下头,看着衣角上那个新添的窟窿,就像小时候妈妈问我成绩单上的那个家长签名是不是我自己伪造的一样,死活不肯开口回答。

    僵持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失去了耐性,拉着一言不发地我走向停车场,我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在一片空白之中,我只记得林逸舟临走前跟我说的那句话。

    他说,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其实当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追上去问他,你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难道她让你搞清楚了爱是个什么东西?

    我想时光倒回去问问周暮晨,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放弃我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5]康婕那条信息很短:落薰,借我点钱,我怀孕了。

    周末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在公寓的楼梯口碰到了林逸舟的女朋友——封妙琴。

    这是距离那次我不小心“抓奸在床”之后我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面对对方,她拖着一个米奇的拉杆箱,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我很难弄清楚,我到底是当年恨孔颜多一点,还是如今恨她多一点。

    我原本想问她:你的lv呢,你的prada呢?怎么变成米奇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抢了先:“程落薰,我的东西很重,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我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这样啊……”她遗憾地挑了挑眉毛,我看着她那两条修得过分的细的眉毛就想拿把菜刀给她刮刮刮,彻底刮干净。

    “林逸舟在下面接我,你不要跟他碰个面吗?”她挑完眉毛之后又丢出一句这样的话。

    如果说之前那句话当中的挑衅还是若隐若现的,那么这句话里蕴含的火药味就连个智障也能听出来了。

    要不以前康婕怎么总是说我蠢呢,我还真是蠢,明知道是个陷阱我还是要往下跳,我皱起眉问她:“我跟他有什么必要见面吗?”

    她笑了一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那倒也是,见了也只会尴尬。”

    实在欺人太甚,我跟康婕和李珊珊混了那么久,倒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面对来者不善的她,我很直接地对她说:“我觉得你挺贱的。”

    说完这句我就噔噔噔的跑上楼没有再给她还击的机会,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让我反胃的女人了,我真希望土星人快点把她接回去,在我眼里,她就是来自土星的包子。

    土包子。

    有人说人越长大心就会变得越硬越狠,我觉得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

    我可以对封妙琴恶语相向,可是当我坐在公车上,一抬头看到那个巨大的米老鼠海报和上面五个彩色的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还是狠狠地疼了起来。

    那五个字是:米奇妙世界。

    我很清楚地记得,多年前在久治门口,戴着一块米奇手表的康婕向我炫耀这个所谓的名牌,我还很抓狂地跟她争论了半天。

    明明只是几年前,为什么我感觉那好像是跟我隔着千山万水的时光。

    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艰难,所以一天就好像一秋那么漫长,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个重重的壳,逃不开,甩不掉。

    我拿出手机,翻到她的名字,我很想给她打个电话,用故作轻松的口气说:“哎呀,原来真的叫米奇妙呀。”

    可是我怕电话接通之后,我会难过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回到家里,还是那套不变的程序,上网,看书,洗手,吃饭,在某些恍惚的空隙之中,我也会想,不知道许至君在做什么。

    这种想法其实很自私吧,就算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也想牢牢霸占。

    吃饭的时候,我妈突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说:“我前两天在超市里看见康婕了。”

    我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淡淡应了一声,她倒是没有察觉到我的不自然,还接着说:“她看到我的时候很尴尬地笑了一下就走了,你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捧着饭碗埋头苦吃,好像面前那些菜全是我的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见我不愿意回答,我妈也就没在多问了,幸亏她不再追问,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些时间当中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和误会,那些迷失和错乱,就算我愿意说她也未必搞得清楚其中的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怎么能够让她知道我曾经早恋!

    有一次许至君送我回家,大老远就被我妈看到了,回家后她严刑拷问我是不是真的被煤老板包了做情妇,我那一刻死的心都有了。

    我断定她没有看清楚许至君的样子和车牌,所以坚持欺骗她“是谭思瑶的爸爸顺路送我回来的”,要是被谭思瑶知道自己的前男友变成了“爸爸“,我觉得她真的会两刀砍了我。

    我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妈很严肃的问我:“你跟康婕到底是怎么了?”

