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面不寒杨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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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尾 声

    御书房,冰冷如故。

    奏折、锦笺散落一地,几个内监和宫女正在战战兢兢地收拾清理。

    刘羽余怒未消地负手而立:朝堂之上,亲口将她赐予刘珩,心头滴血,而对方璨若阳光的笑容更令他恼恨非常。

    “启禀官家,威远将军秦放求见。”内监立于门外道。

    “不见。”刘羽没好气地冷声道。

    内监却不退下,仍是躬身禀奏道:“秦将军言道:官家此刻定然心情不佳,如若官家回说不见,叫奴才回禀官家,他携春风而来,请官家万勿错过。”

    刘羽双眸一亮已是笑逐言开,忙道:“快,快宣。”转身又催促正在收拾御案的宫人。

    背外而立,刘羽努力想要平息急促的呼吸,然而声声心跳已如擂鼓。

    “臣,秦放,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

    刘羽已迫不及待地转身,眸光即刻凝定于远远跪伏在门边的温淡身影,不理会秦放的侧目,他飞步迎上去俯身搀扶,心疼地道:“风儿于我有半师之谊,何须行此大礼。”

    简素的人儿缓缓起身,抬眸笑道:“风儿身污人贱德亏智庸,岂堪帝师之分,陛下谬许,愧不敢受。”

    温淡春水早将苦恋之心牢牢羁绊。

    刘羽痴睇无语——这一刻才真正是暖阳融融抚照人心。

    秦放趋步上前低声道:“陛下若无旨意差遣容臣先行告退。”

    “下去吧。”意无旁骛,目不暇瞥,刘羽的心神魂魄已是全在伊人。

    秦放轻轻叹息一声,躬身道:“臣告退。”

    脚步声惊回失散的神魂,刘羽忙笑着让道:“风儿快进来坐。”转眸,才看见御案之前空空荡荡,急令赐座。

    杨柳风欠身道:“风儿无品无职,御驾之前岂堪端坐?陛下切不可谬恩过甚。”

    “风儿待羽恩重如山,普天之下,若连风儿都坐不得还有何人坐得?”

    说话间,宫人搬来锦墩,刘羽执意扶杨柳风上坐,推辞不得,她只好偏身盈盈而坐。

    他缱绻含笑道:“风儿既然来了,就不必急着走,御花园中景致宜人,广液湖畔绿柳成荫,风儿不是最喜欢柳树吗?对了,还有桃花!”

    刘羽万分热切地抓住柔荑道:“泽仁殿的桃花一年可以开三季,我叫人打扫干净,风儿就在那里住下,日日与桃花相伴……”

    “陛下。”杨柳风柔声打断道:“风儿乃是刘珩的家妓,岂可擅自入宫居住?”

    满心的欢喜期待骤然成空,踯躅半晌,刘羽勉强笑道:“那,那就请皇叔入宫同住……”无论如何都可以忍让,他只求她能再多留一刻。

    刘羽深深抬望的眸中已满是恳求,却只看见杨柳风含笑微微摇首,缓缓将素手自他掌中抽出,怜爱地替他正了正龙襟,抬睫温然微笑道:“风儿此来是向陛下辞行的,刘珩决意寄情山水遍游天下,风儿自当追随左右尽心侍候。”

    心痛无语,垂首许久,刘羽才艰难地道:“何时动身?”

    “今日启程。”

    “我,我送送风儿……”他说着抬首四顾便要唤人。

    “陛下。”

    杨柳风一声幽凉轻唤,令刘羽浑身一凛颓然无声,挣扎良久,方才小声问道:“是去江南么?”

    “纵情随意去无定所。”

    刘羽长长叹息一声道:“风儿何时归来?”

    “任性凭心归无定期。”

    好一个去无定所,归无定期。

    刘羽深痛阖眸,久久,才涩声道:“来人。”

    内监应声上前。

    “传朕旨意,三年之中,举国之内,严禁伐柳。”

    “是。”内监躬身领命转去草拟圣旨。

    “陛下厚意风儿粉身难偿。”杨柳风起身娉婷施礼。

    凄然一笑,刘羽努力地阖眸忍住眼中温热的液体,一字一字艰涩地道:“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风儿做的事情,还望……勿再推拒。”——不能厮守左右,亦无法得知行踪,便惟有令山河阡陌遍插杨柳,以权慰悲思忧切,偶然,或尚可得睹物思人之幸。

