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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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 一百五九

“爹爹!”

    素秋慌忙擦干眼泪,下意识地将身体移了移想要遮住艳春。

    艳春默默起身,仍低着头,略长的头发挡住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们是怎么回事?”

    余父迈步进门平静地问,随手合上门扉。他的表情沉静,连语调都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兄妹俩却都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让他们无法正常呼吸,也无法搪塞。

    艳春抬起头,双眼通红,面色却惨白如纸。

    他凝视着余父,嘴唇动了动低声说:“父亲,事情就是您看见的这样。都是我的错,逆德背伦,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

    “不!哥哥,你没有错!“素秋回头注视着他,神情凄楚地喃喃自语,“你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超出兄妹情谊的举动,你甚至都,没有对我说过……你……爱我。你做错了什么?如果这样都算有错,那我也犯下了同样的错。因为,我,我……也爱哥哥啊。”

    她捂住脸无助地失声痛哭,消瘦的肩头不停地抖动,身体摇晃着就要栽到地上去,余父急忙伸手扶住了。

    艳春惊愕地抬起头望住她,想去安慰,手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再伸出。

    这一年多素秋的种种奇怪态度,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原因。只是,太迟了,在这一切都结束后的她的表白,只能让他倍感伤心和无望。

    余父缓缓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扶素秋坐进椅子,再看僵硬如木雕的艳春一眼,吩咐:“你也坐下。”

    艳春机械地望着父亲的脸,忽然上前跪在他脚前,哽咽:“父亲,儿子,儿子……”

    他的眼泪打湿了余父的膝头,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讲不出。

    余父沉重地叹息闭了闭眼睛,脸上忽现倦意:“好了,为父知道。起来吧,地上凉。”

    艳春湿润的脸上渐渐显出凄厉,嘶声说:“不关素的事,是儿子误导了她。父亲要罚就罚儿子一个人吧!”

    “你这孩子,聪明处足见聪明,遇上大事却又这么糊涂。我叫你起来是有话要说,哪个要罚你们?”

    余父叹气回头看看素秋,见她已经哭得开始打嗝,更觉无奈。

    他是大儒,却从小没怎么抱过两个孩子,现在想要当慈父,却觉竟是无处下手。

    咳了一声,他不再劝艳春,思索片刻后说:“都说血浓于水,血缘真的很难讲清。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虽然一起长大,到底还是生出了兄妹间不该有的感情。”

    兄妹俩都是一怔,惊疑地望向父亲,连素秋的打嗝都吓停了。

    “为父没有被气糊涂,你们不是亲兄妹。”余父被儿女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又咳了一声开始解释,“你们娘生的第二胎其实是个死胎,当时为父趁她昏迷悄悄送出去埋了,以免她看到后伤心。到了乱葬岗却发现一个小囡囡在哭,为父想这也许就是天意,上天要送给我一个好孩子安慰你们母亲。事实也证实了为父的猜测,你们娘一直当娃娃是她亲生的。她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为父不敢告诉她真相。这一瞒就是快二十年,连为父有时候都会忘记娃娃其实不是我的孩子。”

    兄妹俩呆呆地望着余父的脸,均是难以消化听到的故事。

    余父怜爱地拍拍素秋的头,有些内疚:“娃娃小时候最爱问的,就是自己为什么和家里人谁都不像。爹爹对不住你,当时没法和你说清楚,委屈娃娃了。”

    素秋摇摇头,抱住余父胳膊靠上去低声说:“我是爹爹的女儿,我是余家的孩子。”

    她的声音平和坚定,似在说着一个誓言。

    余父慢慢点头,看看艳春,感慨地叹息。

    艳春怔了怔,站起身倒了两杯茶,先奉一杯给余父,再将另一杯递到素秋面前,轻声说:“素,茶。”

    他的表情和动作竟是比之从前更加拘谨了,看得余父摇头喝了口茶,起身温和地对他们说:“早些睡吧,休息几天你们一起回法国。等毕业了,咱们再团聚述天伦。”

    “我送父亲。”艳春连忙说,陪余父走进院子。

    余父看了看儿子,郑重地吩咐:“娃娃你要多照顾,她比往年瘦了很多。”

    艳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坚定和坦然。

    余父注视他片刻终于放心,回去自己卧室。

    回身看看素秋窗上的灯光,艳春轻轻走回去推门,里面却已经栓上了。

    “素,你饿不饿?哥哥拿东西给你吃?”