    我瞪了她一眼:“都说了没什么,长大了嘛,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腻在一起了呀。”

    只有我自己知道,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我跟她之间那段友谊,是多么的苍白。

    其实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起她,我很清楚,我未来的人生中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人在十五岁的时候遇到的人,一定比在在二十岁遇到的人要单纯。

    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建立的关系,一定比在二十岁的时候建立的关系要简单。

    而这个人,她很快就回到我的生命当中来了。

    凌晨一点的时候,暌违多日的她的名字出现在我的手机上,那条信息很短:落薰,借我点钱,我怀孕了。

    我一直记得,康婕十六岁生日时许的愿望就是早日结婚,生个可爱的baby,她许这个愿望的时候脸上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虔诚。

    当时我就鄙视她胸无大志,我说我日后是要成大器的,绝对不会那么早进入婚姻生活,在柴米油盐之中蹉跎大好青春。

    她不理我,眼睛里写满期待:“我就想做妈妈啊,生个女儿叫好靓,以后别人看到我就会说‘看,好靓的妈妈’!”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很神圣的光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母性的光辉。

    然而很多次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只要看到抱着小孩的人,她就会停下来去逗逗小孩,完全不管我脸上藏都藏不住的不耐烦。

    我总觉得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东西,可是她却觉得新生命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

    我必须要承认,就算她曾经游离在我的生命之外,然而我们共同谱写的这些过去却从来没有被时光的洪水刷得褪色过。

    我相信,她跟我是一样珍惜。

    是因为珍惜,所以我才会打电话过去骂她:“你这个蠢货,不知道有个东西叫避孕套吗,不知道还有个东西叫紧急避孕药吗?”

    她在电话那头悄无声息,我骂完那句话之后终于问:“是谁的?”

    她呵呵地笑,你又不认识。

    过了很久,我终于说:“我陪你去。”

    我站在取款机前,摁下密码,看着出钞口吐出一张一张粉红色的钞票,只有几张而已,我估计是少了。

    我不是小气的人,我的价值观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并不是吝啬这些钱。

    我难受的原因是这些钱最后的去向,如果它们用来买衣服,请人吃饭,或者泡吧,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是都不是,它们是用来给康婕,打胎。

    一想到这两个字,我的心脏就好像被一支鼓锤重重的锤击了一下。

    我去看李珊珊的时候,我也难过,也会心疼,但是那种感觉不一样,那是对好朋友,而康婕是……她是我的亲人。

    我约康婕在市中心医院门口碰面,站在对方面前的那一刻,我们谁都说不出话来。

    这种生疏地感觉让我想起一句很不恰当的诗: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群。

    如果真的“儿女忽成群”,可能我还笑得出来,然而此刻,我是要陪她去做一件对于任何女孩子来说都难以承受的事情。

    我们坐在医院长廊的塑料椅子上,周围走来走去的人都会好奇地打量我们一眼,有好几次,我被那些探究地目光看得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了,可是看到旁边紧闭双眼的康婕,我知道,我不能那么不讲义气。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让她看上去不至于如此害怕。

    可是我没有,这异样地相处让我丧失了主动言和的勇气。

    “落薰……”,她忽然叫我。

    我紧张地问:“怎么?”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像风中疾速凋谢的花朵:“落薰,其实在你很喜欢他的那个时候,我也非常喜欢他。”

    她从来不曾这样跟我说过话,所以一时之间,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而,很快,我明白了。

    她说的那个人,是周暮晨。在我不遗余力的爱着的他的那些时光里,她连“爱”字都要隐没于唇齿。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告诉我,我们曾经爱着的,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段故事里,最辛苦的人,并不是我。

    在我以着“失恋”的名义哭闹的时候,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顾我。

    原来在那个故事里,她才是幕布后面那个连哭都不能发出声音,连眼泪都没有人看见的角色。

    医生出来叫“周慧”,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往手术室里面走,在手术室门关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是她挂号的时候随口胡诌的一个名字。

    我独自坐在长长的走廊里,感觉自己濒临窒息。

    我问自己,当你最无助的时候想起一个人,是不是说明他在你心里很重要?

