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字体: 16 + -

118 一百一七

周末大家不约而同地带了慰问品去看望琉玚,他那里的水果花篮已将小小的诊室挤得满满的,护士不得不将其中一部分摆在走廊里,但数目仍在不断增加。

    卫家奶奶刚走,余家兄妹就来了。

    天有些落雪,素秋和艳春都穿着厚厚的外衣。艳春略显吃力地拎只花篮,一进诊室就放在门边。

    浩然正陪琉玚说话,见到他们兄妹赶忙让座,端上两碗人参鸡汤让俩人暖身子。

    琉玚身体恢复得很快,脸上的肿完全消退,头上只缠着一圈薄薄的绷带。

    他很精神地坐在床上,笑着问:“小秋,卫大哥受伤,你哭鼻子了吧?”

    素秋双手捧着小碗正在滋滋地喝汤,烫得直吐气。听见琉玚问话,她不乐意地白他一眼没搭理,转眼见小桌上有红豆糕,就对艳春说:“哥哥,我要吃糕。”

    艳春放下碗用小碟子盛了一块递给她,含笑问:“你刚吃过午饭,这个甜得很,会不会腻?”

    “没关系,这几天我总觉着饿,吃多少都不觉得饱。“素秋单手接过碟子,艳春忙替她将汤碗放在一边。

    琉玚和浩然对视一眼都觉放心,想这对兄妹的问题果然还得他们自己才能解决。不过一周,原本连话都不怎么讲的两个人忽然就又好了,也不明白他们之前在闹些什么意气。

    孙医师负手进来,装作才发现艳春,仔细打量一阵他托汤碗的手,然后满意地点头:“余兄,你的手看来复原的不错,已经可以端碗了啊。”

    另三个男人都是一怔,孙医师说完话就转身施施然地出去了。

    艳春那天把他气个仰倒,今天他要在素秋面前报复回来,他可不是软柿子任人捏!这么得意地想连脚步都格外轻快起来。

    素秋停止咀嚼,扭头皱眉观察艳春的手没有说话,眼眶却在慢慢发红。

    “素,哥哥不是有意瞒你。只是一件小事,现在完全好了,就忘了说。”艳春歉意地解释,心里将孙医师恨得牙痒。

    “对,我到余大哥那里去见过好几次他在画画,还和过去一样利索。”浩然撒谎,试图安慰素秋。

    “喏,喏,小秋。你一来就喝汤吃点心,都没有问过我的伤。现在还要赠我金豆子,卫大哥可不想收。”琉玚也开玩笑哄她。

    素秋本来心酸地想哭,被他们颠倒黑白地一闹倒不好再流泪。

    她用力眨眼将泪水逼回去,仍带忧郁地看着艳春,小声问:“真的全好了?”

    “真的,哥哥什么时候骗过素?”艳春温和地回答,将她的汤碗递过去劝,“不哭了,喝吧。”

    素秋仔细看他端碗的手,停了片刻才接过去低头喝汤,没有再说什么,可是脸上是隐隐的忧伤。

    三个男人又对视几眼,浩然摇头,琉玚皱眉,艳春轻轻吁了口气。

    室内气氛正有些压抑,门忽然被“呯”地一声推开,琉璃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委屈地喊:“表哥,你说……”

    她忽然看见浩然也在座,神情就是一僵。

    怔了片刻,她慢慢关上门坐到素秋身边,细声细气地问:“表哥感觉好些了吗?”

    浩然见她进来,习惯性地就想要迎上去嘘寒问暖,可是身体只晃了晃就又坐稳了。倒是艳春替琉璃倒了碗鸡汤。

    “谢谢春哥。”

    琉璃接过小碗,鼻尖微酸,用眼角瞟瞟浩然,见他低头在削一个苹果并没有看她,更觉伤心。

    “怎么没和奶奶她们一块来?翠环煮的今天第一锅汤味道比昨天的还好,放了好多白胡椒,能辣出一身汗,倒痛快!”琉玚笑着说。

    琉璃哀怨地瞅瞅浩然,低声回答:“我先去找了个人,可他不在,所以迟了。”

    浩然削苹果的手一顿,忍不住抬眼去看琉璃。可巧她正垂目喝汤,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沮丧地低头继续削苹果,然后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素秋:“秋妹妹,吃个苹果,很甜的。”

    素秋谢过他,接了苹果不急吃,想了想后将苹果递到琉璃面前:“璃姐姐,你吃吧。你不是最爱吃甜苹果了吗?”

