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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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两个女生跳起来问:“帅不帅!哇,很有才华吧!”白胖高懂得连续剧里每集最后要留个悬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说:“到时你们看了就知道了!”那两只跳蚤高兴地拍手说:“我一定要来!”夜很深了。

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连结起来。

最远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辗转难眠——梁样君灌授的知识实在太多了,难以消化。

只好把妥善保存的复审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窝来写情书。

无奈,爱情的力量虽然是伟大的,但大力上却也不见得耐寒。

雨翔的灵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诉肉体跳不得。

权衡以后,雨翔决定在**写。

因为学者相信,一切纯美爱情的结束是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若能又在**开始的话,也算是一种善始善终的首尾呼应。

给一个人写第一封情书的感觉好比小孩子捉田鸡,远远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走近一看,要么没有了,要么都扑通跳到水里。

好不容易看见有只伏在路边,刚要拍下去,那田鸡竟有圣人的先知,刹那间逃掉了。

雨翔动笔前觉得灵感纠结,话多得写不完,真要动笔了,又决定不了哪几句话作先头部队,哪几句话起过渡作用,患得患失。

灵感捉也捉不住,调皮地逃遁着。

咬笔苦思,想应该试用“文学的多样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还是诗,含蓄不露才是美。

这时他想到了大哥寄来的诗词,忙下床去翻,终于找出《少年游》、《苏幕遮》,体会一下意境,想这两首词太凄悲,留着待到分手时才能派上大用场。

而赵传的《当年你决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当初就该爱你》也嫌露骨。

相比之后,觉得第三首尚有发展潜力,便提炼出来改造。

几个词一动,居然意境大变,够得上情诗的资格: 是否你将要向北运行 那我便放弃向南的决定 你将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终究抱着跟随的心 时光这样的飞逝 我们也许没有相聚的日子 我愿珍惜这一份请 直到回忆化成灰烬 愿和我一起走吗 走过会了却心中无际的牵挂 把世上恩怨都抛下 世事无常中渐渐长大 和我一起走好吗 不要让思绪在冷风里挣扎 跟随我吧你不会害怕 一起营造那温馨的家 区区十六行,雨翔写了一个多钟头,中途换了三个韵脚,终于凑成。

这首小诗耗尽了他的才气。

他感到,写诗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难怪历代诗人里大多都瘦得骨皮相连。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

雨翔对这诗越看越喜欢。

其实这诗里的确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它第一节是要跟随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时普遍的谎话。

到第四节,掩饰不住,本性露了出来,变成“跟随我吧”,才是真正的诚实。

写完诗,时间已逾十二点。

雨翔几乎要冲出去投递掉。

心事已经了却,睡意也不清自到。

这一觉睡得出奇的甜,梦一个连一个,仿佛以后几天的梦都给今夜的快乐给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晚起。

林母正好归家,把儿子叫醒。

雨翔醒来后先找情诗,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梦,可梦境全无。

做了梦却回忆不起来的确是一种遗憾,正好比文章发表了收不到稿费。

他匆忙赶到学校, 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语,两人相视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惊慌了,昨夜的勇气消失无踪。

快快走进教室,奇怪怎么勇气的寿命这么短,好像天下最大的勇气都仿佛昙花,只在夜里短暂地开放。

思索了好久,还是不敢送,放在书包里,以观后效。

由于睡眠的不足,林雨翔上课都在睡觉。

被英语老师发现一一次,问个题目为难地,雨翔爽朗的一个“atanon”,硬把英语老师的问题给闷了回去——那英语老师最近也在进修,睡得也晚,没来得及备课,问题都是随机问的, 问出口自己也不记得了, 只好连连对雨翔说: “nothing吗, nothing吧,sitdown,please sitdown,don` tsleep。”

林雨翔没听到他的“don’t sleep”就犯了困,又埋头睡。

文学社那里没有大动静,征文比赛的结果还没下来。

马德保痴心地守候,还乐颠颠道:“他们评选得慢,足以见得参加人数的多,水平的高。”

骗得一帮只具备作家的文笔而尚没练就作家的狡猾的学生都信以为真。

每周的课也上得乏味。

马德保讲课只会抱时间而不会拖内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学史,他花了一个月四节课就统统消灭。

没课可上,只好介绍作家的生平事迹,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

偏偏那本书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体未来主义《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的宣言,字里行间给大作家打耳光,马德保念了也心虚,像什么“郭沫若到后来变成一只党喇叭,大肆写‘亩产粮食几万斤’的恶心诗句,这种人不值得中国人记住”,言下之急是要外国人记住。

还有“卡夫卡这人不仅病态,而且白痴,不会写文章,没有头脑。

《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后怎么自己反不会惊讶呢?这是他笨的体现。

德国人要忘记他!”马德保读着自己觉得不妥,不敢再念。

见书扉页上三行大字:“不喜欢鲁迅,你是白痴;不喜欢马里内蒂,你是笨蛋;不喜欢我——你老得没药救了。”

