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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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一百六十四

暑假最后一周,艳春决定带素秋到郊外去休息几天,好好放松一下然后准备迎接新的学期。

    素秋很雀跃,调整了补习班课程安排,在格林校长善意的嘲笑中同艳春一起去度假。

    地点是艳春过去写生时曾去过的一个农庄,事先他用电话联系过,一切都已打点好。

    农庄主是个热情好客的中年大叔,今年葡萄大丰收,他很乐意有人来分享他们的喜悦。听说他喜欢的中国学生打算在他们家里住几天,当即表示了欢迎,还热情地说可以让兄妹俩免费使用农庄里的自行车和小船。

    兄妹俩这次休假做了些准备,收拾出一只大皮箱,里面装满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乘班车驶离巴黎的喧闹,经过一路颠簸来到了到处是绿色的乡下。

    农庄有些旧的栅栏门半掩,院子里有鸡鸭在乱跑,还有一头花白的奶牛在安静地咀嚼割下来的青草。房子是普通的二层石屋,有阁楼。楼顶是红色的,墙壁则雪白,留着刚粉刷的痕迹。所有窗户都大开,一任夏风吹进吹出。窗外及院子里栽种着各色花草,入眼姹紫嫣红,一派生机盎然。

    庄园周围是高大的山楸木,将整幢小院团团围在中间,看上去就有一种凉爽的意味。

    素秋一见之下就很喜欢这个将要度过一周的庄园,她逗逗鸡鸭又拿起草去喂牛。奶牛温顺地用粉红色的大舌头卷走她手上长长的青草,不紧不慢地咀嚼,不断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偶尔“哞哞”叫几声。

    “哥哥,它好象四叔家那头牛,眼睛都是又大又圆,像是会说话。”素秋摸着奶牛的头,欣喜地对艳春喊。

    艳春正在等主人,听到她的话回身笑道:“怎么会?四叔家那头可是黄牛,而且还那么凶。”

    “就是一样!”素秋不服气地反驳,不看他只顾抚摸奶牛。

    闻声赶来的卢旺先生一见艳春就上来热情地握手,笑呵呵地问候:“您来了!真是太好了,路上还顺利吗?”

    艳春客套几句,对素秋说:“素,过来见见卢旺先生。”

    素秋恋恋不舍地拍了一下奶牛的头,走到庄园主身边大方地和他握手:“卢旺先生您好!这几天就要麻烦您了。”

    卢旺先生和素秋握手,笑着打量她:“余小姐和余先生能来,是我的荣幸,希望你们能在这里过得愉快。”

    这时一个头戴白围巾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从屋子里走出来,经介绍是卢旺太太。她亲切地请兄妹俩进屋去看看住处,顺便喝些清凉饮料,还补充说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他们的住房在二楼,相连的两间向阳的屋子,家俱不多却都很实用,收拾得一尘不染。每人房间里还有一大束刚采摘的鲜花,香气满室皆闻。

    艳春再次对卢旺先生及太太表示了感谢,素秋将艳春那间房的鲜花拿到自己房间。

    卢旺太太不解,素秋向她解释了原因。卢旺太太同情心泛滥,随后几天开口闭口地称艳春“可怜的小伙子”,弄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晚上,艳春兄妹和卢旺一家共进晚餐,共同用餐的还有几位卢旺邀请的邻居。十几个人围着巨大的餐桌喝酒谈笑,还有人高声祝酒唱歌,闹到很晚才散。

    卢旺先生很得意家里招待了异国的文雅青年,逢人就宣传。不到两天,左近的人就都认识了兄妹俩。

    农庄的生活宁静而忙碌,他们帮庄园收获葡萄,参加村里的庆丰收狂欢,和村民们一起踩葡萄做葡萄酒,喂牛和鸡鸭,同村上的青年们唱歌跳舞比赛自行车和划船,每天一上床就睡着了。

    不参加集体活动时,他们到小河里泛舟,或者在林间小路上散步,或是坐在高大的楸木浓萌里远眺。

    无论做什么,兄妹俩始终在一起,欢乐也始终围绕着他们。

    素秋比冬天时长了些肉,脸色也终于红润起来。她的头发又长长了,在脑后小小地挽了个发髻,再戴顶系水色丝带的宽边女帽。身上是件白色的泡泡纱连衣裙,样式极简单却愈发显得她身姿如柳。

    艳春的穿着更随意,和乡下的普通青年没有什么区别,但神情举止却依旧卓而不群。

    他雪白的脸颊透出粉色,嘴唇和眼睛亮晶晶地似乎在发光,满头浓郁的黑发略凌乱地搭在额头,优雅飘然得让村里的少女都用仰慕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有一次,他们散步走得太远,等意识到时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卢旺农庄来到了另一个相邻农庄所在的麦田。

