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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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八十二

五月初,彬州忽然发生了虫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灾民们卖儿鬻女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湖南境内其他未受灾的地区纷纷向灾区捐款,力求减少灾民由虫灾所带来的损失。

    长沙是首府,各界募捐的呼声都很高。商行会长举行了多场慈善舞会,呼吁各家商号在其间的拍卖会上慷慨解囊。上流社会妇女界也组织了义卖会,还举办了由几位名媛参与的票友演唱会。教育界也开始集资,捐助灾区的同仁。

    整个长沙城内随处可见募捐标语、条幅,还有人在客流大的地点演讲,路人不时停步驻足听演讲,或是观看宣传内容。

    培华在财务紧张的情况下,仍是挤出了一笔钱。学生们也在校刊号召下自发地捐了些钱,同校方捐款一道汇去了彬州。

    艳春所在的美专也开展了募捐活动。他手中积蓄虽然不少,但都是为素秋治病准备的,他自己平时都不会动的。可是想想宣传照片上那些挨饿的孩子们,他仍是拿出了一部分。

    都是为了救人,能帮怎可不帮?顶多再多接一份兼职好了。艳春乐观地一边赶画一边想,全不管自己累得后背衣服已经吸饱了汗水。

    周末琉玚开车来接素秋和艳春回家过端午。

    天气已经有些热,他内里穿白色绉纱衬衫,敞着领口。外罩一件苏菲色短西装,也没有系扣子。

    风吹过车厢,他的长发向后扬起,白皙的皮肤泛着微红,显得十分英俊帅气。

    艳春见他神情愉快,于是猜测陌阳近来大概没有再让他吃苦头。

    “琉玚兄,今天不是有个慈善舞会吗?你不去么。”艳春问。

    这几天慈善舞会天天举办,前几次琉玚都有参加其中的拍卖会,所得都捐给了灾区。

    “去。下午四点才开始拍卖,到时候再去。我可不耐烦跳什么舞,还得和人周旋,累!”琉玚答道,厌恶地皱眉,转动方向盘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艳春微笑了一下,不想打趣他是因为担心陌阳闻到舞会上小姐太太们的香水味儿生气才不去跳舞的。

    “李兄最近怎么样?好久没见到他了。”艳春决定还是问候一下陌阳的近况,以免琉玚关心的话题没有人接茬憋在心里不痛快。

    琉玚的眉头舒展开,轻松地回答:“他很好,前几次拍卖的首饰都是他新近打出来的,卖了好价钱。他也很高兴,这几天正抓紧时间打造,忙得饭也不能好好吃。”

    说起陌阳,琉玚眉飞色舞,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艳春轻轻眨眼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忍住笑意听他唠叨,没有再插话。

    素秋坐在后座上吃琉玚带给她的杨梅,手上嘴上都是乌紫紫的。她着急地喊:“哥哥,你带手帕了吗?”

    艳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回身帮她擦手擦嘴,一边关切地提醒:“有没有滴到衣服上面?这是卫家奶奶新给你做的,别弄脏了去见奶奶。”

    “我知道,哥哥最近越来越爱唠叨了。”素秋噘嘴点头,不乐意地说。

    艳春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将手收回:“哥哥不是担心嘛。”他坐直身体,将脏了的手帕装回口袋。

    琉玚在一旁忍俊不禁,笑着说:“小秋是大姑娘了,难怪会嫌艳春老弟啰嗦,你也该改改习惯。”

    “我才没有嫌哥哥,卫大哥你少挑拔我们兄妹关系!”素秋扭头冲琉玚后脑勺反驳,还“哼”了一声。

    “好,你们是兄妹一心,我不说了还不行么?”琉玚不敢和素秋斗口,因为艳春永远拉偏架,他可不想一个人对付两个。

    素秋这才消气,噘噘嘴又拿起个杨梅,刚要吃想起什么又放下,问:“卫大哥,珏姐姐写信说她们同盟会也进行了募捐,她们还会演上次那个《玩偶之家》,今天她也回家吗?”

