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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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一百六一

休和劳伦斯等人得知艳春兄妹归来,都到玫瑰天堂看望他们,对俩人的丧母之痛表达了各自的同情和安慰。

    道林更是有空就来拜访,每次都带着包装精美的糖果。他的精神状态比夏天时要好上很多,也不再有意无意地回避与艳春目光相对。现在的他又恢复到初见时那个沉稳而温和的青年模样。

    艳春对此很感欣慰,庆幸道林终于可以走出感情低谷,再次充满了自信和从容。

    但是当道林周末也来阁楼时,他又有些困惑。斟酌再三,艳春隐约提起乡下的别墅。

    道林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平静地回答:“我们分手了,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情人。没有真爱的两个人在一起,虽然可以互相获得安慰,但毕竟难以持续。”

    艳春凝视道林的脸默默无言,将他的茶杯续上水。

    “这不是你的错,余。”道林轻声安慰着,端起茶杯,“想明白以后,我觉得人生仍是美好的,我也一定可以寻找到最合适的爱人。”

    “一定会的,亨利。”艳春微笑着回答。

    道林也回他个温和的笑容,喝了口茶,环视阁楼问:“令妹还没有回来?”

    “她到儒勒太太那儿去交房租,顺便和她说会儿话。老人家这两个月很想念她。”

    提起素秋,艳春目光中浮现出淡淡的温情,连语调都更加轻柔。

    道林微微蹙眉,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欲言又止,显然不想同艳春再闹不愉快。

    艳春明白他的心思,自己和素秋的关系也的确没必要瞒着他。于是他简略地述说了他们并非亲生兄妹的事实,语气平淡并没有多少激动。

    听到这个信息,道林先是惊异后庆幸。他高兴地祝福了艳春,然后脚步轻松地告辞,弥漫在眉心间最后一点忧郁也荡然无存了。

    不一会儿,素秋推门进来,满脸诧异地对艳春说:“道林先生怎么了?刚才在楼梯上莫名其妙地祝福我,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他就跑下楼去了,比休还利索。”

    “他刚刚解开一个难题很兴奋,没有吓到你吧,素?”艳春起身摸了摸她的短发,语气满是怜爱。

    素秋脸红了一下,低头小声回答:“没有,就是感到有点奇怪。”

    艳春点点头,仔细端详她的眼睛,轻声问:“哭了?”

    素秋默默抱住艳春的胳膊没有说话,感觉眼眶又有些发酸。刚才去见儒勒太太,她本来已经做好了不哭的心理建设,可是老太太只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素,乖,不要再哭了。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要是见到你天天哭泣不休,她也会伤心的。”艳春慢慢说,目光忧伤。

    素秋安静地听他讲,想起母亲生前的种种好又想哭了。她努力眨眼,将泪水逼回去。艳春自回到法国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一直坚强地安慰着她,她不可以再给他增加负担。

    晚上熄了灯,艳春躺在床上如最近常有的情况开始失眠。

    他呆呆地凝视对面的斜窗,看外面那钩残月,想起“月是故乡明”的句子心绪复杂,更加睡不着。

    帘子那边的素秋似乎也没有睡着,频繁地翻身弄得床轻轻响了几声。

    艳春收敛心神侧耳听了阵,轻声问:“素,怎么还不睡?”

    响声停了,过了片刻素秋才悄声回答:“我睡不着。”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得艳春心里一紧。

    “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我……想娘。”素秋更小声地回答,嗓子已经哽咽了。

    布帘子被拉开,素秋只觉身后一暖 ,艳春已经搂住了她,低语:“素,哥哥在这里呢,你真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总是忍着。”

    素秋转身将脸埋进艳春怀里,哽咽着发出低低的泣音,如受伤的小猫一样惹人怜爱。

    艳春默默地搂住她微微抬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到她的头上,以兔她更加难过。不在外人面前流泪,面对素秋眼泪却轻易地掉了下来。

    小声地哭了一会儿,劳累了一天的素秋疲乏地睡着了。

    艳春摸了摸她的额头,上面有一层薄汗,那是挣着哭泣的结果。再摸摸眼角,犹挂着泪珠。

    他心里轻轻叹气,小心地用手擦去她的汗水泪花,然后如小时候那样不轻不重地搂住她,防她又发噩梦。

    这些天,素秋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做噩梦,每次都会从梦中哭醒,艳春实在是不放心。

    稍微平静下来后,艳春这才发觉没了重重衣物的阻隔,只着一件睡衣的素秋已经瘦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从前丰腴的身体现在全是骨头,腰细得似乎一只手就能把过来。

    他不禁默然,真切地了解了过去两年素秋内心的煎熬和挣扎程度有多深。

    “素,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了,你快乐起来吧,素。”他微微低头在素秋头顶印了个吻,绵绵低语。

    素秋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含糊地喊了声“哥哥”,头在他衣衫上蹭了蹭,手移到他衣扣上停住又陷入了沉睡。

    艳春握住那只温暖的小手,感觉世界变得极其安静,所有的嘈杂都已沉寂,唯有他们在相拥呼吸,梦里梦外都是彼此的影子。

    第二天早上素秋醒来时,艳春已经在做早点了。

    她舒服地翻个身,闻着煎蛋诱人的香气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然后表情一下僵住,脸迅速红成了苹果。她飞快地将头缩回被中,一动也不肯动。

    艳春听见动静回身见状奇怪,放下铲子走过去弯腰唤:“素,出来吧,会气闷的。”

    “不出去。”素秋在被子里闷闷地回答。

    “为什么不出来?早点已经好了。”艳春温柔地劝,不去硬掀她的被子。

    “不出。”素秋继续拒绝,语气已经带丝羞恼。

    艳春站直身体盯住被子里那团凸起微微蹙眉,随即醒悟,急忙到衣柜里翻出素秋的“卫生用品”从被子底下塞进去,耳尖有丝可疑的红色。

    “素,你不舒服。今天就请一天假,哥哥去帮你说。”

    被子下的凸起僵了一下,然后被子被猛地拉开,素秋满脸通红地望着艳春,嗔道:“哥哥你乱猜什么?人家没有……那个啦!”