    天空瓦蓝瓦蓝的,远远的是几座绿色的小山,山顶附近有几朵白云,薄薄地飘浮。

    一条宽阔的弯道边是浅浅的河水,左岸是石滩,右岸则是成熟了的一望无垠的小麦。

    鹅卵石被阳光烤得既干且涩,似乎在冒着看不见的热气。

    河水带着点点反光,哗啦啦地流淌,一切都宁静美丽得不真实。

    素秋入迷地望着这一切,目光中流露出惊奇。

    风软软地掀起她的额发,洁白的额上是点点晶莹的细汗。艳春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感觉她比世上任何美景都还要美丽上几分。

    她忽然脱掉凉鞋赤脚踩上鹅卵石,然后立刻惊叫着跳进河水里,一面笑了出来。经过夏日暴晒的鹅卵石温度高得烫人,幸而河水很清凉,河底的石头光润坚实,走在里面很舒服。

    “哥哥,快来!咱们到河对岸去,找找有没有传说中的麦田圈。”

    素秋冲艳春喊,拎着裙子下摆向对岸涉去,河水欢快地绕过她纤细的脚踝向下游流去。

    艳春有些畏水,望了望浅浅的河水咬牙脱下鞋,然后将两双鞋都拎在手里走进河水。

    河水水流很缓,河面也不太宽,在经历了胆怯、惊奇、释然后,艳春成功地抵达了对岸。

    他和已经等在那里的素秋将脚略晾晾套上鞋子走向麦田,用探索的目光搜寻。

    关于麦田里神秘的图案,正在巴黎传得沸沸扬扬。没有人可以合理地解释它出现的原因,只看到宛如上帝之手画下的一个又一个神秘的符号,从而引起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现象。

    麦田里的小麦已经灌完浆,密密麻麻地排在脚下令人行动不便,在里面温度似乎也更高。

    不过片刻,他们就发现在艳阳下寻找飘渺的麦田圈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汗水迷得两只眼睛睁不大开,满眼都是一片又一片的金黄色,几乎令人迷路,他们只好停在麦田里一棵巨大的白橡树下休息乘凉。

    艳春见素秋脸色绯红心里怜惜,帮她取下草帽作扇扇风,暂时顾不上自己也热得汗湿了衣裳。

    素秋有些沮丧,却仍将艳春草帽也摘了替他扇着,噘嘴:“大热天儿的,哥哥怎么光顾着别人,自己不热吗?看这头汗!”

    汗水将艳春的头发弄得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他不在意地用手指理了理,笑看素秋轻音细语:“素何时成了别人?”

    抵受不住艳春含情的目光,素秋脸红红地将头转开望着远处的小山微笑。

    艳春眼中深情更浓,手上扇风不停,身体缓缓凑上去吻住那张嫣红的嘴唇。

    素秋没有回避,闭上眼睛微微回应。

    彼此的气息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亲吻却不能因此减色。他们努力地将彼此交出更多,怎么亲吻也仍觉不足够。

    “素,吾爱。”

    艳春轻轻在素秋耳边呢喃,手指抚摸上她温软的耳朵,下垂的眼睑遮住了满目的温柔和深情。

    不是第一次听艳春说爱,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素秋仍然激动得感到了轻微的头晕。她将头抵在艳春肩上合住漆黑的眼睛,手撑在他膝上令自己不致摔倒。

    她喜爱艳春的吻,他的吻总是很温存很柔情,没有任何侵略性,让她感到极其安宁和幸福。

    “哥哥,我也爱你。”她轻声说,觉得脸上发烧身体在微微发抖。

    夏日的暖风徐徐吹过她的睫毛和额发,鼓动俩人的衣衫,宁静而甜蜜。

    艳春温润的脸庞似天上的云彩闪闪发着光,他亲吻上素秋已经变得通红的耳朵,撩起散发慢慢亲到她染了层粉红的颈子上。

    素秋身上甜丝丝的气息是他熟悉的,现在还夹杂着长大成人后的一抹女性的幽香,让他沉醉不已。柔柔地在纤细的颈子上轻触,努力吸取她的气息。艳春的眼睛微合,睫毛轻颤雪白的脸浮上一层薄红。