    同样的一句话,因为心境不同,不再问得小心翼翼担惊受怕,而是亲切平静,带着温柔的尾音。

    停了片刻,门内很近的地方传来素秋的回应:“我不饿,就睡了。哥哥也去休息吧。”

    “嗯,素,晚安。”艳春低声说,没有移开脚步,仍等在门外。

    “晚安,哥哥。”素秋更低的声音传来,然后油灯忽地灭了。

    艳春在门外又立了一会儿,感觉寒气上来了才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想着父亲方才的话,再想想母亲,他心中悲喜交集难以入眠,天快亮时才迷糊着。

    休整了三天后,艳春和素秋打点行装,准备去继续学业。

    临行前一晚,艳春想同父亲单独聊一聊,就来到双亲的卧室。房间里亮着油灯,余父背对窗口坐在床上手扶床铺,背景孤寂而苍凉。

    艳春在窗外站了一会儿悄悄离开,没有再去打扰父亲。

    对于母亲的离世,他一直只看到父亲平静的一面,现在才知道,父亲不是不伤心,而是将所有的伤痛都留在了心底而已。

    第二天,余父从容地送兄妹俩到小院门口微笑着挥手,没有显出丝毫的不舍和担心。

    艳春注视着父亲,拉住素秋恭敬地向他深鞠一躬,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余父目送他们走远,脸上忽显老态,慢慢地扶住了门框。

    艳春兄妹中途在长沙下车看望了卫家人,因为事发突然,他们又伤心过度没能给卫家报信,现在无论如何要补上,以免失礼。

    卫家人见他们忽从天降都是大喜,待看清他们臂上的黑纱又都是大惊,待问明原因均觉惋惜。

    卫老太太伤心了一阵子,就拉住素秋左右端详心疼地说瘦了,吩咐翠环准备丰盛的饮食要给她补补。

    艳春忙说他们要赶火车,不能留下吃饭。卫老太太诧异地问清他们去向,不好阻拦他们的正事,不高兴地吩咐将现有好吃的装一篮子,让他们带在路上吃,艳春拗不过只好收下。

    仍是琉玚开车送他们去的火车站,一路上他频频询问别后情形,不时打量他们,似有疑问却不方便发问。

    艳春和素秋初逢丧母之痛,精神不大集中不愿多说话,任他打量谁也没有发问。

    坐火车到广州,他们仍乘坐国际公司的邮轮,乘风破浪直奔大洋彼岸。

    笼罩在头上的不伦罪恶感已经消弥,但兄妹俩并没有表现得与从前有多少改变,失去母亲的痛苦给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

    艳春竭力掩藏住伤心,无微不致地照顾着素秋,让她每天至少吃下去些东西。诚如余父所言,素秋已经瘦得像只真正的小猴子了。

    虽然看到艳春担忧的目光会让素秋深感不安,但她就是提不起精神,也没有胃口。

    一天当中,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裹了披肩一个人在甲板上游荡,漫无目的地四顾。她现在几乎不说话,任何时候都保持沉默。

    船上的乘客和船员常常看见一个全身重孝,面色苍白头发微卷的东方女孩子游魂似地慢慢踱过甲板。经常地,她身边不久就会出现一个俊秀的青年男子,也是一身孝服没有话,默默地陪着女孩子吹海风。

    偶尔遇上别人,男子会礼貌地颔首,女孩子却像是在梦游般目光无神,让人感到担忧。

    这天素秋正站在船舷边看远方的浮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试探地叫她的名字,声音似乎很熟悉。

    她纳闷地回头,见身后立着一个身披狐裘的年青妇人,耳朵及头发上的钻石在冷风中发着寒光。她仔细打量那张妆画得很浓的脸,认出是何欣然。

    “欣然,怎么是你?”素秋不由大吃一惊,上前几步抓住她的皮手筒诧异地问。

    何欣然笑着从手筒中抽出雪白光润的手握住素秋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激动地回答:“怎么不是我?远远看着像你,不敢就相认。你现在,嗯,变了很多。”

    她的目光落在素秋苍白的脸以及孝服上,同情地问:“是谁?素秋,我看得出你很伤心。”

    “我……母亲。”素秋低下头,将手从她手中抽出,稍稍后退不想多谈,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何欣然的眼眶红了红,叹息:“素秋,可怜的人儿,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幸?”