    琉璃放下碗,看看苹果,再瞅瞅素秋,见她诚恳地望着自己,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而生她的气,不禁有些脸热。

    “你吃吧,秋妹。苹果可以美颜,你最近脸色不好,多吃点。”她体贴地婉拒,再打量几眼素秋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夹袍,热心地建议,“你这件衣裳不挡风,也嫌小了,等会我带你到顺洋衣店去做件呢子的吧。我知道他们刚刚新进一批薄花格呢料子,用来做大衣最好,压风花样也新颖大方,比去年流行的雪花呢还要好看。”

    素秋见她坚决不要,只好自己吃,苹果果然脆甜多汁十分可口,就含糊地点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件由母亲旧衣改的夹袍,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一直在长个子,家里又不富裕,常拣母亲不穿的衣裳穿,自己不觉什么,外人却觉得她太过朴素。

    “素,一会儿哥哥陪你们去。”艳春见素秋犹豫,知道她在担心钱的事情,就轻声安慰了一句。

    素秋是个女孩子,理所当然地喜欢漂亮的衣物,却因为节简常常只穿旧衣,实在是让他看了心疼。

    素秋回头望一眼艳春,见他在温润地微笑,不由也笑了一下,扭头和琉璃讨论呢大衣的样式。她决定要做一件长的,最好可以穿到她再不长个子。

    浩然悄悄和琉玚对视,琉玚露出个鼓励的微笑,浩然有些惶恐地眨眼。

    “坚持住!”

    琉玚不动声色地低语。浩然咬牙,扭头偷瞟琉璃内心十分复杂。

    浩然爱慕琉璃,奈何她只是待他平常,虽然常在一起玩,也不过是比别人略亲厚些。说到结婚,前路真的很难说。日前琉璃又公开申明要嫁个军人,实在让他伤透了心。

    正在万分苦恼之际,琉玚找来了帮他寻找追求琉璃的办法。俩人议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个欲盖弥张的计策,希望可以因为浩然态度转变而引起琉璃的关注。

    目前看这个计策的效果还不错,可是明明爱着一个人,却要故意装作冷淡,对于浩然来说实在是演得辛苦。

    诊室门被人礼貌地敲了几下,琉璃离门最近,顺手拉开门说:“请进。”

    门外的人大步迈了进来,黑色的呢斗篷上沾着雪珠儿。

    “原来大家都在这里,真是巧啊!”丛放大笑地环顾室内。

    几人都微愕,均没能想到堂堂大帅也会来探望一介平民。然后大家纷纷起身请他坐。浩然搬个椅子放在病床另一侧自己坐下,请丛放坐在自己原先坐的那个位置。

    丛放也不客气,同几人打过招呼就卸了斗篷随手搭在椅背上,坐下问:“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琉玚含笑回答:“已经好多了,多谢大帅来看我。惭愧,惭愧。”

    对于这个人,琉玚的心情很复杂。既感谢他救了陌阳,又不满意他对素秋的别有用心,表现在态度上就显得客气而不亲热。

    丛放点头说:“幸好只是外伤,卫先生又年轻,恢复起来肯定会比较容易,总比枪伤要好得多。”

    素秋好奇地问:“丛大帅,你也懂医理吗?”

    “不,我不懂,受的伤多了多少也知道一些。”丛帅回身对她说,笑容很灿烂。

    素秋有些难过地静默片刻,低声问:“丛大帅受过很多伤吗?”

    丛放笑容不变,目光却变得温柔:“很多,都记不得有多少处了。可是阎王爷不待见我嗓门大,愣是不收我,所以到现在仍是活蹦乱跳的。”

    听了他的回答,素秋忍不住笑了笑,后来想到什么又有些同情地说:“丛大帅还要保一方百姓平安,以后千万要保重。”

    “这是一定的,小秋不用担心。”丛放从容地笑,眼睛里似有火花在闪烁。

    琉玚见势不对,忙将俩人话头岔开。浩然也在一边帮忙,总算是将丛放的注意力从素秋身上移开。

    艳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旁听,目光澄静如水,看得丛放暗暗好奇。

    大家闲聊一阵,丛放忽然扭头盯住艳春,颇感好奇地问:“余兄一表人才,又正当青春,丛某很好奇余兄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成亲?”