马德保不认识墨索里尼钟爱的马里内蒂,对他当然也没了好感,往下读到第三条,吓得发怵,以为自己老得没药可救了。

不过“老”确是无药可救的。

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规的《中国作家传》,给前几个人平反,但是先入为主,学生的思想顽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讲郭沫若是坏蛋,卡夫卡是白痴,幸亏现在更多的学生没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这天马德保讲许地山的散文,并把他自己的奉献出来以比较,好让许地山文章里不成熟的地方现身。

学生毫无兴趣,自于自的。

马德保最后自豪地说他的上册散文集已经销售餐尽,即将再印。

学生单纯,不会想到其实是赠送蹈尽,都放下手里的活向马老师祝贺。

马德保说他将出版个人第二本散文集,暂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说这是带了浓厚的学术气息的。

学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涌上了许多引证用的书名号。

连书名都是借了动力火车的。

学生对马德保这本“大后天”的书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补英语。

林雨翔英语差,和英国人交流起来只能问人家的姓名和性别,其它均不够水平。

林父十分看重英语。

在给儿子的十年规划里,林雨翔将在七年后出国,目标极多,但他坚信,最后耶鲁、哈佛、东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剑桥、伦敦、巴黎、麻省理工、哥伦比亚、莫斯科这十三所世界名大学里,终有一所会有幸接纳他儿子。

最近林父的涉猎目标也在减少——俄国太冷,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国人而在俄国冷。

儿子在温带长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况且俄国似乎无论是什么主义,都和穷摆脱不了干系,所以已经很穷的一些社会主义小国家不敢学俄国学得更穷,都在向中国取经。

可见去莫斯科大学还不如上北大复旦。

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个目标后,继续减员。

日本死剩的军国主义者常叫嚣南京那么多人不是他们杀的,弄得林父对整个日本也没了好感、两所日本大学也失去健力。

儿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学也不适合,于是只剩下九所。

这九所大学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语,所以林父在逼儿子念古文时也逼他学英语。

雨翔触及了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爱国情债浓得化不开,对英语产生了排斥,英语成绩一直落在后面,补习尤是急需。

林父在儿子临去前塞给他一支派克笔,嘱他把笔交给白胖高,让白胖高重点照顾雨翔。

这次补课不在老板酒吧,游击到了镇政府里。

才五点三刻,雨翔到时,政府机关大门敞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这镇上的机关工作人员干什么事都慢,惟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

五点半的铃仿佛是空袭警报,可以让一机关浩浩荡荡的人在十分钟里撤退干净,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陆军将领眼红不已。

机关很大,造得十分典雅,还有仿古建筑。

补课地点有幸在仿古建筑里。

那幢楼编号是五,掩映在树林里。

据说,设计者乃是这小镇鼎鼎有名的大家。

当然,那人不会住在镇上,早去了上海的“罗马花园”洋房里定居。

他初中毕业,神奇地考进了市重点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开大学,再神奇地去剑桥名扬天下的建筑专业读一年。

剑桥大学不愧是“在里面睡觉人也会变聪明”的神奇学府,那小子在里面睡了一年的觉,出来后神气地回国,神气地成为上海建筑界的一颗新星,神气地接受故土的邀请,设计出了这幢神气的楼房。

那可是镇长书记住的地方。

美如宫廷。

罗马风味十分足。

白胖高在会客室里等人,身边一个腼腆的大学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说得多的生理特征。

他一定会让两个女生失望不小。

梁律君最后赶到。

补课随即开始。

大学生用英语介绍自己,完了等学生反应,恨不得代替学生对自己说“i’ ve often heard about you!”失望后开始上课,见学生不用功,说:“you are wanker!\" 学生不懂,他让学生查词典,说学英语就要多查生词,多用生僻词,满以为学生会dq“原来‘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学生都在暗笑,两个女生都面红耳赤。

他发师威道:“笑什么!”梁样君苦笑说:“我们不是——”“怎么不是?你英语好还是我英语好?”大学生混怒道。

梁作君把词典递过去。

大学生一把拿过,从后扫起,见“wanker”释义第h条就是“做事不认真者”的解释,理直气壮地想训人,不想无意间看见第一条竟是有“**者”的意思,一下子也面红耳赤,怨自己的大学教授只讲延伸义而不讲本义,况且那教授逢调皮学生就骂“wanker” , 那大学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当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个英语八级。

梁样君大笑,说:“we are not那个。”

林雨翔也跟着笑。

大学生猛站起来,手抬起来想摔书而走,转念想书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宁可不要效果,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意识到大门是公家的,弥补性地摔一下门。