    “是么?”艳春狐疑地打量她半晌,见她气色充足,的确不像是生理期的表现,不由更加疑惑。

    素秋无奈起身穿衣,决定不去提醒艳春昨夜俩人同睡一床的事实。

    他们小时候两小无猜,这种事情常有,只是俩人都有了心结后才断绝。现在只不过是又回到最初,素秋觉得自己未兔有些反应过度。

    不过,她始终没能想明白,之前对接触极其忌讳的两个人是怎么忽然间又亲密起来的。他们现在这种新关系,常常会让她先是诧异然后释然。和艳春在一起,似乎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巴黎渐渐温暖了起来,残雪褪去,露出下面嫩绿的小草芽。塞纳河水上涨,夹杂着枯枝败叶飞快地流向下游。鸽子在建筑群的尖顶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带着悦耳的哨音。

    卖花姑娘开始携着一篮篮初开的鲜花沿街叫卖,报童大喊着跑过大街小巷将各种消息传递到千家万户。人们脱去笨重的衣物,换上轻便的服装,渲染得巴黎渐渐灿烂。流浪艺人在广场上吟唱着春天的歌曲,风琴的节奏欢快而明朗。年青的恋人们徜徉在阳光下娓娓而语,手里是鲜花和阳伞,笑颜如春风吹得路人都陶醉了。

    与巴黎明媚的季节不相符的,则是中国国内的血雨腥风。

    4月12日,□□在上海等地进行“清党”,逮捕并处决□□员,国共合作宣告破裂。反帝反封建的北伐战争中途夭折,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归于失败。

    惊闻噩耗,留法中国学生一片哗然,留学生会立刻召开了全体留学生大会,分析形势讨论下一步的出路。

    有留学生在大会上声俱泪下地说:“从去年7月开始,北伐战争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这是北伐军将士英勇奋战、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辉煌成果。试问,中国历史上,有哪一支军队可以在短短不到10个月的时间内,以区区十万之数从广州打到南京,打垮两大军阀,歼敌数十万?!可是这一切,都让□□给毁了!国民党为什么要残杀□□?□□何罪之有?”

    一个国民党党员留学生强硬地反驳:“□□煽动民众造国民党的反,企图分裂我党,蒋校长清党名正言顺!”

    “孙中山先生尸骨未寒,他倡导的‘联俄联共扶助民工’的新三民主义言犹在耳,□□作为他的继任者为什么阴奉阳违?孙先生生前,坚决拥护的人里面,□□的呼声不是最高的吗?孙先生一走,他就立刻变脸,什么名正言顺?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另一名学生气愤在反驳,立刻有人声援,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辨论。

    众人各据一词辩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发展到动手。卢森堡公园里一片混乱,游人四散,法警吹着警哨从周围跑来维持治安,相关的双方却仍不肯休战。

    艳春护住素秋快速退出人群。素秋的手腕被打了一书包,皮肤上红了一片,疼得她直吸冷气。

    回到阁楼,艳春给她上跌打酒。俩人都没有说话,均沉浸在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上。

    上好药酒,艳春将药瓶放回原处。俩人默默相视一眼商量几句,决定先写信回去询问,看大家是否都安全。

    信发出了很久,超出预期一周才收到一封琉玚的回信。信里的字是琉玚的,信封上的寄信人却是个陌生的笔体和名字。

    琉玚在信中说4.12事变后,国内一片白色恐怖,凡与□□有牵连的人都被抓去审讯。琉珏的事,警察局从黄埔军校她的旧日同学处得到了消息,将琉玚当□□嫌疑抓去问了次话。琉玚称琉珏是自行出走,事前家里谁也不清楚,事后也一直没有联络,家里其实已同她断绝了关系。警察局不相信他的解释,关了他几天。后来忽然又放了他,说是有人保他。从警察局放他的人敬畏的语气里,琉玚猜测大概是他们党内要员说了情,不过想不出会是谁。

    后来回到家里,他才知道说情的是徐子良。徐子良已升任少校副官,刚从南京回到长沙就听说了琉玚的事,当即出面说了一声。

    信中琉玚恨恨地写道:“哪个要承他的情!若非他,珏怎么会去参加军校,又何至于至今生死未卜?徐子良假仁假义地还到家里来见奶奶,说了通没照顾好珏让她误入歧途的废话。你们是没看见,奶奶那天真是气势如虹!她一见徐子良就跳了起来,也不用翠环扶举着拐杖就去打他,把他吓得落荒而逃。总算是让大家出了口恶气!”

    信末,他提到警察局如今对学校、工厂等地方查得很严,所有信件都必须经过他们检查后盖上专用公章才可发出。他作为□□亲属也在严查范围内,因此以后如有信只寄到信封上的地址,不要直接寄到卫家或是银楼。

    艳春兄妹将信仔细地读了又读,这才明白信件迟到又改头换面的原因。

    想到国内局势如此严峻,父亲及朋友们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好过,他们不禁默然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