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雨翔躺在**,漫想高中三年该怎么去度过。
熄灯后雨翔不敢动,怕翻一个身就下去了,这样僵着又睡不着,初秋的天像在跟盛夏的天比热,雨翔只好爬起来在窗边坐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雨翔穿上了交五十块钱学校发的校服。
军训期间宁可让皮肤憋死也不愿让皮肤晒死——市南三中的校服是长裤长袖的,穿了没走几步就满身是汗;鞋子也是学校统一发的,缝纫技术更好,严实得穿过去像一脚踏进烂泥里,布质竟比雨翔吹的牛皮更厚。
雨翔脚
闷得难受,骂道:“他妈的——也不是这么防攀比的!”市南三中历年严防攀比,前几年硬规定每天要穿校服,学生抗议声太大,说限制了人的个性。
通常这么说的是不甘心只穿校服而有许多漂亮名牌衣服的人,后台十分硬,此消彼长,这里一硬,学校的规定就软了,只规定要买,穿不穿随君。
这样一来,当然不穿。
雨翔早听说市南三中的校服配不上季节,夏天的衣服可以用来提水,冬天的衣服洞大得连做渔网的资格都没有。
雨翔以为是胡言,今日亲身一体验,半条观点已被证实,又忍不住呼咕一句:‘啊苦要穿!”一头汗的谢景渊听见道:“这样体现了学生的精神面貌。”
雨翔摇头想说否也,看谢景渊一脸正经,强忍着说给自己听,想这年头精神面貌越来越有“面貌”的样子,好的精神面貌似舞女的脸,说不准抹了几层胭脂;学生的精神面貌更像是犯人的供词,要靠逼才能出来。
一号室里的人都嚷着跳了出来,他们都一身校服,在互相嘲笑。
为了显示与众不同,几个人都戴了阿迪达斯的头带。
谢景渊不懂,问雨翔:“他们头上的市是干什么的呢?”雨翔也不好打开天窗鞭挞人性里的虚荣,道:“这是擦汗的。”
教室里十分热闹,初识不久,就算朋友讲一个不好笑的幽默故事,碍于情面,只好笑,所以尽是笑声,只有成为了最好的挚友才会不给对方留面子。
梅营进门第一句话:“谁是林雨翔?”雨翔忙站起来说:“我是。”
梅管认清他的容貌,说:“去一趟校长室,钱校长找你。”
学生都佩服林雨翔厉害,开学军训第一天就被校长接见。
雨翔记起昨夜大意失脚盆,难道这脚盆能开口说话?忐忑不安进了校长室,钱校长正端坐着,脚盆在椅子下面。
雨翔见了罪证,如芒在背,慢慢往钱校长那儿凑过去。
钱校长的语气像盼了好久,放下笔说:“你终于来啦,好,坐。”
雨翔不为客套话迷惑, 想这些话只是黑暗前的黎明, 准备抵赖。
钱校长拿出脚盆,问:‘这是你的吗?”雨翔为乱真,上前去看看,再赖不迟,一看后吓得赖的念头都没有了——脚盆边上有个号码,无疑是自己的,不作反抗道:“这——是我的。”
“那怎么会在我这儿呢?”“昨天晚上不小心掉下去的。”
“是不小心?”“嗅,昨晚我晒衣服,不,晾衣服,放在阳台上的,手一碰下去了。”
钱校长一时找不出这个谎言的弱点,雨翔见憋出来的谎报有成效,一谎未平一谎又起,眼里放光道:“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找了半天找不到,原来是被你捡去了!”钱校长被连环说蒙住不算,还背了一个乱拿的罪名,心里叫苦,换个角度问:“那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看见谁在泼水?”雨翔道:“三楼四楼那帮人。”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这个——我怎么去——”“这个你做错了。
作为一个中学生,尤其是市南三中的高一新生,身上应该充分体现出一种善恶观,应当嫉恶如仇,你没有参与,很好,可你也不能袖手旁观,你要去阻止。”
雨翔的谎撒得太真,自己也信了,心里愤然想怎么不骂干坏事的而要骂看见干坏事的,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阻止不了。”
钱校长在雨翔错的话里揪不到对的,只好在对的话里挑错的:“这个你又做错了。
即便没有效果,但市南三中学生的风貌你应该体现出来,你应该挺身而出,试过才会知道行不行,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雨翔怕再不妥协,钱校长又要发宏论,只好点头。
钱校长把脸盆还给林雨翔,抽出纸笔,道:“你写份检讨——不能说是检讨,应该是经过这件事的认 识。”
雨翔认识不出来,信笔写道: 检讨书 昨天晚上,我听到了我所住的那一幢宿舍 大楼的第三第四层有一阵一阵的水直往外面 波,水掉下来,溅湿了我所住的那幢宿舍大楼 的管理学生就寝纪律的老师的衣服。
