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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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一百三十

第二早晨,艳春在迷茫中被素秋唤醒。他机械地起身穿衣洗漱,眼神始终稳定,其实完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昨晚决定今天做早餐的打算。

    素秋见惯不怪,拉着艳春落座。早餐摆在小圆桌上,一人一碗米粥,两片粗面包片和一个煎蛋。

    米粥煮得粘稠,很烫也很香。粗面包在火上烤过香脆可口。煎鸡蛋是素秋拿手绝技,她喜欢吃稍老些的,艳春则更中意嫩些的。所以盛在碟中的煎蛋,一个水嫩没有一点焦皮,另一个则焦黄油亮。

    艳春机械地喝了几口粥,意识逐渐恢复。他放下勺子凝视低头喝粥的素秋,温雅的脸微微发抖:“素!”

    素秋吓了一跳,吃惊地抬头回望艳春。艳春除非是同外人同餐,和家人在一起时从不说话的,现在他竟然忽然开口让素秋误以为发生了大事。

    可是她只看见艳春迅速低下的头,稍长的额发挡住了眼睛,表情看不分明。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专心用餐,弄得素秋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刚才幻听了。

    用过早餐,艳春坚持一个人洗碗碟。素秋将手在围裙上揉搓,很不解他的举动。

    “素,以后由哥哥来做饭,你不要再上灶台。”艳春一边用冰凉的水洗碗一边轻声说,没有抬眼看素秋。

    “为什么?!”素秋惊讶地反问,瞪着艳春的后背。

    “哥哥比你年长,理应照顾你,怎么可以反过来?你今早几点起的床?”艳春语气平淡。

    “和平常一样,六点……咦?这有什么关系,谁说年纪小的就一定要让年长的照顾?娘说过,咱们是兄妹,要相互照顾。我才不要只接受哥哥的照顾。”素秋噘嘴。

    “娘也有说过素要听哥哥的话,可是素……”

    艳春停住话头,关上水龙头。

    素秋怔了怔,居然感觉出艳春说话似在赌气,这可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她默默注视艳春的后背然后嘻嘻一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软语央求:“哥哥别生气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可是让哥哥一个人做所有的家务,我也会心疼哥哥的。不如这样,早饭我做,剩下的咱们一起来。至于搬煤球、米面什么的体力活,就由哥哥代劳,好不好?”

    艳春的身体僵了僵,执起洗好的餐具放进桌斗,自然地脱开了素秋的双手。

    “也好。”

    他考虑片刻,不情愿地答应。早上他一向不清醒,勉强自己做饭,烧糊了饭是小事,如果弄出其他事故未免会连累到素秋。他不是个固执已见的人,对于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也不会强撑。

    兄妹俩意见达成一致,心情都很愉快。艳春先写了封平安家书,封皮上没有注明寄信地址。投进门口的邮箱后,兄妹俩就一同整理租屋。

    拆开大件行李,将里面的东西分类放进柜子里。洗手池旁边是张三斗小桌,素秋早上已经将新买的案板搁在了上面,碗碟刀叉则放进抽屉里。

    艳春在三斗桌上方钉上有挂钩的木条,将一只平底锅、一只汤锅及其他炊具一一挂在上面。

    他又在两张床间斜窗上下各钉了枚铁钉,准备挂帘子。素秋十分不解的他举动,艳春却始终坚持。

    棉布是廉价的白底印花粗布,在素秋可怕的缝纫手艺下,居然也变成一块漂亮的桌布,另一块则成为令她很不快的布帘子。

    艳春将略蒙尘的两面斜窗玻璃都擦拭干净,素秋则努力把地板用拖布拖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它闪闪发亮。她又将昨天新买的书桌、柜子、衣帽架及装粮食的一只小矮柜、桌头柜都擦拭一遍。

    经过兄妹俩一个上午的劳动,小屋焕然一新,终于有了家的味道。

    艳春坐在铺了桌布的小桌边喝茶,素秋坐在另一把椅子里用蹩脚的手艺缝椅子垫。俩人不时对视,都很快乐。

    艳春觉得这就是他憧憬的自己小家庭的感觉,可是……

    他低头看着茶杯,悄悄摇头。这一切都只是他个人的梦想而已。

    下午,他们出门买了些物品:一包砂糖、一条法棍、两斤青菜、一尾鱼、一小盆铁线蕨和一缸金鱼。

    铁线蕨摆在床头柜上面,素秋小心地给它浇水,凝视它深色的茎和小扇子一样嫩绿的叶片。她和艳春都喜欢绿色植物,可惜住在学校里不能养花草。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们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一致同意买下这盆在冬天也生意盎然的小草。

    小金鱼有四尾,在透明的玻璃缸里欢快地游动。这是素秋坚持为艳春买的,让他在学习、作画间歇能够观赏养养眼睛。艳春撒下一点面包渣喂鱼,温润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晚饭兄妹俩人一齐动手,艳春淘米洗菜洗鱼,素秋掌勺。

