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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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一百五七

七月份巴黎日报登载了一则有关中国国内局势的消息,称又发生了内乱,但艳春他们这些留法学生却知道那是北伐终于开始了!

    他们欢欣鼓舞,为祖国终于有了统一的希望而庆贺。有人当即打包回国,准备投笔从戎加入到北伐这个光荣而神圣的队伍当中去。

    艳春和素秋也很振奋,商量着回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在他们准备动身时收到了一封加急家书,余父在信中称国内局势不明,叮嘱他们留在法国,待战事告一段落再回去。

    素秋失望下大哭了一场,艳春也觉涩然,哄劝无效后只得陪她枯坐,心内分外思念双亲。

    琉珏的信在北伐开始前一个月就再也没有寄来过,素秋的去信也全被打了回来,让她格外担心琉珏的命运。

    琉玚倒是及时来了信,称广东革命政府是七月初在广州誓师北伐的。早在五月,叶挺即率部直攻湖南,吴佩孚的部队人数虽众,却敌不过同仇敌忾士气高昂的北伐军,甫一交火即告败。

    黄埔军校历届师生都参加了北伐,并在各部队中担任重要领导职位。琉珏所在卫生班也参加了战斗,不过因为战事通信不便,目前还不清楚她的情况。

    在信中琉玚还提到了丛帅,说他举棋不定似在犹豫是否倒戈,长沙城内已是大乱。

    他还嘲讽地说,城内的有钱人都在准备逃命,但现在全国一片北伐呼声,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是决定和陌阳留在长沙的,没有做亏心事,也不怕北伐军革他的命。

    兄妹俩将他的信反复看过几遍才放下,俩人对视都是忧心忡忡。不管什么战争都会有伤亡,琉珏他们身在其中,自然也免不了会有危险。

    素秋合掌祈祷,希望战争尽快结束,祖国尽早统一,民众早日过上太平的日子。

    艳春凝视素秋低首的姿态,感觉她仿佛又懂事了许多,静好而温柔,令他心里软软地化出一汪春水。

    他们开始每天关注报纸上的消息,以期尽量全面地获悉国内战事发展,同时加紧和国内熟人间的联系,从他们的来信中更真实地了解详情。

    8月底,北伐军在两湖战场上取得了汀泗桥战役的关键一战胜利后,湖南、湖北及山西已经均被北伐军攻克。一路上北伐将士势如破竹,继丛放宣布支持北伐后,阎锡山、冯玉祥也表明了支持北伐的立场。吴佩孚、孙传芳等大军阀几十万部队在北伐军区区几万人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左支右绌。

    10月,北伐军进抵武汉,先后占领了武昌、汉阳和汉口三镇,全歼吴佩孚部主力。

    11月北伐军消灭孙传芳主力后,先后攻占南昌、九江、福建、浙江。

    北伐取得了初步胜利,部队继续向南京上海推进,国内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祖国统一几成定局。

    寒假来临后,艳春和素秋不顾余父严命,同一大批留法学生们一道乘坐远洋邮轮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想像中的满目疮痍学生们并没有看见,反而见到了许多新奇的景象。社会治安稳定,物价平稳,普通百姓生活安定,重要的是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受到过任何刁难和阻挠。

    他们还见到了一些臂缠红布的工人纠察队员,在火车站、汽车站及重要设施场所实行纠察任务。他们态度严肃认真,精神面貎昂扬,给人一种国家已经万象更新的感觉。

    艳春和素秋暗暗称奇,了解到国共两党首次合作成效惊人,这些工人纠察队都是□□组织起来的民众活动,战后地区的社会治安主要就是靠了这些工人纠察队。

    他们坐上火车直奔宁安老家,两颗心早已飞回到那个狭小的院落里去了。

    看到面前熟悉的院落,素秋赶前几步推开院门跑了进去,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爹爹,娘,吴婶婶,我们回来了!”她不去理会脸上的泪珠,只管大声喊着。

    艳春拎着行李随后进门,一向平静温润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

    余父和吴婶几乎立刻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四人相对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婶容貌仍旧,只是鬓角多出几根银丝,她望着兄妹俩手发颤地揪住了围裙。

    余父却有些清减,注视着面前一双儿女想要斥责却终是不忍,无奈地点头叹息:“你们到底是回来了……也罢,你们母亲天天念着你们,这对她也是个安慰。”

    素秋抱住余父的胳膊,撒娇地噘嘴:“两年多没见面,爹爹就不能哄哄人家?家信也写的简单,让我们担心死了。”

    余父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目光温和:“娃娃长成大姑娘了,还向爹爹撒娇,羞不羞?”

