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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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九十三

在凤凰山水间流连了两天,他们才尽兴而归。

    回到余家,几人将礼物拿出,家里每个人都有份。卫老太太更是得了好几份,她最中意那根楠木手杖,把琉玚大大夸赞几句,当即赏他块上好的暖玉,惹得琉璃直说奶奶偏心。

    他们回来时是半上午,余母尚未起身。素秋将竹枕搁在昏睡的母亲枕边,又和她轻轻贴了贴脸,然后仔细端详母亲睡颜,脸上笑容渐渐消退。

    她退出母亲卧房来到艳春屋里,伤心地问:“哥哥,娘今年起得比去年还要晚。你不觉得娘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久了么?”

    艳春丢下整理了一半的房间,走上前拉她坐到桌前,给她倒上杯凉开水:“素,慢慢说,先喝口水。刚回来水都没顾上喝就跑娘那里去干什么?吴婶不是说了么,夜里娘醒了几次,正在补眠。”

    听了他的解释,素秋的心情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郁闷。

    她呆呆地注视手中茶杯,害怕地说:“哥哥,我有点怕。娘躺在那里不动,我真担心她会再也醒不过来。”

    艳春一惊,默默将素秋搂进怀里,面色凝重:“娘本来就病着,咱们作儿女的只有盼她早日康复,哪能这么口没遮拦地乱讲?素,你别吓自己,娘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也好好过来了么?”

    素秋听着艳春有力的心跳声,虽然挨了训仍觉心里略安。

    她摸着艳春衣袢,出了会儿神不确定地提议:“哥哥,咱们明天去大宫寺给娘祈福吧。也许佛爷爷能保佑娘。”

    艳春轻轻皱眉,侧头去看素秋的脸,见她是当真这么想就苦笑一下:“素,你是胡涂了么?如果真有所谓神佛,又怎能眼看娘那么好的人受苦而无动于衷?咱们一家什么时候信过它?连娘都是不信的,去寺里的事若是让爹知道了……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哥哥……”素秋原本是因为六神无主才病急乱投医,现在听艳春不允,急得哭出来,呜咽着拉住艳春不肯撒手,“我不要再陪卫大哥他们去玩了,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要留在家里陪娘,守着娘。”

    艳春听得心如刀绞,眼泪忍不住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素秋觉得头顶凉丝丝的,知道艳春也在落泪,心中更加惊慌。她急喘一口气,突然哽住,身体止不住发起抖,手捂到胸口上去弯下腰。

    察觉出素秋有异,艳春虽是伤心,仍快速擦掉泪水扶住她急急地察看。素秋面白如纸,嘴唇发青,已是犯心疾的先兆。

    艳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将她搂在怀里哄劝,一面用手去揉抚她的胸口。

    素秋无力地靠在艳春身上,心跳得一阵比一阵厉害,隐隐作痛。她也知道不好,勉强压抑住悲伤分神去想那些快乐的过往,不愿因自己犯病而惊吓到家人,特别是病弱的母亲。

    艳春的手碰到素秋胸口,才觉那里温软柔腻、曲线宛然。他的手一抖,忙将她贴向自己,转而拍抚她背心,方寸大乱。

    素秋觉得心跳缓些,费力地抬头见一向温润淡然的艳春满脸冷汗,神色大变,心里可怜哥哥,心惊更轻。

    她软软倒在艳春怀里,叫声“哥哥”,只觉心力憔悴,心疾却是过去了。

    艳春见她无恙,这才惊魂初定。他知道素秋已是倦极,就轻轻抱她到自己床上休息,动作尽量轻柔,以免令疲惫的素秋更累。

    素秋平躺在床上乏力地合眼,脸色仍是白得吓人。

    艳春用手摸摸她的脸,只觉冰冷,心里更加难受。他低声说:“素,乖乖的,以后不许再这样吓哥哥。你若有什么,让哥哥还怎么……”

    他的声音嘶哑,话未说完已是再也讲不下去。他低下头将脸贴在被面上,只觉热泪汹涌而出,打湿了棉布夹被。

    素秋勉力伸手摸艳春搁在被子上的手,轻声说:“哥哥,我不哭了,你也别再难过。我们都乖乖的,不让爹娘操心。”

    说到这里,她心里越发凄凉,竟是茫然无措地开始出神。

    艳春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软弱,徒增素秋忧愁,可是心里的痛实在太过于沉重,让他好半天才渐渐止住泪。

    他取出手帕胡乱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再细心地帮素秋试去残泪,柔声问:“要喝水吗?”