四个学生愣着奇怪“天之骄子”的脾气。

门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声,大学生故意大声说, 意在让门里的人也听清楚: “我教不了这些学生,你另请高明吧。

nuts!我补了十分钟,给十块!”大学生伸手要钱。

“你没补完,怎么能——”白胖高为难道。

“you nuts,too!”大学生气愤地甩头即走,走之余不忘再摔一扇门。

白胖高进来忍住火发下一摄试卷说:“你们好,把老师气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联系!”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

两个女生对那男老师交口称赞,说喜欢这种性格叛逆的男孩子,恨那男孩脚力无限,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人影,不然要拖回来。

梁样君重操旧业,说:“你回去有点感悟吧?”雨翔缄口不语。

梁样君眉飞色舞道:“告诉你吧,这种东西需要胆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换一个。”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涂,林雨翔心头的阴云顿时被拨开。

“嗅,原来是这样!来未来,你帮我看看,我这情诗写得怎么样?”雨翔从书包里翻出一张饱经沧桑的纸。

那纸古色古香,考古学家看了会流口水。

梁样君接过古物,细看一遍,大力赞叹,说:“好,好,好诗!有味道!有味道。”

说着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开心地低头赧笑。

梁样君:“你的文才还不错——我——我差点当你文盲了。

这样的诗一定会打动人的!兄弟,你大有前途,怎么不送出去呢?”“我——还没有想好。”

“你这个白痴,告诉你,这东西一定会打动那个的!你不信算了!只是,你的纸好像太——太古老了吧r”“我只有——”“没关系,我有!你记着,随身必带信纸!要淡雅,不要太上!像我这张——”梁样君抽出他的信纸,一袭天蓝,背景是海。

梁样君说这种信纸不用写字,光寄一张就会十拿九稳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无法言语,所以索性连谢也免了。

他照梁样君说的誊写一遍。

林雨翔的书法像脏孩子,平时其貌不扬,但打扫一下,还是领得出门的。

以前软绵绵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务,好比美国军队听到有仅可打,都振奋不已。

林雨翔见自己的字一扫颓靡,也满心喜欢。

誊完一遍,回首罗天诚的“**字”,不过尔尔! 梁样君看过,又夸林雨翔的字有人样。

然后猛把信纸一撕为二。

林雨翔挽救已晚,以为是梁样君嫉妒,无奈地说:“你h这又是——”梁样君又拿出透明胶,小心地把信补好,说:“我教给你吧,你这样,人家女孩子可以看出,你是经过再三考虑的,撕了信又补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种冲动地见一个爱一个的,这样可以显示你用情的深,内心的矛盾,性格的稳重,懂俄?”林雨翔佩服得又无法言语。

把信装入信封,怕泄露机密,没写姓名。

这天八点就下了课。

梁样君约林雨翔去舞厅。

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献丑,撒个谎推辞掉,躲在街角开地址和贴邮票,趁勇气开放的时候,寄掉再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处理。

这一夜无梦,睡眠安稳得仿佛航行在被麦哲伦冠名时的太平洋上。

一早准时上岸,这一觉睡得舒服得了无牵挂,昨夜的事似乎变得模糊不真切,像在梦里。

彻底想起来时惊得一身冷汗,直拍脑袋,后悔怎么把信给寄了。

上课时心思涣散,全在担心那信下场如何。

他料想中国邮政事业快不到哪里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门卫间时见到他的信笔直地躺在susan班级的信箱里, 他又打不开,心里干着急,两眼瞪着那信百感交集,是探狱时的表情。

无奈探狱是允许的,只可以看看那信的样子,饱眼馋,要把信保释或劫狱出去要么须待时日要么断无可能。

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饭匆忙赶回门卫间探望,见那信已刑满释放,面对空荡荡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

心里叫“怎么办,怎么办”! 垂头丧气地走到susan教室门口时, 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头垂得恨不能嵌胸腔里。

寒冬里只感觉身上滚烫,刺麻了皮肤。

下午的课心里反而平静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无能为力。

好比罪已犯下,要杀要剐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终。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没见到, 这也好,省心省事。

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

严寒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睡懒觉,雨翔就一觉睡到近中午。

在被窝里什么都不想,倦得枕头上沾满口水,略微清醒,和他大哥一样,就有佳句来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摊口水向东流。

自娱了几遍,还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突发奇想,何不沿着日落桥下的河水一直走,看会走到哪去。

天时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访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赘述。

打点行装,换上旅游鞋。

到了河边,是泥土的芳香。

冬游不比春游,可以“春风拂面”,冬风绝对没有拂面的义务,冬风只负责逼人后退。

雨翔抛掉了大叠试卷换取的郊游,不过一个小时,但却轻松不少。

回到家里再做卷子的效果也胜过服用再多的补品。

周一上课像又掉在俗人市侩里, 昏头涨脑地想睡。

沈溪儿兴冲冲进来,说:“林雨翔,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猜!”“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儿命令。

“我没空,我要睡觉了!”林雨翔一摆手,埋头下去睡觉。

“是 susan的信!”“什么!”林雨翔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着的睡觉都忘记了。

“没空算了,不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