    素秋没有回答,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飘散在海风里。

    艳春出船舱来导找素秋,远远地见她又在哭,急忙赶过来。另一个健壮的青年恰巧也在向同一方向赶,俩人差点撞在一起。

    那名青年让开路,举了举礼帽。艳春匆匆道谢,走到素秋身边扶住她的肩膀用手帕为她拭泪。目光扫过何欣然,他怔了怔,点头示意。

    那个健壮青年走到何欣然身边,将手筒替她戴好,低声说:“出来这么久也不注意保暖,小心生病。”

    何欣然对他小声说了几句,青年了然地点头,看向艳春兄妹。

    素秋接过手帕擦干眼泪,望向青年。见他二十七八岁,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有军人气慨,不禁困惑地看了眼何欣然。

    何欣然的脸红了一红,对他们说:“这是外子,刘梓,字文佑,现在在南京政府作事。文佑,他们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余家兄妹。”

    “幸会!”刘梓利落地和艳春握手,手掌有力角度标准,显得训练有素,“欣然常提起有个姐妹叫余素秋,想不到会在这时碰上。”

    艳春收回手同刘梓客气地攀谈,仍站在素秋身边不肯稍离。

    素秋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刘梓的面问,就悄悄看艳春一眼。

    艳春会意,只好请刘梓在甲板上散步,留下两个女孩子说些悄悄话。

    关于何欣然退学结婚的事情,素秋事先并不清楚,想来是他们归国恰好错过了她的信件,所以最关心这件事。

    “欣然,你居然这么早就结婚了。他……你们是自由结婚吗?”

    素秋盯住何欣然的眼睛,小声问。

    何欣然羞红了脸,垂下眼帘:“算是,半自由吧。他家和我家是世交,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后来他休假回湘潭,不知在哪里见过我,家里也有意,所以……”

    素秋略微心安,望着她一身珠光宝气的打扮,沉思着说:“记得当初咱们培华七侠谈起将来时,你的希望是在社会上有所作为。现在你结了婚,仍是这么想的吗?”

    何欣然已显世故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又回到青春不知愁滋味的当年。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轻启涂着口红的嘴唇苦笑。

    “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界都只听自己指挥。待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才明白,女人,只适合待在家里受人保护。所谓的雄心壮志,只是男人的专利。”

    素秋默默望着何欣然,对于她的言论并没有多少惊讶。

    何欣然自从那次受惊吓后思想退化得厉害,在来信中也常有颓废之语流露。现在听她亲口说出,素秋只觉惆怅和内疚,越发怀念往日那个朝气蓬勃、充满理想的女孩子。

    “可是仍有许多女子在为理想而奋斗,比如这次北伐,黄埔军校就有许多女生上了战场。”素秋轻声说,试图唤回她的斗志。

    “这话再别提了!那些女兵我见过,也不知打哪里来的野丫头,抛头露面混迹在一群又脏又臭的男人堆里,又宣传又看护。当街帮伤员接大小解,脸都不红一下的,真是吓死人!”

    何欣然不屑地说,撇了撇嘴。

    素秋的脸也红了,却纯是因为气愤。她没有想到何欣然的思想竟会退化得这么彻底。

    她很想驳斥何欣然,那群野丫头才是妇女们的楷模。她们中不乏像琉珏一样的大家闺秀,正是她们及和她们一样的人们在流血流汗地做着肃清军阀统一祖国的大业。

    但是看看何欣然修细的眉毛脸上的脂粉,她忽然失去了继续理论的兴趣。

    何欣然察觉到素秋的沉默,知道她有不同看法,略有抱歉,转而谈起七侠其他人的情况。

    素秋勉强点头,偶尔回应几句,完全心不在焉。好在艳春他们回来了,四人再聊一阵才各自归舱,约好晚上一同用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