    悠悠轻叹,杨柳风低声道:“风儿此来,还有另一事要托付陛下。”

    刘羽微诧地启眸相望道:“风儿但说无妨。”

    “风儿这里有个故事,未知是否有幸得蒙圣听。”

    刘羽缓缓一笑道:“风儿的故事必然与众不同,羽洗耳恭听。”

    杨柳风转眸看向窗外,娓娓而言:“从前,有一座圆音寺,香火旺盛客流如织。圆音寺庙前的横梁上有个蜘蛛结网而栖,因其每日受用香火祭拜,便渐生佛性。一日,狂风大作,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蛛网上。蜘蛛见甘露晶莹透亮,顿生喜爱之意。于是,日日相顾欢喜非常,自觉此生之乐莫过于此。数日之后,狂风又作,将那甘露吹走。蜘蛛骤觉怅然若失,寂寞悲苦。此时,恰逢佛祖游历山河途经圆音寺,见那蜘蛛蒙受香火便上前相问:‘你既修炼于此,可曾明悟:人世之间何为至贵?’蜘蛛念及甘露,答道:‘世间至贵便是‘未得到’和‘已失去’。’”

    “未得到和已失去……”刘羽痛然地喃喃重复。

    杨柳风笑了笑,接着往下讲:“佛祖道:‘既如此,便赐你红尘一梦。’于是,蜘蛛投胎至一官宦人家,起名蛛儿,转眼年至及笄,出落得婀娜动人。这一日,国君御园摆酒赏赐新科状元甘鹿。蛛儿与众官千金奉命陪侍于长风公主之侧。状元甘鹿献诗于席字字珠玑,群芳倾折,惟蛛儿自知此乃佛赐姻缘悠然无虞。次日,蛛儿随母敬佛于庙,恰逢甘鹿侍母同来。朝佛已毕,二位夫人执手相谈。蛛儿与甘鹿廊下同侍,蛛儿深情款款,然甘鹿却清冷相对。蛛儿问道:‘甘鹿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蛛网之上的日日厮守?’甘鹿诧异道:‘蛛儿姑娘容姿秀丽然却言辞谬乱。’言罢,随母而去。蛛儿归府忧思不解:既得佛赐姻缘,何故令其前事尽忘毫无情意?数日之后,皇帝下旨赐新科状元甘鹿与长风公主完婚;蛛儿与太子芝草完婚。蛛儿闻诏,水米无心夙夜悲苦,魂浮魄动命悬游丝。太子芝草闻讯前来,恸哭床前道:‘那日御园之中,一见倾心,苦求父皇方得赐婚。卿若殒命我必相随。’言罢,举剑刎颈。”

    刘羽长叹一声,阖眸不语。

    “此时佛祖现身对蛛儿说道:‘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露从谁而来?他乃从风而来,如今也从风而去。甘鹿本属于长风,于你无非命中过客。而太子芝草乃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株小草,他痴望你千年,痴恋你千年,你却从不曾垂眸相顾。人世之间何为至贵?’蜘蛛闻言大彻大悟,答道:‘世间至贵不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而是此刻能把握的幸福。’”

    浑身一震,刘羽陡然启眸深深地望入温淡春水。

    杨柳风含笑回望,幽幽地接着道:“话音落,佛祖笑,蛛儿魂归启眸,打落芝草自刎之剑,欢然执手,皆得圆满。”

    刘羽垂首低声道:“此刻能把握的幸福……”——故事中的玄机昭然若揭,那甘露就是她,而长风却是刘珩,他们纠结苦恋相守多年,她因他而来随他而去,原不过从缘就分,而自己才是那个一心痴愿的蜘蛛,作茧自缚罢了,那芝草……

    他倏然抬眸望向杨柳风,但见她含笑不语只是抬睫看向门外。

    春阳里,殿门外,一个粉妆俏颜的人儿秀眉低婉缓缓走入,静静地跪叩于门前。

    “蕊儿……”刘羽怅然低唤——这丫头的情意他其实早就明了,只是一心一念都在那春风般的伊人身上,自然也就无暇理会。

    转眸再度望向他心心依恋的春水,却见杨柳风满是鼓励地微笑颔首。

    刘羽轻叹一声,缓步走到深叩的人儿身前。

    杨柳风的语音在身后轻柔响起:“自古江山多寂寞,陛下虽坐拥天下,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况且,患难痴情更是倾世难觅,风儿斗胆,将这绝世奇珍献于陛下,从此常侍君驾聊谢陛下深恩厚意。”