我当时正 在我所住的那幢宿舍大楼的二楼晾几件刚刚洗 好的脏衣服,见到了上面同学的不文明行为, 我却没有劝阻我上面那些同学。
我现在认识到 我的行为是很恶劣的,不符合《中学生条例》 里的规定,不具备作为一个跨世纪的中学生应 有的基本素质。
我决?c要加强我的集体观念, 认真做好作为一个中学生的应做的事,不再犯 上面那种错误,更严格要求自己,使自己成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人才。
检讨人林雨翔 军训的一个礼拜浑浑沌沌,烈日当头,滴雨未下。
市南三中是军训的试点学校,众目所瞩,所以其它学校的严格全汇集在市南三中,十个班级的学生像是夸父,专门追着太阳跑。
练三个钟头休息十五分钟,人都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女学生源源不断倒下去,被扶在路边休息。
雨翔一次疼得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被教官骂一顿,仅有的十五分钟都被去掉了。
军训最后一天是全校的总检阅。
梅受常在班里发牢骚说这次要丢脸了,事实证明高一(三)班的学生果然丢脸,正步走时队伍像欧洲海岸线,主席台上的领导直摇头。
结果这个耻辱没能保持多久,被后面的几个班级连续剧新,主席台上的头摇累了,索性坐看云起,懒得再摇。
最后由于其他班的无私帮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奖。
欢送走了教官迎接来了各科老师。
时间虽然是不能够退回的,但却能够补回。
第一个双休日各科练习卷共有十来份,要弥补军训浪费掉的时间。
回家时雨翔又乘错了车,到了家天都暗了,林父林母正四处打电话找人,林母伟大到牌都没去打,守候着儿子回家,见到了儿子后悬念破除,解不了手馋解眼馋,跑出去看人搓麻将。
雨翔正在填那些试卷,林父进门问读书情况,雨翔嫌烦,两个人大吵一架,互不搭理。
雨翔冷静后醒悟过来,这样一吵岂不断了财路,便去重修旧好,但林父余怒未息,两个人差点又吵起来。
吃饭时雨翔看见放在碗柜角落里的酱菜,心肠一下软了,给父亲挟了一块肉,两人终于言归于好。
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发,林父一路送雨翔到车站,在外面等到车子起动,雨翔见满脸沧桑的父亲推着一辆破车,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
林父的愿望是要雨翔考取重点大学,雨翔这一刻心变得特别坚定,一定要考取清华,这坚定的决心经过公共汽车一路的颠簸,到了市南三中已经所剩无几。
寝室里剩谢景渊一人,仍在看书,雨翔问:“你这么早来?”“我没有回去。”
“干嘛不回去?”“为了省钱。”
雨翔不能再问下去,换个话题:“那,你的作业做好了吗?”“好了!”谢紊渊边答边把卷子抽出来:“我要问你一个数学题目。”
雨翔为掩心虚,放大声音道:“尽管来问。”
谢景渊把卷子递过去,雨翔佯装看这个题目,眼里根本没这题目的影子,只在计划怎么敷衍过去。
计划好了惊讶道:“咦,这么怪的题目,要涉及到许多知识,它说……”雨翔把条件念一遍,只等谢景渊开窍说懂了,然后自己再补上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谢景渊的窍仿佛保险柜的门,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急得雨翔没话说。
沉默后,谢景渊说:“是不是里面涉及到了——到了我们没有教过的内容?”雨翔准备用来撤退的话被谢景渊抢先一步说掉了,只好对这个问题进行人身攻击:“不会的。
对了,肯定是出错了,漏掉一个条件!”谢是渊点头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
雨翔庆幸逃过一劫,不敢再靠近谢景洲,谢景渊不顾雨翔人在哪里,问:“我还有一个问题。”
雨翔听着这话一字一字出来,只恨自己不能把活塞回谢是渊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见十米外一只酒杯坠下来跌碎。
这时门“轰”一下开了,钱荣正拎着包进来。
雨翔找到个替死鬼,忙说:“谢景渊,你问钱荣。”
钱荣摇头说:“我怎么行呢?对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