    说完,他转头望向艳春微微点头,神色似有嘉许之意。

    艳春眼眶一热,掩饰地对走过来想要帮自己拿行李的吴婶说:“我自己来,不劳吴婶了。”

    吴婶用洗得很干净的围裙擦擦眼泪,欢喜地说:“阿春,你们回来就好了,夫人的病兴许能……”

    “吴婶。”余父轻声止住她,扭头对兄妹俩说,“你们母亲的病还是那样,不用担心。”

    素秋纳闷地看了看紧闭的母亲卧房门,松开余父走过去,一边说:“娘没听见我们回来了么?她怎么不出来?这个点儿不是娘平常休息的时候啊。”

    余父拦住素秋,平静地劝阻:“你母亲今天有些不舒服,刚睡着,你不要去吵她。”

    素秋满脸忧色望了眼父亲,再看看也走过来站在一边的艳春,眨着漆黑的眼睛小声恳求:“我不吵娘,就只看看她。爹爹让我们进去吧。”

    不允许久别的儿女去看望自己的母亲,余父自问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声音放轻些,你娘现在睡得不□□稳。”

    艳春和素秋都轻声答应,跟在余父身后走进余母卧室。室内一如既往地弥漫着药味儿,床帐低垂一动也不动。

    余父轻轻掀起半边帐子,示意他们近前来看。兄妹俩屏住呼吸,无端地竟感到一丝紧张,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举目望过去。一看之下,俩人都吃了一惊,素秋捂住嘴眼泪流了下来。

    余母无声无息地躺在被褥里,昔日美丽的容颜已经荡然无存,瘦损得脱了形。眼眶深陷,皮肤蜡黄,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同一具尸体已经没有多大分别。

    余父急忙放下床帐,艳春搂住素秋连抱带拖将她带出室外。素秋甩开艳春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自己卧室。

    艳春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双手,忍不住愕然加伤心,眼泪也慢慢地湿润了睫毛。

    余父随后出来关好门,望了望素秋的房门再看看艳春的脸,微微叹息:“你随为父来,我有话对你说。”

    艳春拭去眼泪,镇定一下尾随父亲走进书房,规矩地立地书桌前,准备听父亲教诲。

    余父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百感交集。

    “你母亲从去年开始咯血,为了让你们能安心学业,她始终不让为父透露实情。医生说,恐怕拖不过春分。”

    艳春低着的头猛然抬起盯住余父的脸,眼睛大张,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却抿紧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余父慢慢点头,艳春眼睛里的光芒逐渐熄灭,再次低下头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衣角。

    “你们这时候回来,也算是天意。好好尽一下孝,以免日后遗憾。”余父叹息,面容平静只有眼底隐藏着无限伤痛,挥手示意艳春去休息。

    艳春浑浑噩噩地退出书房,站在院子里。

    冬日的阳光已隐没,小院里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一切都模糊而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素秋门外的,只知道是她压抑的哭声惊醒了自己。他努力压下伤心,轻轻推开门。

    素秋趴在桌子上哭得抬不起头,发丝散乱,嗓子都哑了。吴婶正在心疼地安慰她,却是无效。

    “吴婶,我有话对素说。”艳春迟钝地对吴婶说,脸上一片僵硬。

    吴婶看看兄妹俩,什么也没有问悄悄退出去。

    艳春慢慢走到素秋身边,低声说:“素,不要再哭了。母亲……母亲现在这样,再也经不起你的眼泪。咱们要好好照顾母亲,让她尽量快乐……”

    他再也说不下去,跌坐进椅子里,全身忽然失了力气。

    素秋的哭泣声像一根根尖刺,一直扎进艳春的心里去,让他忍不住抱住素秋想要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然而怀中人却推开了他,素秋擦擦眼泪,眼皮肿肿地哽咽说:“我累了,哥哥也去休息吧。”

    被这样下了逐客令,艳春的伤心更甚,他诧异地注视素秋的脸,低问:“素?”

    “请哥哥去休息。”素秋垂下目光不与他对视,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艳春呆呆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完全被她的举动弄蒙了。

    室内气氛很沉静,却异常压抑,室外的风声清晰地传进来,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俩人都坐着,却隔着一段不长的距离。艳春看着素秋,素秋却只固执地望着枕头,不肯回头不肯再说不肯看艳春。

    僵持片刻,艳春默默地起身走出房间。他感觉素秋变了,这种变化让他害怕,让他心里隐隐地开始不安。

    晚上余母清醒了一阵,母子想见悲喜交加,素秋忍不住又哭了。

    “娃娃是怎么了,见了娘哭什么?真成长不大的奶娃娃了。”余母温柔地抚摸素秋的短发,眼内也含着一汪清泪,“头发也剪了,养了多少年,可惜了的。”

    “娘病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们,是存心想让我们伤心吗?”

    素秋眼睛红通通地抱怨,嘴角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娘那不是怕你们着急吗?你们远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操心的事情本来就多,哪还禁得起担心我的病?”

    余母安慰她,咳了几声。她用块手帕接住吐出的痰,随手放在内枕边。

    素秋想拿去洗,余母按住了不让,说怕传染她用过的东西都是直接烧掉的。

    艳春晕血对血气极敏感,他分明闻到了那手帕上的血腥味,脸色不禁变白了。

    听到母亲的话,素秋这才明白她的病已经严重到了怎样的地步,眼眶又开始发酸。可是看看只说了几句话就神色疲惫的母亲,她不敢再哭,柔声安慰着母亲,小心扶她躺下休息。

    走出余母卧室,艳春刚想和素秋说说母亲的病,她却急匆匆地去找吴婶询问了,仿佛没有注意到艳春的打算。

    艳春在雪地里怔了半天才慢吞吞走回房间,心里的恐惧苦涩再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