    “起来吧。”刘羽俯身将蕊儿扶起。

    多久没见?昔日俏皮爽辣的人儿此刻珠泪涔涔楚楚堪怜。

    蕊儿缓缓抬眸,看向眼前熟悉而陌生的男人——曾经是郁怀乡里的杂役阿羽,曾经是辎重营里的兵士阿羽,曾经是战场之上的将军阿羽,后来,他却成了皇子,而现在,是至尊至贵的皇帝。

    “若真有一天,蕊儿能遇到个如王爷这般痴心痴意的人,就是刀山火海也愿咬牙闯上一闯。”

    她遇到的不是对自己痴心痴意的男子,可却已情如覆水,再难收回。

    爱过,恨过,最终依旧不愿离开——不是刀山火海,却是深宫内闱。

    “时辰不早了,风儿也该动身离京了,请陛下容风儿告退。”杨柳风转至刘羽面前恭谨屈身。

    “风儿!”瞬间心头大痛,刘羽慌乱地一把抓住柔荑,拼命摇头——不要走,不要走,去无定所,归无定期,这一走只怕今生再难相见。

    几次都抽不开手,杨柳风只得低声道:“陛下身为国主,岂可失信于民。”

    刘羽浑身一颤,五指骤松,温淡的人儿终于谨身一步步退出门外。

    泪光迷离,却只有放手。

    “姑娘!”蕊儿悲呼一声,提裙欲追,却又忽然回眸望向刘羽。

    “还不快去送送她。”刘羽沉声道,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滑落双颊。

    蕊儿含泪转身追去……

    “主上,刘珩遣散了影卫,原先的银线也不能用了,是派遣另一名银线还是换成黑线?”金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垂眸掌心的小小纸包,刘羽沉声道:“不必了,撤回他周围所有的线人。”

    “这……”

    刘羽叹息着望向远方一对缠绵的燕影道:“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只被温柔剪去双翅的鹰,早已不足为患。”他语音转沉道:“倒是刘卓,刻刻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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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漫漫,繁花灿烂。

    山路之上,双影缱绻。

    刘珩,布衣素衫丰神不减翩若谪仙,此刻却是一脸歉疚地看着臂弯中悠然前行的温淡伊人道:“想不到雇一辆马车要那么贵,早知道就该留下秦放的那些银子。”

    “既是要恣意山水,安步当车方不负这大好春光。”杨柳风浅笑温然。

    “话虽如此,到底是苦了风儿。”

    止步抬首,水眸深深,杨柳风幽幽地道:“王爷所言差矣,从今日起,风儿再不苦了。”

    动情于那样的温柔软语,刘珩爱恋地凝视那再没有逃避和隐藏的春水,久久沦陷其中,终于,他缓缓俯首轻唤:“风儿。”

    “嗯。”

    “你刚才又叫我王爷了,说好的叫错了要罚的。”

    “可是……”

    已经没有可是,只有炽热缠绵的深吻。

    风徐徐,鸟啁啾。

    “风儿还没决定去哪里么?”

    “珩去哪里风儿就去哪里。”

    “珩只想去有风儿的地方。”

    沉默一晌。

    “风儿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么?”

    “嗯,风儿想坐在山中幽潭之畔,轻垂钓丝,静看朴树蓝天。”

    刘珩不禁轻笑道:“风儿已经钓到了一个龙子龙孙,难道还贪心不足么?”

    “王爷……”娇赧羞嗔的一声,格外动人。

    “又叫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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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纷纷,花乱乱。

    无心繁花迷人眼,却看柳丝痴念长。

    不知道痴迷地站了多久,年轻的君主才沉沉问道:“朕还从未问过蕊儿的姓氏。”

    身后静静侍立的人儿轻轻地道:“回禀官家,蕊儿姓秋。”

    “秋蕊儿?”年轻的君主长长叹息道:“秋天的花蕊,岂非已经要凋谢了么?”

    “秋天的花蕊本就是要凋谢了,执著于枝头不肯零落,不过是痴盼属意之人的一眼眷顾罢了。”身后的人儿语声幽幽黯然凄苦。

    蓦然回身,看见的是沉静憔悴的孤单身影。

    虽非所爱,但自那样的眸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终于摇撼了心旌。

    抬龙袖,缓缓揽过微颤的肩头,刘羽低声道:“这个皇宫真是又大又冷。”

    纵然不能相爱,还可以相偎取暖。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