雨翔说:“还有几个空着……”“没关系,让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递给钱荣,问:“你是原来——哪个中学的。”
钱荣摆开抄的架势道:“一个私立中学,哈,这样子的试卷也要我来做。”
雨翔小心地问:“这试卷怎么了?”钱荣不屑道:“我至少读过一万本书,我去做这种试卷太浪费我的才气。”
雨翔心里一别,想这种自负是自己初中时曾有的,后来无意间也磨平了。
自负这种性格就仿佛一根长了一截的筷子,虽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感,但苦于和其他筷子配不起来,最终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样高,否则就会惨遭摒弃。
钱荣这根长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钱荣抄着历史试卷道:“你看这卷子,说得多浅,一点也不新鲜,听说过美国的‘一无所知党’吗?没听说过吧?听说过‘顽固党’吗?历史书上介绍慈掉却不说‘顽固党’,编的人水平还没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话触动了什么,开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书,扬扬,问:“你看过这本书吗?《俏皮话》,吴研人的。”
钱荣作出嗜书如命状,扑过去道:“嗅!吴研人的书,我见到过!我爸好像和他有来往。”
雨翔脸色大变,问:“你爸是干什么的?”钱荣就在等这话,道:“我爸是东荣咨询公司的经理,和很多作家有来往!”雨翔问:“东——荣是什么?”钱荣顿时气焰短掉大半,道:“是一个咨询公司啊,你没听说过?什么见识。
书拿来看看!”说完自己动手夺过书,一看封面“吴研人”上面有个“清”字,大吃一惊,忙去补救那句话:“怎么又有一个吴研人,我爸也认识一个,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协里的,他可是写小说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话, 夺回书展开说:“你不是说‘顽固党’吗p这里有一则笑话,你听着; “一猴,一狗,一猪,一马四畜生,商量取一别号,又苦胸无点墨,无从着想,遂相约进城,遇所见之字,即为别号。
约既定,狗遂狂驰以去。
人城,至某庙前,见有论及冥顽’匾额,狗日:‘此即我别号也!’一马继至,昂首无所睹,俯视,见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马日:‘我即以为名也。
’俄而,猴跳跃亦至,举首指‘无偏无党’匾额,曰:‘我即名“无偏无党”可也。
’侯半日,猪始她栅而来,遍觅无所见。
三畜成笑之。
猪日:‘若等仅已择定耶?’曰:‘择定矣。
’猪日:‘择定益告我!’众具告之。
猪笑回:‘从来别号不过两字或三字,乌有取四字者?’众为之爽然,猪日:‘无伤也,若等患各摘一字以与我,我得三字之别号,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 “三畜大喜,互商日:‘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与之。
’于是狗摘‘顽’字,马摘‘固’字,猴摘‘党’字。
猪之别号,乃日‘顽固党’。”
念完哈哈大笑。
钱荣道:“这个笑话我曾听过,我不记得是哪里了,让我想想看——哎,不记得了。
但肯定听过!”雨翔笑余插些话:“我听你一说,正好想起!真是巧,这本书我带了。
我还带了几本,你看。”
’于是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
钱荣镇定地看着,有《会通派如是说》、《本一?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还有《论大卫?休漠的死》。
雨翔带这些书的目的是装样子,自己也不曾看过,那本精皮话》也只是雨翔军训时在厕所里看的,上面说到的那则《畜生别号》是这本书的第一则故事,雨翔也只看了这~则,不料恰好用到,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
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以为林雨翔真是他读之人,嘴上又不愿承认,挣扎说:“这几本书我在家里都翻过,我家连书房都有两间。