    素秋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想喝。她刚才耗尽了力气,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再说话。

    艳春倒了水,试过温度才端过来喂素秋。素秋喝了半杯,摇摇头。艳春放下茶杯,帮她拢拢被子,说:“睡会儿吧,素,等饭好了哥哥叫你。”

    “嗯。”素秋勉强应了一声,迷糊过去。

    艳春怜爱地摸摸她湿漉漉的眼睫,放下床帐。

    家里他心爱的两个人偏偏身体都是这么不好,让年青的艳春过早地懂得了忧愁。素秋的病还有希望,然而母亲的病已是回天乏术。

    他有些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对绘画过于痴迷,如果早早选择学医,或许仍是无法治好母亲的病,但至少可以让她少受些折磨,不至于像如今眼看着亲人受病痛折磨而无能为力。

    余父曾说他心思过重,生老病死纵使神医在世也不能勉除,那是自然之力,人类谁也躲不开。还劝勉他看淡,不要因此放弃自己真正的理想。

    可是艳春曾不止一次发现父亲独自一人怅然若失、望月长叹。如果不是为着母亲、妹妹的病,一向虚怀若谷、气度超然的父亲又怎会有如此表现?说到底,他们父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院子里琉璃在大笑,惊醒了艳春的沉思,他这才惊觉自己在床前站了太久,脚都有些隐隐发麻。

    他轻轻走出卧室,小心地关上门。琉璃正在和琉玚打羽毛球,见到艳春热情地邀请他也加入。

    “兄妹俩好兴致,才回来就运动起来了。院子狭小容易打不开,屋后那块空地大,不如叫上浩然,咱们打双打。”不想让他们惊动素秋,艳春建议。

    琉璃听到浩然的名字不乐意地扭了下身子。她前天同浩然生气,到现在都不理他,害得浩然天天欲哭无泪。

    琉玚见艳春笑容依旧,只是眼眶微红倒像是刚哭过,心知有异。他对琉璃说:“我真的乏了,这几天实在是没休息好。璃也歇歇,当心中暑。”

    琉璃正玩在兴头上,听琉玚这么说,还咒她中暑,不由来气将拍子一丢回房间去了。

    琉玚摇头,上前拣起拍子问艳春:“小秋怎么没见?”

    “素说累了倒在床上就睡,我只好出来。”艳春淡淡地笑。

    琉玚盯了他一眼,叹气,劝:“艳春老弟,你去洗把脸吧,免得被别人看出你哭过。”

    艳春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摸脸:“有那么明显吗?我明明擦过。”

    被琉玚看破,艳春并不以为异。琉玚深知他们兄妹感情与别家不同,艳春并不想刻意瞒他。

    “去我房里吧,我去打水。刚才玩出一身汗,我也正想洗洗。”琉玚笑着说。

    艳春点头,觉得自从和陌阳有进展后,琉玚更加会关心人,心情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不一会儿,俩人都洗过脸,坐在桌边喝茶谈心。

    “艳春老弟,小秋的病还是及早医治的好。若是缺钱,我可以先借给你。”琉玚诚肯地提议。

    艳春一向爱护素秋,刚才又说她在他房里,那么能引起一向泰然的艳春哭泣的,除了素秋的病再无其他。琉玚不知道余母病的严重性,所以只猜对了一半。

    “多谢琉玚兄慷慨,不过素不愿意用别人的钱,春也想用自己的力量来照顾素。”艳春婉言回绝。

    “我也算是别人吗?”琉玚失望,不满地嘀咕。

    “琉玚兄自然不是外人。只是,现在为素治病的钱春已筹到一半,顶多明年秋春就可以带她出国就医了。所以真的不需要再劳烦琉玚兄。”

    艳春诚肯地解释,虽然心知琉玚并不真的认为余家兄妹在拿他当外人。

    “想好去哪国了吗?”得到艳春的话,琉玚不好再抱怨,关切地询问。

    “听说德国医术在世界都是一流的,我打算去那里。”艳春沉吟着说,有些不太确定。

    琉玚皱眉:“不妥,不妥。德国人素来歧视有色人种,你们去那里能不能治好病还两说,不要再遇上什么危险就得不偿失了。”

    “依琉玚兄高见,我们应该去哪里就医呢?”其实艳春心里也在担心这个问题,现在听琉玚反对,想法更加动摇。

    琉玚认真思考,手指轻叩桌面:“你们不如去法国吧。那里我很熟悉,还有几个故交,你们去了也有个照应。关键是巴黎的圣保罗医院是世界上著名的大医院,小秋的病在那里应该能得到很好的医治。”

    “巴黎?”艳春低声重复,目光中渐渐显出决然。他冲琉玚庄容说:“能否请琉玚兄与故交联络,了解圣保罗医院在心血管方面是否有专长?”

    “这个包在我身上!”琉玚很高兴他能够考虑自己的提议,立刻一口应承,又安慰面容仍不显轻松的艳春,“艳春老弟,你不必过于担心。小秋的病在国外医治成功率很高,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艳春感激他的情谊,微笑点头:“借琉玚兄吉言,素一定会没事的,春不胜感谢之至。”

    琉玚大笑:“你就别再一点小事也谢个不停行不?咱们还不都是为了小秋好,怎么的我也算是她半个哥哥,你可别不想承认。”

    艳春被他的话说得失笑,轻轻摇头喝茶,不去理会他的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