    其他人都觉丛放这个问题很突兀,也失礼的很,不过考虑到他本身没念过什么书,如此问倒也并不奇怪。

    艳春神情平静地回答:“我崇尚柏拉图式的爱情,所以成亲的事是不再想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觉得艳春的想法很奇特也很突然,令他们一时难以接受。素秋的眼睛睁大了,使劲盯住艳春。

    “那不是有些可惜么?爱一个人,自然想要拥有她的全部,只是精神上的爱情,可以带给她幸福吗?”丛放不动声色地问。

    “柏拉图曾说‘当心灵摒绝肉体而向往着真理的时候,这时的思想才是最好的。而当灵魂被肉体的罪恶所感染时,人们追求真理的愿望就不会得到满足。当人类没有对□□的强烈需求时,心境是平和的,□□是人性中兽性的表现,是每个生物体的本性,人之所以是所谓的高等动物,是因为人的本性中,人性强于兽性,精神交流是美好的、是道德的’。

    “春很认同这种说。精神上的爱情因为少了许多羁绊和顾虑,可以更自由更深刻。对方如果抱着同样的想法当然更好,如果不,也不会约束她另寻真爱的行为。这可以说是最无私的一种爱情,又怎么会可惜?对方又怎么会因此不幸福?”

    艳春微微含笑,睇视丛放的眼睛,从容自若地表明立场。

    丛放也笑得和煦:“听余兄这么一说,丛某也觉得有理,精神恋爱真是了不得。不过,如果大家都去追求这种爱情而不成亲,国家不都要亡了吗?所以是不值得提倡的。”

    “春并没有倡导其他人效仿的意思,这只是我自己的追求。而且爱情与婚姻根本是两回事,爱情本质只是精神上的。”

    艳春反驳,顿了一顿又说:“而人们常说的道德、责任、义务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属于婚姻的。因此,如果成了亲,结婚双方就必须要绝对地忠诚对方。这种忠诚不仅仅表现在身体,更要表现在思想上。那种见异思迁、妄图享受齐人之福的行为万万要不得,更要遭到世人的唾弃!”

    “余兄此话丛某也同意,爱一个人就要全身心地投入,专一的婚姻则是爱她的最好的礼物。如果只给她一部分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丛某也是不齿的。”丛放回应,唇边始终挂着个笑纹。

    其他人听他们谈论的都是大道理,表情也都和气,可是偏偏令人觉得他们似乎另有所指,几乎句句机锋,句句都是攻向对方的枪炮。他们无言对视,不解地皱眉。

    琉玚见气氛越来越紧张,素秋已经不安地在争论的两人间看来看去,他捂住额角轻哼一声,慢吞吞地向后倒。

    “玚哥,你怎么了,哪里疼?”浩然急忙扶住他。

    “我头疼,身上伤口也疼,你帮我喊孙医师过来。”琉玚满脸痛楚地回答,趁人不备悄悄冲浩然挤了下眼睛。

    浩然回过意,觉得这倒是个解决目前僵局的好办法。于是他扶琉玚躺好后,就要去叫孙医师。门边的琉璃却已经抢先出去了,他不由暗暗高兴。

    争论的俩人果然停住话头,将目光投在琉玚身上。

    孙医师急匆匆地走进诊室,看见丛放也是一愣,却没顾上招呼先去检查琉玚伤口。

    仔细查过一遍并无异常,孙医师疑惑地刚想开口询问,却瞟到浩然正悄悄朝他摆手。

    他不解地皱眉,咳了一声说:“你伤口没好,刚才可能坐久了有点渗血。我帮你上点药,再别累着了。”

    众人听说,知趣地退出诊室,只留孙医师一个审琉玚。

    丛放笑着对素秋说:“宣传员弄了部摄像机,就是拍电影的那种机子,前几天拍了些好玩的东西。小秋要不要去看看?”