    所以,林逸舟每次觉得孤独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我。

    所以,我每次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许至君。

    我机械地拿出手机,拨通他的电话,他“喂”了一声,我磕磕碰碰的牙齿只能发出几个音节:“许至君啊,我想找你借点钱……”

    [6]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起码你还可以自己爱自己。

    康婕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她此时看上去就像个纸片人。

    我强忍住心里强烈的心痛,走过去,搀扶着她走下楼,看到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的许至君倚在车边,面无表情。

    康婕喝完那杯热巧克力之后说了一个地址,就晕晕沉沉的睡了过去,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脸。

    我想,一定会有一天,她会主动跟我说起这段故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追问她任何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情。

    许至君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里他主动问我:“要不要抽根烟?”

    我笑:“你不是从来不准别人在你车里抽烟吗?”

    他拍拍我的头:“今天你可以破例一次。”

    我拿出烟和火机,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收起了,我怕烟味熏到康婕。

    许至君不断地观察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于是侧过脸去看着窗外,这样我才不会又在他的是视野之中狼狈的落下泪来。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说:“你有没有看过王尔德的童话?”

    我憋着嗓子回答了一句:“我看过《快乐王子》。”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嘲笑我,果然,他一个人“嘿嘿”了半天之后,我忍不住又要骂他了:“笑死啊,你看的书很多吗,你看过《樱桃小丸子》吗!”

    他懒得理我这个没有修养的女人,缓缓说道:“王尔德有一个小童话,说一个小孩,他爬不到花园里的树上去,后来巨人抱着他爬了上去,却发现小孩子的手上全是伤口。巨人问他,你不疼吗?你知道那个小孩子说了什么吗?”

    我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说什么?”

    他笑一笑:“你自己去看嘛。”

    我们按照康婕的要求把她送到了她妈妈家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安置好她之后,趁空观察了一下她生活的环境,几十平米的房子还分成两室一厅,拥挤的家具,有些角落里还有蜘蛛网,厨房里有隔夜的碗筷没有洗。

    这是怎样的一个生活环境,我忍不住摇头叹息。

    我站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许至君一直靠在门口看着我,我觉得我在他面前真的毫无隐私可言,我所有迷茫和仓皇的时刻都被他尽收眼底。

    为了掩饰我的难过,我故意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要买热巧克力啊?莫非你经验丰富?”

    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妈妈是医生。”

    我们说完这句话之后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陈列在破旧的厨房里,我看着那些洁白的器皿,眼泪忽然掉下来。

    康婕,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起码你还可以自己爱自己。

    这个世界冰天雪地不是我们的错,衣不蔽体也不是我们的错,在寒风刺骨的时候,最起码我们可以自己把自己抱得紧一点,或者站起来跑一圈,我们的身体里蕴含着无数的能量,我们可以自己温暖自己。

    我恨她从不懂得珍惜自己。

    许至君走过来轻轻的抱住我,这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第一个拥抱。

    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黑色外套,我闻到淡淡的馨香,那是回声的香味。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我却觉得获得了很多的力量,在这个瞬间,我原宥了林逸舟,我原宥了他对我的那些折磨。

    虽然无法确切的概括这种复杂的感情,可是这个人的存在,真的是伤痕累累的生命之中,莫大的慰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早就已经停止了矫情的哭泣,他对我说:“我们去给她买点补品好了,也不要说借钱了,我对钱一向没概念。”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说:“许至君,谢谢你。”

    他淡淡的笑:“谁稀罕你说谢谢,你先回学校换身衣服,我们再一起去给她买东西。”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谭思瑶从我通红的双眼里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也懂事了很多,不会像从前那样追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而是告诉我“没有点名哦!”