从小开始读书,上次赵丽宏到我家来,看见我家的两个大书房,眼红死,说他的四步斋自愧不如。”
雨翔料定他梦吧,又不能把赵丽定找来对质,没有推翻的证据,摆出一个吃惊的神态,钱荣问:“你呢?”雨翔为了能势均力敌,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虽然只有一个书房,但里面书不少,都是努——这几本一样的书。
难啃啊!”钱荣说:“光读书不能称鸿儒,我曾见过许多作家,听他们说话是一种艺术的享受,fruition of ars,懂$?”雨翔已经淡漠了他的开门之恩,眼光里有一种看不起,钱荣阔谈他父亲与作家们的对话,仿佛全世界所有活着的作家都与钱老子访谈过,像吴研人这种作古的都避不过。
一个冷声,说:“你英语学得不错。”
“当然。
英语最主要的是词汇量, 你们这些人往往满足于课本, 真是narcissism,我读外国名著都是读不翻译的。”
雨翔听不懂“自恋”,心里明白这肯定不会是个好词。
对话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成什么。
雨翔搜尽毕生所学之英语词汇,恨找不到一个体贴艰涩的词来反骂,叫苦不迭。
钱荣又说:“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学校里老师都叫我奇才!”雨翔又听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着书不说话。
那一句英语一个成语仿佛后变射杀凿齿的两箭,令雨翔防不胜防。
两人一场恶斗,胜负难分,只好把矛头对准在读英语的谢景渊道:“你呢?”谢紊渊抬头问:“我怎么了?”钱荣问:“你家有多少藏书?”谢景渊问:“藏书?连语文数学书吗?”雨翔:“不,就是这种——这种——”他拿着那本《西学与晚清思想的裂变》,展示给谢景渊。
谢景洲推推眼镜,摇头道:“我家没有这种书。
我爸常说,读闲书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
这话同时震怒了雨翔和钱荣,联合起来给谢景渊伐毛洗髓:“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景渊连连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师也说过,课内的那几本书都读不完,课外的书除了辅导书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这种书心会野,就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钱荣看看雨翔,见雨翔没有要口诛的意思,想一个人和这种书呆子争太损颜面,甩一句:“许多人是这样,自以为是,人性如此。”
这话没有写地址人名邮编,不知针对着谁。
雨翔和谢景渊都不作声。
钱荣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奏了!雨翔,我们说到哪里了?”雨翔厌恶钱荣不知从哪本书角落里找来这么多不曾见过的成语,来此故意卖弄,冷言说:“我也不知道。”
钱荣不肯放过,道:“也许——对,是说到我学英语的方式对吗?”雨翔不敢再说下去,怕钱荣又躲在外文里骂他,和谢景渊说话:“你在看什么书?”“英语。”
钱荣听见,说:“你这样是学不好英语的!我有一本《gone with the wind》,借给你。
你可不准弄格了弄皱了, 你看通了这本书, 英语就会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谢景渊不屑道:“我不看了。
你自己看吧。”
钱荣一笑说:“shit!that’s 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人像块stone!”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终于碰上一个自己懂的单词,不肯放过显示的机会,说:“什么像块石头,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于人!”谢景渊听见雨翔在捍卫他谢景渊的荣誉,十分感动,又怕两个人君子动手,道:“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