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面不寒杨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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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第五十二章 志靡靡(上)

    夕阳斜照,碧溪清泠。

    刘珩高挽裤脚,正全神贯注地为站立在溪水中的马儿刷洗,动作轻柔体贴。虽是凡马,却也懂得他的一番珍宠,欢娱地轻打着响鼻,不时回过头来挨挨蹭蹭。

    鲁瑞安小心地将怀里抱的两大坛酒放在溪畔的青石上,静静地看着他熟稔而殷勤地打理马匹,许久,才开口道:“这些叫兵士们做就可以了,何必王爷亲自动手。”

    依旧凝神在身前的马儿,刘珩只是幽幽一笑道:“以前,踏雪最喜欢我亲自带着它去河边饮洗,每一次我亲自动手,它就会特别安分讨好,若是底下的兵士带它去,多少总要惹出点麻烦。”说着,他不觉停手微笑,眸光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当时那和乐融融的情境,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总是很忙,不能常常陪着它,却还要怪它顽劣专宠,现在它不在了,我才发现,其实它的要求真的很低,只不过没有跟对一个好主人而已。”

    鲁瑞安缓缓地道:“王爷何必自责,所谓英雄配宝马,想来踏雪一生所求亦无非如此,能得与王爷这般的人物共骋沙场同历艰险何其幸甚?必然也不辜负踏雪的旷世神骏,至于生死之事,不过迟早而已,王爷又何需耿耿?”

    刘珩轻轻地摩挲着马颈,黯然道:“很多东西可能真的只会在失去以后才知道:原来上天从没有指定过什么该是你的,什么不是,人也好,马也罢……我以前一直相信命为人改,分由人定,现在才明白若天意弄人,竟是丝毫也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萧瑟垂首,久久无声。

    鲁瑞安忽然爽声大笑道:“素谓珩弟英雄盖世,当年烹鹿煮酒,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语惊四座羡煞瑞安,今日不过骄阳轻霾皓月微缺,何以竟作小儿女之态?”

    刘珩抬眸怔望,一声“珩弟”早已触动心弦。

    鲁瑞安含笑提起身边的酒坛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且进酒,如此残阳美景,珩弟不与大哥浮以大白岂非暴殄?”

    刘珩举步上前,略迟疑道:“可是,军中禁酒……”

    鲁瑞安大声笑道:“你十七岁之前可是从不饮酒,戍边三年,回京之期,却抱着坛子跟瑞成两个抢酒喝,若军中果然禁酒,珩弟何来海量?”

    垂眸一笑,昔年的一腔豪情陡然温暖胸臆,刘珩拍开坛封大声笑道:“不就是区区二十军棍么?以前,咱们三个哪次偷偷喝酒能逃过义父的法眼?不过是打完再喝,喝完再打罢了,谁若挨打的时候哼上一声,下回喝酒还要罚他东道。”

    “原来珩弟还记得当年之事。”

    “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刘珩举坛笑道:“为弟借花献佛,先敬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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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悠长,人凄凉。

    孤寂的人儿灯下独坐,默默等待着又一个漫长的寒夜。

    “姑娘,不好了!”蕊儿气喘吁吁地自门外飞奔而入。

    “还有什么不好?”杨柳风淡漠地问道。

    还能有比现在更不好的么?

    “王爷……”蕊儿缓了口气道:“王爷和侯爷不知道在哪里喝了酒,醉醺醺地回营,正巧让阿羽……七皇子撞见,大发雷霆,即刻就按军规打了二十军棍,说是以儆效尤。”

    杨柳风霍然起身急切道:“你是说王爷挨了七皇子的军棍?!”

    蕊儿点头道:“不止如此,王爷和侯爷一边挨着军棍一边还放声大笑,比谁笑得响,结果七皇子大怒之下说他们咆哮帅帐还让再打二十。”

    杨柳风娇躯一震痛然道:“就没有个人上去劝劝么?”

    “怎么没劝?杨将军和柴将军都被堵了回来,最后,还是秦护军的面子,才没再打。”

    杨柳风缓缓坐回椅子上,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蕊儿上前拉起她道:“姑娘还不快去看看,蕊儿听说打得狠了,两个人都是被抬回去的。”

    起身走了两步,杨柳风却又忽然站住,挣脱她的手背转身道:“我不去了,你替我去看看便是。”说着,又坐回椅子。

    “姑娘——”蕊儿跟回来苦口婆心地道:“王爷素来要强,但凡能站得起来,怎么肯由得人抬?姑娘现在不去,若有什么差池……”

    话音未落,杨柳风已是起身疾步向帐外走去,挑开帘门,却又忽然定住身形,挣扎良久,终于再度黯然坐回原处,深吸一口气道:“你去,求七皇子让上次给他医过箭伤的那个药童去看看王爷。”

    蕊儿摇头垂泪道:“姑娘一个聪明人,怎么还不明白:王爷那样骄傲的人,几曾当众吃过这样的瘪?身上的伤事小,那心里头的伤……”说着,已是梗塞无声。

    幽泣声中,杨柳风转眸怔望着妆台上闪闪的金钗。

    抽泣良久,蕊儿终于停声拭泪,怅望着静坐不动的人儿幽幽地道:“难道王爷这么多年的倾心眷宠,都换不回姑娘今日顾怜的一眼么?”

    杨柳风颤身阖眸捂住心口,蕊儿骇得连忙上前去扶道:“蕊儿一时失言,姑娘别放在心上。”

    苦笑着摇首推开蕊儿,她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寝帐安寂,酒气混合着药酒的味道静静弥漫。

    榻上趴着的人只穿着一身中衣,春夜寒凉他却似是浑然不觉,依旧沉湎于醉梦之中。

    一双纤素的手,悄悄拉过凌乱在一旁的锦被轻轻替他盖上。

    刘珩于朦胧中拧眉,抿了抿干涩的唇道:“风儿,茶。”

    微哑的声音将自己从恍惚中惊醒,他不由心头一痛:在意识的最深处,依然还是她,深深隽刻,不管这些日子如何努力地遗忘、忽略、抹杀。

    手如玉,一盏清茶已递至唇畔。

    刘珩惊觉抬眸,正迎上略带歉意的温淡春水。

    “茶已经凉了,王爷好歹先润润唇,风儿马上去沏热的来。”

    人憔悴,声黯涩。

    她在的时候,无论何时茶水总是温热的。

    刘珩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缓缓别过头,冷冷地道:“本王还敢喝你的茶么?”

    他明显地感觉身畔人儿的震颤。

    “王爷……”杨柳风凄苦地一声低唤

    刘珩硬着心肠寒声道:“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姑娘不便多留,还请速速离开,免得人家又来抖威风。”他自嘲地冷笑道:“本王早已不复当年,禁不起下一次这样的二十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