    在他们的通力协作下,一盘碧绿的炒青菜,一尾香喷喷的煎鱼,一个汤,还有一小锅白生生的米饭就做好了。

    没有筷子,只好用刀叉来吃饭。素秋笑着说来时买了一堆东西却偏偏忘记了每天都要用到的筷子。艳春帮素秋剔鱼刺,抿嘴微微地笑,也觉此事荒唐。

    素秋做的菜清淡可口,每样菜里都放少许糖,滋味更加悠长柔和。艳春很爱吃,竟破例添了半碗饭,让素秋又惊又喜,很是得意。

    接下来的几天,艳春一直在准备入学的作品。

    这是素秋坚持的。她坚决要求让艳春完成参考作品后再联络她手术的事情,否则她不会接受任何诊查。

    艳春争辩无果,只得且叹且心酸地答应下来。

    按照巴黎美院规定,他必须在下个月二十日携带二十幅作品去美院报名,并将这些作品分别送交评审委员会的各位委员评审。如果一次不能通过,今生也不会再有机会踏入美院学习。

    美院有一种传统评判新生的方法,即美术是需要一定天分的,而天分不会因为勤奋而出现,所以被他们拒绝的学生只能怅恨而返了。

    艳春很明白美院的评判标准,所以他的画作力求用西洋手法来倾力表现东方的特色。

    他画了撑船的水伯、河两岸的房屋田野、小桥和山峦、长沙市集、橘子洲,还有各类民族人物肖像。

    他一般早上作画三小时,阳光更好的午后则是四个小时,晚间只画二小时,其余的时间用来和素秋买菜、散步、喝茶和聊天。

    每天的生活他们都安排得很饱满,艳春精神也很集中,完成的每幅作品都让素秋十分喜爱和骄傲。

    艳春用心作画,素秋也没有闲着。

    她花两天时间终于用剩下的白棉布缝成了两只椅垫,里面塞了羽毛软软和和地坐上去很舒服。如果不去看略显古怪的形状和那些惨不忍睹的针脚,两只椅垫可算是她最成功的女红了。

    做完椅垫,她又在艳春陪同下再买回一些棉布,为艳春的书凳做了靠垫和座垫。剩下的一点布替艳春缝成连身围裙和套袖,以防止油彩溅脏他原本就不多的衣裳。

    这回做的东西明显有进步,针脚均匀一些,形状也还算勉强,虽然仍旧缝得歪歪扭扭。艳春却真诚地赞美,让素秋更加雄心勃勃。

    忙完女红,她决定写信打发巴黎漫漫的寒冬。在艳春作画时,她趴在书桌上,用从国内带出来的钢笔在粗糙的信纸上沙沙地书写,嘴角始终含笑。

    忙碌间歇艳春会偶尔抬头看素秋,见她神情愉快,他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灵感频闪,作品也一幅比一幅让他满意。

    素秋去上厕所,艳春正好中间休息,他一手端了茶杯一手顺便拿起素秋写了一半的信浏览。他们兄妹间从无隐瞒,信件也是彼此公开的,所以艳春的动作自然熨贴,带着淡淡的亲昵。

    信是写给爹娘的,从字里行间里透露出素秋的娇憨和思念:

    “爹、娘如握:

    我和哥哥在巴黎过得很好,勿念。

    娘的咳嗽好些了吗?本打算一放假就回家的,可是因为上次哥哥信中说的原因耽搁了。我现在天天想你们……

    我们已经习惯巴黎的生活,这里物价高得惊人,哥哥带来的钱像水一样淌出去。哥哥向劳伦斯先生打听卖画的事情,我听见了。我也很想挣钱以减轻哥哥的负担,可是……

    每天我们都很忙,主要是哥哥在忙着入学考的准备。他每天都要画很久,我很担心他,隔一会儿就去同他讲话,让他可以休息一下。哥哥被我打断思路也不会恼,只是无奈地对我笑。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哥哥,可是比起让他成为一名美院学生,我更希望他的身体可以健健康康的。他比暑假时瘦了很多,晚上睡的也晚。我担心他长此下去会吃不消……”

    艳春盯住信中短短一段话中就出现两次的“担心”,忘记了喝茶眼角有些潮湿。

    过了片刻,他用力眨眨眼睛,调整一下情绪继续往下看:

    “……劳伦斯先生真是个大好人,他不但帮我们租到可爱的房子,还请我们吃饭。他是名证券交易所的主管,每天工作很多,可是他一有空就穿过好几个街区爬上七层楼来看我们。每次他来都不空手,有时是水果,有时是鲜花。他说生活中鲜花和微笑一样,是不可缺少的。我认为他说的很对。他很害羞常会脸红,有时他来的时候正赶上我们用饭,我们就请他一起用。可他总是会脸红拒绝,说有人正在等他,他不能久待,然后就逃也似地走了。他今年二十五岁,还是个单身汉。我和哥哥都怀疑他只是不好意思留下来抢原本就不多的晚餐,根本不是因为他所说的那个理由才离开的。

    ……我们的房东儒勒太太是个外表严肃内心和善的老人家,她没有什么亲人,养了很多猫,有十几只之多。她曾邀请我和哥哥去她那间到处是粉色花边的整洁小客厅喝下午茶,顺便打听我们的来历。她的屋子里有许多旧画像,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东西。她说那些都是她的家人,但现在他们都去了天堂。她说的时候表情很平静,没有多少伤心,好像他们仍然活着一样。听她这么说,我觉得她很可怜,眼泪就流下来了,反倒惹得她惊讶了……

    玫瑰天堂只租给三十岁以下的年青人。儒勒太太喜欢年青人,说他们有活力也单纯可爱。不过她挑人很严,所有入住的房客必须是正派人,从事正当的职业。所以租她房子的以学生居多,当初她还曾因为我们没有戴帽子而差点拒租给我们呢。

    ……后来,她又单独请我喝过二次咖啡。咖啡里放了糖也是苦的,我喝不惯,就只吃她烤的蜂蜜蛋糕。蛋糕很好吃,她编织的毛衣也很漂亮,我都想学着做。可是哥哥在忙入学准备,我不敢让他陪我去更远的地方买这些东西,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