    素秋望艳春一眼,摇头:“我们刚约好去成衣店,一会儿还要去看卫家奶奶,今天怕是没有时间。”

    丛放并不失望,披上斗篷说:“那有空再说吧!反正帅府你也知道在哪里,想什么时候来就来,不要客气。”

    “谢谢大帅。”素秋回答,又望望艳春。

    丛放和他们打过招呼,上车走了。

    琉璃见此并没有在意,反倒扭脸对浩然说:“浩然,你送我们去成衣店好么?天下雪,怕不好找黄包车。”

    浩然僵硬地点点头,对艳春说:“我送你们过去,恰巧一会儿要去看我五姐,正好顺路。”

    艳春微笑同意:“有劳浩然了。”

    四人开车到成衣店,浩然陪他们选定了料子,又送他们回卫家才去看他五姐。

    琉璃原本希望留他吃饭,可是浩然执意不肯,弄得她满心失落。

    卫老太太见多日不见的余家兄妹都瘦了,素秋那件旧夹袍又短又薄,不由心疼地让厨子做了一桌好吃的,又吩咐翠环给素秋找几件厚衣裳。

    素秋忙将他们刚从成衣店来的事情说了。卫老太太意外,难得地夸了琉璃,卞氏脸上也有光。

    用过晚饭,再陪老太太打了会儿牌,余家兄妹就告辞了。

    卫家新订购的汽车刚到,连琉玚都还没有来得及开过。老太太让司机送兄妹俩回学校,不接受他们的推辞。

    余家兄妹无奈,只得坐上汽车,先送素秋回校。

    到了培华,艳春先下车撑开伞才打开车门放素秋下来。他将伞罩住两个人,请司机回去。

    那司机同他们相熟,知道兄妹俩大概有话要说,艳春学校又不远,就笑笑开车走了。

    素秋摸摸艳春的手臂,担忧地唤:“哥哥。”

    艳春温润地笑,望着她浓密的刘海儿说:“别这样,真的没事了。大冷天的,哥哥有几句要紧话刚才不便说。现在说过了你就快回宿舍吧,小心着凉。”

    “嗯,什么事?”素秋仰头看艳春。

    艳春的脸大半隐在路灯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只看得到他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温柔和疼爱,看得素秋心里就是一暖。

    “素是个大姑娘了,会有越来越多的男孩子喜欢你。哥哥既为你高兴又很担心,因为这些喜欢你的人并不都适合。比如,那位丛大帅……”他柔声说。

    “哥哥!”素秋诧异地打断他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嘘,听哥哥说。”艳春安慰地又说,“哥哥从前不让你去见丛帅,现在想来是太武断了。哥哥向你赔不是。可是,哥哥仍旧不赞成你和他过于接近。他有妻子,素却未嫁,他并不适合你。”

    素秋默默低头,不乐意地噘嘴:“哥哥又来了,我又不想嫁给他,为什么要跟他合适?再说,丛大帅真的对我没什么的。他们夫妇是患难夫妻,他又怎么会轻易变心?”

    “什么都可能发生,能够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事情并非没有。丛帅手握大权,高高在上,却放下公务同咱们这些平民频繁来往,你不觉得很不寻常吗?”

    素秋用心想了想,虽然觉得这的确是个疑问,但仔细回想丛放豪爽的脸和率直的目光,又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负心薄幸。

    她内心矛盾,最终点头说:“我会注意,哥哥不用太担心。”

    “乖,这就进去吧。晚安。”艳春将伞递过去。

    素秋望望四周的凄风苦雨,鼻子忽然一酸扑进艳春怀里轻轻说:“哥哥路远,我不要伞。”

    说完她推开艳春,拨脚就跑。

    艳春呆呆地立在原地,忘记了追上去送伞,也忘记了叮嘱她回宿舍要喝红糖水驱寒。

    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令他慌乱又惊喜,又香又软的身体还同从前一样,但早已经被他封闭在记忆深处。如今忽然重现,实在是令他措手不及。

    望了校门很久,他才慢慢转身离开,心里酸楚又甜蜜。

    他是个大不违的异数,他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唯愿素秋可以永远无忧无虑。为此,他可以去做一切事情,包括对自己身体的约束,思想上的放纵,灵魂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