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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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和盘托出(二)

    李世民慢慢转过身,脚下步子显了踉跄,由两名内监架扶着走出暖阁,上了步辇离去。

    风灵目送那辇子渐行渐远,心里一半高兴一半愧疚。

    高兴的是终是要替那些逝去的无辜性命向柳氏讨回公道,自己自此也能摆脱柳氏阴魂不散的迫害,光明正大地回到拂耽延身边去,好生伴他。

    愧疚的是李世民离去的背影,英雄迟暮、君王老去,皆是凄景,他本该体面从容地走完光耀的一生,却因她的这一次揭发,击打得他本就支离的病体愈发不堪,甚至在臣工的背叛前显得有些狼狈。

    随后时日里,风灵遣散了凌波殿暖阁中所有的民部吏目,独自将他们梳理出的每一条能呼应起来的账目,逐条抄誊,标注出处。

    所有的账目整理齐备之后,便要开始将那些罪状细细写来。风灵向来只会填帐,勉强算是能写几首算不得好的诗句,却从未写过奏章这等的正经文书。虽在两仪殿中替李世民念过不少,侍墨时也瞥过无数回,可要她自己写来,却是不能。

    好容易写就几页,推敲之下又觉言辞不达,而这桩事,自她一脚掺踏进来,历时六载,实难讲述得条理分明。

    风灵懊丧不已,连日无心饮食,连眠觉也干脆不回内室去了,命竹枝抱了几床被衾来,就宿在了暖阁内。

    僵僵地熬了几日,杏叶委实看不过眼,送饭食予她时便顺势疏劝两句,莫要将自己迫得太紧。

    杏叶瞧着她削下去的面颊,变尖的下巴,心里难受,便随口道:“你这模样要教延将军瞧见了,还不定要多揪心。你便是为了使他安心,也该多爱惜着自个儿的身子。”

    提及拂耽延,风灵沉沉地叹气:“若不是念着就快回怀远坊,我哪里就能撑持到如今。说来我同阿延在沙州时便已是过了五礼的,只因柳氏父子屡屡作难,教我二人至今不得团聚。”

    “我若是那写话本戏的,定要将此事写成话本,人人听得都该要落泪。”杏叶慨然长叹,“便是圣人瞧了,也要动容呢。”

    风灵苦笑笑,“这便要熬到头了不是。”

    突然,她闪了闪眼,若有所思地发了一回怔,猛不防高兴起来,拉起杏叶的手腕直晃:“你却是提点了我,正是这个主意!左右我也不会写劳什子的奏章,我便将那些要启奏的事如同些话本戏一般,一点点写下来。就从瓜州头一回见阿延,他将我从贺鲁刀下解救写起。”

    杏叶拼命点头,“正是,正是!”她将一双玉箸塞进风灵手里,“你多用些,才有气力写那长长的几载。”

    风灵果然依言执箸用膳,直将杏叶端来的吃食扫空,抹抹嘴,定定神,将她那劫难不断,又甘之如饴的六载岁月细细地落于纸上。

    她与拂耽延在沙州的时,之前从未坦诚禀知李世民,她一壁写,一壁拿不定主意,不知圣人是否会因此降罪。若是责罚她一人,她浑然不惧,却不想拂耽延因此受牵连。可左看右看,不过圣人从不曾过问罢了,她并未有意欺瞒。

    这一写便是一月,从秋雨添凉,写至了冬雪纷扬。

    有些事写来她自己犹觉伤怀,譬如沙州外城廓因柳爽与阿史那贺鲁的勾结,男丁几教突厥人屠尽;康达智、索慎进满门尽亡;阿满婆与未生母子因她莽撞急进,惨死街头,那几页纸上斑斑勃勃地沾了她不少眼泪。

    有些事写着写着又教她低低浅笑。譬如贺鲁劫夺了府兵辎重,她与拂耽延为使府兵能捱过沙州严冬,犯险穿过莫贺延碛,彼时性命堪虞,现今瞧来能相伴赴险也是种难得的甜蜜。再有为避贺鲁逼娶,便仓促地过了五礼……

    她便这般哭哭笑笑地一路写下去,直至落下最后一个字,掩卷独自一人大哭了一场,心里反倒畅快了,踏踏实实地歇了一觉。

    次日便将那一沓三十多张纸,并逐条梳理出的账实,郑重其事地递到了李世民手中。李世民见她,却是一愣,不想一个多月,她竟清减了这许多。

    过不了几日,大约是李世民已看完了她呈上的账目,并她述写的前因后果,命人来凌波殿传她。

    风灵跨进含风殿时,忽觉心跳得极快,好似要从她喉咙里蹿出来一般,既忐忑,又盼着柳氏父子能得业报。

    殿中空无一人,李世民摒退了所有的内监宫人,连得引她前来的阿盛,也退出门外,阖上了殿门。

    风灵问过安,良久也等不到李世民的一声吭,她偷眼去望,目光正撞上李世民含义不明的俯视。

    “你进宫原是为躲避柳爽截杀?”李世民蓦地开口。

    风灵心头一惊,老老实实地禀道:“风灵为求避祸,高阳公主为求隆恩,由此机缘巧合,才入的宫。”

    “罢了,此事朕不追究。你同阿延……虽未欺君,遮遮瞒瞒也属不该,朕亦可不追究。”李世民的口吻分外严正,往昔慈和灰飞烟灭。

    风灵心头犯怵,圣人仿佛又重新摆出了她初入內苑时的威仪,他已多久不在她跟前称“朕”,眼下听来极其生冷,也昭示了他心底的决意。

    “故,柳氏父子的罪行,你暂且也不许追究。”李世民道:“你若能做到对此事三缄其口,过些日子,便许你出宫,与阿延团聚。朕自会敲打柳奭,不许他再加害于你。”

    风灵瞠目结舌,抬头直望向李世民。一个月前,她将那些罪证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呈于他跟前时,他的恼怒历历在目。为何现下又成了这般局面?她不敢信自己的耳。

    是她哪一句写错了,还是,那位她一贯崇敬的圣人原不是她心目中所想的?

    风灵脑中一热,顾不得那许多,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径直道:“风灵倾尽所能,替圣人挖出此奸佞,圣人纵不信风灵所言,也该信那一条条账实。倘仍是不信,圣人可再命人去查审,证风灵有无错怪了柳氏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