    “回来了,不过下午也要走。她们文明剧社今天是最后一场演出,她得去看着点儿。”琉玚解释,又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今天大家都有点忙。我和璃要参加舞会,玟去戏院,奶奶和婶娘们也去。”

    “咦?玟姐姐要去戏院?”素秋吃惊地问,又将拿起的杨梅放下。

    “对,她也是义演的名媛之一。今天是第三场,还有二场在下周。”琉玚若有若无地瞟艳春一眼,加重语气地说,“观众对她们的表演很热情,还有个旅行到长沙的美国记者特别捧玟的场,不仅场场送花还亲自到后台和玟讨论昆曲表演。人很年轻,倒说得一口流利的国语。”

    艳春淡淡一笑:“这样很好,外国人一向对国粹非常感兴趣,为昆曲入迷也是自然的。”

    他似无意地撇开琉玟不谈,只将那个美国人的热情归结在对戏曲的热爱上。

    琉玚微微有点失望,闭住嘴没有再说什么。

    素秋想像着金发碧眼的年青男子同黑发黑眼的琉玟促膝谈心的场面,觉得很怪异,不过也没有表示意见。

    到了卫家,卫家人正坐在洋楼大厅里闲聊。

    翠环已经在二个月前顺利分娩,生下个健康的男孩儿。如今小家秋已经出了月子,长得肥壮可爱十分逗人。

    卫家人一边聊天,一边逗小婴儿。翠环身穿蓝色衫裤,气色很好,似乎人也胖了些。她坐着在缝小孩衣裳,陪卫家老太太说话。

    素秋和艳春见过卫家奶奶和姨娘,马上凑到婴儿那边去。

    小婴儿眼睛漆黑发亮,头上软软的胎毛很浓密,包在一个红花襁褓里舞手舞脚地吐口水。

    他看到素秋咧开小嘴笑,脸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涡。只是那两个小坑不在颊上,而是在眼睑下面,圆圆地特别可爱。

    “小宝宝,你这么高兴啊。是不是因为见到秋姨了?”素秋伸出一根手指逗婴儿,和他讲话。手指马上被抓住了,小婴儿响亮地大叫。

    抱着婴儿的小梅赶忙说:“表小姐小心,他会咬人。”

    话言刚落,小婴儿已经将素秋的手放进嘴里用光秃秃的上下颚啃咬,口水沾了她一手。

    素秋不觉痛只觉得很痒,她抱歉地将手指轻轻拨脱,和婴儿脸对脸说:“手没有洗,不可以吃。小宝宝饿了么?”

    翠环扭头笑着回答:“不是饿,表小姐。小孩子都这样,逮着什么咬什么,刚喂过也这样。”

    素秋懵懂地点头,想到什么坐去艳春身边,攀住他的胳膊仰脸问:“哥哥,我小时候也这样么?”

    艳春见她眼睛睁得滚圆,一付好学宝宝的模样,不觉挑起嘴角说:“嗯,一样的,特别是要出牙的时候。后来娘教我在手指上涂些黄莲,你才改了这个毛病。”

    “原来哥哥在我不懂事的时候那么坏!我被苦到,当然不会再随便咬东西。”素秋摆出付吃到黄莲的苦相,噘嘴白了艳春一眼。

    她转脸看着小婴儿对翠环说:“环姐姐不要涂黄莲,只要把手洗干净就好。小孩子虽然不懂事,可是吃到不好的味道也会生气吧。”

    翠环被她的话逗笑:“那可不行,谁家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可不能惯着他,不然长大了可管不住。”

    素秋不懂这些育儿的事情,可是直觉不能因为孩子小就由大人强加给他们一些事情。

    她没有想好反驳的理由,就对艳春说:“哥哥,我答应环姐姐让你给小宝宝起名字。前一阵儿没顾上,现在你好好想一个。”

    艳春觉得头有些痛,他才不过刚满十九岁,怎么竟要为孩子取名?