    我拿着衣服进浴室的时候,她又说“封妙琴开始来找过你,不过没什么事,好像就是借洗手间。”

    我“哦”了一声,把热水开到最大。

    漫天漫地的水洒下来,烫得我全身的皮肤通红,我在这浩瀚的水声之中,终于明晰了一些什么。

    洗完澡我迫不及待的往外冲,谭思瑶站在窗口叫我“落薰,你晚上回来吗,只有几天就要考试了……”,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公寓门口的许至君,在下一秒,她的面孔就从窗口消失了。

    她一定也不开心,可是我无暇顾及太多,我要赶在超市关门之前去买很多东西,许至君说的很对,康婕她现在需要我。

    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我一直在回忆康婕在手术室门口跟我说那句话的表情,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了,周暮晨,孔颜,这些人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隔阂与伤害,我通通都可以放下了。

    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没有了,再没有了。

    妈妈跟她都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女人,只不过的血缘关系是与生俱来,而后者却需要付出更多的忍耐,如果要我想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定论,那我只能想出一个非常非常土的:缘分。

    乌鸡切成小块,生姜切片,红枣洗净,桂圆去壳,全部放入新买的砂锅了,小火熬炖。

    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脑袋里是一片空白,我不敢问妈妈,以她那种中年妇女的精明听到“乌鸡”两个字肯定回浮想联翩,然后自导自演一场“名侦探柯南剧场版”,最终推断出“真相只有一个”:你流产了!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不介意让许至君知道,可能在潜意识之中,我真的将他当作一个跟我很亲近的人。

    他在旁边帮着我收拾厨房,他一边兴高采烈的整理着冰箱里那些过期的食品,一边说:“你不知道,你有事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找我而不是别人,我真的挺开心。”

    他不知道,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手上正切着水果的刀一歪,在手指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整理完冰箱,他开始很孩子气的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终于不耐烦的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搓搓手,又挠挠头:“呃……不干什么……”

    我生平最见不得人说话吞吞吐吐,于是我又加重了语气:“有什么屁快点放。”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我们同时听见开门的声音。

    一个长得并不难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情气质都极其猥琐的青年男子推门进来了,他看到我和许至君的第一反应跟我们如出一辙的吃惊,就在我们双方都怔在原地的时候,康婕气若游丝地在卧室里面喊:“落薰,他是我妈妈的男朋友。”

    许至君的脸上惊讶的表情从这个手臂上刺着一条黑色的龙的男人进来之后就一直维持着定格的状态,那个男人张开嘴对我们笑,一口的黄牙一看就知道是嚼多了槟榔。

    许至君终于回过神来,也对那个自称阿龙的男人笑了笑,我反而被这个突发状况弄得不知所措。

    阿龙在康婕妈妈的卧室里转了一圈之后拿了点钱就出去了,走之前还很客气的叫我和许至君自己招待自己,不用客气。

    我走进康婕的房间,她惨白的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唉……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怎么跟你解释呢……”

    我直接把盛满汤的碗送到她眼前:“解释个屁。”

    等康婕睡了之后,我们终于发觉自己很饿了。许至君去开车的时候发现他的车被人用利器划了很长一道口子,逼得脾气再好的他也忍不住开口骂了几句。

    我四周环视了一圈,在日新月异的长沙城里,这些陈旧而沧桑的民居和巷子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这里居住的人们喜欢凑热闹,自己给自己的生活找乐子,这是生命的一个状态。

    而芙蓉路韶山路上每天川流不息的名车,车里端坐的那些油光满面或者神情严峻又或者是妆容精致的人,那也是生命的一个状态。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有幸福,也有哀愁。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一直在网上找许至君说的王尔德写的那个童话,当我终于看到那个孩子说的那句话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我深深震动。

    原来……是这样的一句话。

    原来……许至君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我打通了许至君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一点疲倦,说陈阿姨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可是我追问起来他却又不愿多说。

    我站在窗口仰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它们一颗一颗那么耀眼。

    我轻声说:“许至君啊,我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一句什么话了。”

    他说:这些伤口并不痛苦,它们都是爱的烙痕啊。

    是的,我终于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这劣迹斑斑的生命,每一个人都会留下伤口,然而因为亲人,朋友,爱人的存在,因为这些珍贵的情谊的存在,无论曾经多么荒唐、悔恨、怨怼,乃至耻辱,都蒙蔽不了伤口的本质。

    这本质,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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