    在金黄与碧绿中,在炎炎夏日的阳光下,相爱的人仅仅因为一个吻就陶醉了。

    知了在鸣唱,云雀飞掠过树梢,天空蓝得像不掺加任何杂质的最温润的玉石,清透纯粹。

    匆匆又是二年多的光阴过去了,艳春和素秋完成了各自的学业,准备先去欧洲各国游学半年,再回国从事理想中的事业。

    毕业前夕,艳春意外地收到了上海美专及长沙美专的聘教邀请函。这种邀请之前巴黎美院也进行过,不过艳春考虑再三仍回绝了。

    飘泊在外的游子,心中始终怀念家乡的那轮明月,这是在国内感受不到的心情。

    在巴黎最后一个月,艳春曾参加过一次冬季美展。在展览上,他的以中国古代神话为题材的组画引起了轰动,画界无人不知长沙的余艳春人如其名惊才绝艳才华横溢。

    这也是他先后接到知名美院邀请的重要原因之一。欧洲其他美院得知他有游学的打算,都热情邀请其前往,承诺费用由校方全包。

    这让素秋又惊又喜,暗暗庆幸钱匣子里的积蓄终于暂时不必用完。

    休已经提前毕业,盘下了经营多年现在门面已经扩大的“或缺”。他和劳伦斯及其他朋友都极力挽留艳春,请他留在巴黎任教,然而终是无果。

    送别聚会上,道林不顾身边的新男友拥抱了艳春,温和的脸显出异样伤感,看得众人暗暗叹息。

    次年七月,兄妹俩结束游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宁安老家。

    余父特意换了身不大上身的竹布长衫,在客厅里欢迎一双儿女。他望着一别经年已长大成人的儿女感慨万端,先询问了游学情况,再问艳春及素秋的工作。得知他们准备去上海发展没有惊讶,只是慢慢点头。

    “留在长沙眼界难宽信息闭塞,上海是个大都会更适合你们去发展。况且上海艺术家颇多,界时相互切磋对你的画艺也会有很大帮助。”

    “等我们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就接爹爹过去。”

    素秋想到从此和父亲又是天各一方眼圈红了,撒娇地抱住余父的一支胳膊说。

    余父笑着摇了摇头:“娃娃想孝顺,心是好的。奈何爹久在宁安,故土难离,这辈子是不打算出去了。”

    他见素秋脸上有戚色,知道她又想起了余母,就转移话题说:“办完婚事再去上海吧,界时也方便彼此照应。”

    素秋的脸红了,艳春微微一笑,算是都同意了。今年素秋已经二十岁,艳春则满了二十四岁,此时结婚倒也相宜。

    结婚要准备的东西仓促间一时在宁安备不齐,艳春和素秋又想去看望卫老太太及琉玚等,俩人就一起去了趟长沙。

    卫家人看见他们都是惊喜交加。琉璃经不住浩然软磨硬泡,已于年前同他结了婚。琉玚不敢公然带陌阳回家,但并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到他们的事情。

    卫家奶奶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妹而且正准备结婚,不由暗瞥琉玚一眼,算是彻底死了心。

    琉玚只当没看见,之前的一腔阴云散个干净。他欢喜地建议兄妹俩在长沙举办婚礼,因为熟人都在长沙,比在宁安老家办事要方便得多。

    艳春也有这个意思,和素秋商量后又给余父去了封信。不久余父的回信就来了,同意在长沙先办个西式婚礼知会亲友,然后回宁安再办一次招待镇人。

    琉玚和琉璃兄妹对艳春素秋的婚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帮着出主意、订礼堂、印请贴、订制礼服花束。算上艳春素秋四个人,连带着卫家上下都忙得不亦乐乎。

    素秋和艳春抽空去见了旧日的同学朋友,顺便送喜贴。

    五年来,大家都有了很大的变化。知繁美专毕业后去了广州,让长沙美专的师生们额手称庆了好几天。禀生则因为人厚道技艺出众,留在美专当了教员,专授花鸟课。

    巴想云中学毕业后留在了培华,做些教务方面的工作。她心里仍在想着小冬,不肯听朋友劝另觅新人,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仍是独身。

    金小小上了长沙师大,已和禀生同居,生活得很好,她预备毕业后当全职太太用心培育他们的下一代。

    黄秋云考上了北大,是培华第五十名考上北大的学生,让一向不大看好她的同学们大跌眼镜,不明白丑小鸭怎么就忽然变成了天鹅。

    刘娣中学毕业就嫁人了,对方也是个手工艺者,和她家是世交。她已经生了个女儿,现在又面临怀孕。见到素秋,她在欣喜中又有些惆怅,觉得家庭虽然幸福了,但生活圈子却狭小了,心里常会发虚。

    朱秀颖随陈忻然在上海当官太太,闻听素秋要结婚很想赶过来。但因陈忻然忽然有公务抽不开身,终于未能成行,令她抱憾垂泪。她和陈忻然的关系时好时坏勉强维系,终日抑郁身体已大不如前。幸而膝下一双儿女很懂事,成为她唯一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