    可是看看期待望住他的翠环,他只好硬着头皮思索一阵说:“福伯姓花,小宝宝叫家乐好了。有了他,你们家里就会增添许多快乐,以后遇上什么也可以逢凶化吉。”

    “家乐?这个名字也太普通了吧。不好,哥哥另起!”素秋不满地瞪艳春。

    翠环却在听了后心里微微一动,她从小梅手里接过孩子,凝视他白胖的小脸,温柔地说:“家乐,小家乐,你是娘的快乐呢。娘有了你,什么都不求了。”

    她起身抱着孩子向艳春深深一躬:“多谢表少爷给宝宝起了这么好的名字。”

    艳春连忙也站起来,欠身谦逊:“不要客气,小孩子名字不可取得过险,这个名字只是普通而已。”

    “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好,普通些的更好。”翠环回答,满目慈爱地又低头去看家乐。

    小家伙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含着小手,脸上仍带着笑意。

    他们这边讨论家乐,那边琉珏和琉璃却为募捐的事情起了争执。原本只是俩人小声嘀咕,后来渐渐激动,闹得大家都注意到了。

    “你们演了一周不过才拿到那么点儿钱,还去白浪费什么时间?不如去舞会随便跳一曲就是上百的大洋,不是又省事又快当?”琉璃抱臂靠在楼梯扶手上,不屑地指点琉珏。

    琉珏面上很平静,可是声音却已经气得微微发抖:“我们只想凭着自己的劳动帮助灾民,为什么要追求省事?对灾民来说,同情与支持和金钱同样重要!”

    “同情?同情能换来大米白面吗?能让灾民吃饱还是穿暖?大话谁不会说,现在看的是实际!”琉璃讥讽地反驳,对琉珏的气愤视而不见。

    “同情是不能带来你所说的那些,但是可以鼓舞他们的心气,让他们有信心度过天灾重建家园。这是多少大米白面也达不到的效果。”琉珏的脸色终于微微发白,站在阶下紧紧抓住扶手。

    “那好,我们不要捐钱捐物,只是对他们说‘我们同情你们,你们要振作起来’。那你就等着看灾民们没几天全饿死吧,看谁来感激你!”琉璃尖刻地挖苦,没有因为琉珏变脸而停下嘲讽。

    琉珏气得胸口大大起伏一下,定定神说:“你这是在抬杠。好吧,我也不同你争了。你我各走各的路,谁也别干涉谁!”

    琉璃无所谓地耸耸肩,弹了一下涂着豆蔻的指甲:“请便,咱们本来就是这样,谁让你非得同我争?”

    琉珏默默转身走到大厅另一边,独自坐在窗前低头出神。

    卫家人早已见惯她们这样的争执,短暂停顿后继续方才的话题,谁也没有去劝她们。琉璃想起下午的舞会,跑上楼去打扮。

    素秋挨个儿看一遍卫家人,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不平。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家里有人在吵架其他人却可以当作没事一样喝茶聊天,这种状况让她极为不快。

    艳春注意到她的表情,担心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素秋勉强点头,起身走到琉珏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轻声说:“珏姐姐?”

    琉珏抬起头,眼睛平静无波,并没有素秋担心的难过。她看到素秋担忧的目光,安慰地对她笑笑:“没什么,真的,我早习惯了。”

    听到她这么说,素秋更觉心酸几乎要流出眼泪,只好拼命眨动眼睛不让自己失态。

    “不要这样,秋妹。”琉珏爱惜地摸摸她的头发,“我们下午最后一场演出,你来吗?”

    “来!”素秋飞快地擦了把眼睛,坚定地回答,“我和哥哥都去,珏姐姐你们的戏是最好的。”

    琉珏没有显得高兴,反而若有所思地出了会神,然后轻轻摇头:“还不够,我们做的还不够。民众和妇女并没有觉悟,我们向灾区的捐款也的确不如琉璃她们的多。”

    “可是……”素秋有点着急地噘嘴。

    “这都是事实。”琉珏阻止她因为友情而盲目的帮腔,“虽然我在原则上不同意她的说法,可事实就是事实。相对于舞会和义卖,我们得到的收入太少了,除了金钱外,一定还会有其他方法可以帮助灾区民众。”

    她陷入深思,不知不觉松开素秋的手,托住两腮注视着窗外青翠的树木。

    素秋看着思索的琉珏,忽然觉得她变得很遥远。她明白现在她已经读不懂琉珏的心思了。琉珏的心太远太大,装了太多的东西,是她所不能完全理解的。

    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也托起腮开始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