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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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六十九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遮去了,校长室显得阴暗而沉闷,墨绿色的窗帘一动也不动地低垂着。

    舒兰副校长坐在顾校长对面,拿起一份报告说:“经过调查,学生们普遍对余素秋同学的教学表示认可。只有个别学生对学校聘用初一新生当代课教员这件事有点意见,情况基本令人满意。”

    她放下报告,又说:“当初请她代课,原本只是病笃乱投医,没想到这孩子倒有些为人师表的天分。现在我们已经收到三名专学法文的大学毕业生请职报告,可人准备什么时候对她们进行面试?”

    顾校长安静地听她讲完,靠进椅子里沉思:“当然是尽快。余素秋虽然不错,可是毕竟只是学生,还有自己的功课需要分精力。何况当初讲好只是暂代,现在既然有了更合适的人选,当然要让她专心学业才是。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孩子,真希望她毕业后能够留在学校帮忙。”

    “可是她有心疾,体育教员说稍微做点儿剧烈运动,她就会体力不支。这样的孩子虽好,但要留在学校,对学校长远的发展并不利。”舒兰就事论事地说,脸上显出惋惜。

    “这倒是一大缺憾。不过,她哥哥曾说要带她去国外就医,将来不至会有什么大的问题。”顾校长想起那个温润的青年,期许地笑了笑。

    舒兰点点头,表示此事的讨论到此为止。她又拿起一份报告,继续汇报:“为改善学生伙食,降低学校成本,咱们在饭堂后院养的鸡鸭目前长势良好。不过担任清扫的金小小同学提出工作范围扩大,酬劳也应该增加。可人意见怎样?”

    “金小小?”顾校长念着这个名字,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什么不由微笑,“就是那个报名时要求只付一半伙食费,说她一天只吃一餐饭;又问可不可以买学姐用过的旧书,不愿意付新书的费用;闹着要在学校当兼职的那个学生吗?”

    听顾可人娓娓道来,舒兰的表情古怪地有点不自然。她将报告用手握紧了些,说:“对,她好像很缺钱,家里似乎也没什么人。学籍簿上只写着家乡,家里人的情况没有填,所以不好去调查。”

    顾校长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去调查,这样的女孩子咱们从前也不是没碰上过,肯定又是个反抗封建旧家庭偷跑出来念书的。”

    她思索片刻说:“她的要求也算合理,鸡舍、鸭舍比教室难清理多了。你安排在这周开个校务会,讨论一下她涨酬劳的具体数目,务必要合理。”

    舒兰用钢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一行备注,将那份报告放到一边,拿起下面一份类似公函的东西递给顾校长:“这是大帅府发来的函,也是有关学校养家禽的事情。他们要求咱们按照《工商法》纳税。这些军阀简直是无孔不入,为了敛财这样的理由都找得出!”

    顾校长迅速看了一遍内容,将函文放到桌上,轻击扶手:“岂有此理!舒大姐,你马上回复说我们只是为了改善伙食,没有卖钱,《工商法》不适用。”

    “对,再也不能说邀什么就邀什么!咱们这是学校,本来就是个清水衙门,哪里禁得住他们三天两头来要钱。”舒兰低头快速作记录。

    “先这样吧,可能也不抵什么事,只盼能拖一阵是一阵。学校资金现在实在是太紧张了。”顾校长叹气,揉了揉太阳穴。

    舒兰写好回信,顾校长看过一遍,取出公章、私印各按了一次,又在其他几份报告上也盖了章。她忽然皱眉,手扶住后腰。

    “怎么?腰痛又犯了?”舒兰关切地问,将一个软垫放到她后腰上,“劝你常去针炙按摩,你总是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这个病可马虎不得。”

    顾校长抱歉地笑笑,谢过她,说:“总想着忙过这阵儿就去,可是一年到头总忙不完。大姐放心,我以后一定注意,这几年倒是好多了。”

    舒兰不相信地瞅瞅她,板着脸说:“别光顾保证,你得真行动起来才行。”

    顾校长笑着点头:“一定,一定。麻烦大姐把那几封信交给校工,让她今天就发出去,着急着呢。”

    舒兰无奈,拿起那几封信走出校长室。

    卫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恰好在周末,她高兴地嘱咐孩子们都回家,先办家宴,再接受外客的祝贺。

    琉玚为了办好奶奶的大寿忙里忙外,将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他还央陌阳制作了套红宝石首饰,准备当作寿礼。

    艳春和素秋也准备了礼物。兄妹俩商量几次,决定由艳春作幅画,素秋题贺辞。卫家富贵,不会稀罕珠宝首饰,他们也拿不出,唯有亲手做份东西略表心意。

    办寿宴那天早晨,琉玚先开车接了素秋,再和她一起去找艳春。

    艳春换了一身新夹袍,将头发整齐地梳好,整个人愈发俊逸清雅。

    禀生有点着凉,没有到画室去用功,喝过药和艳春讨论飞白技法。那两个早早出门,不知去了哪里。

    琉玚敲开宿舍门,和素秋走进去。禀生是第一次见素秋,不知道她是谁,只觉眼前一亮,痴呆呆地不住看她。

    艳春轻轻蹙眉,揽住素秋的肩向禀生介绍:“这是家妹,素秋。这是我的同学,何禀生。”

    “何大哥好。”素秋乖巧地冲何禀生笑着点头,觉得他眼睛一眨不眨看人的模样很好笑,身上那件不伦不类的紫花夹袄也有点可疑。

    何禀生好似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素秋。

    艳春的不愉更加明显,眉心显出个川字。琉玚嘴角直抽,转头东张西望,忍着不去看艳春古怪的神色。

    素秋被禀生看得莫名其妙,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没有发觉有不妥之处。

    为了祝寿,她也特意打扮了一番。长发梳成一根独辫,发稍插着陌阳打的那支簪子,粉白的脸周围有几络微卷的碎发,轻灵而俏皮。上身是黄地绿碎花的短夹袄,下面着条白夹裙,明亮的颜色使她更显娇憨可爱。十四岁的少女,青春掩不住地流泻。

    “何大哥?”她歪歪头噘嘴,不太乐意被人这么盯住不放。

    禀生总算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慌忙用手压压睡得翅起的头发,脸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打招呼:“余小姐好,请,请坐!这里乱得很,也没有准备什么,你……”

    “禀生兄!”艳春忍无可忍,出言阻止他,“我们这就走,你不必招待他们。”

    说完,他拿起包装好的画轴,拉住素秋的手走出宿舍,步子迈得略急,似乎在躲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琉玚冲又开始发呆的禀生点点头随后跟上,忍笑忍得肌肉都僵硬了。

    “哥哥,那个何大哥好奇怪,他是不是听力有问题?为什么我叫他两遍他才反应过来?”素秋琢磨禀生情形,越想越觉得他不太对劲儿。

    “他的耳朵的确有点背,素以后尽量和他少说话,以免他辛苦。”艳春淡淡回答,嘱咐素秋一句。

    素秋不过才十四岁情蔻未开,否则怎会看不出禀生目光中钟情的意思?不过也幸好她不懂,艳春可不愿意素秋小小年纪就去学人家谈恋爱。母亲固然提过要他帮素秋在外面找个好婆家,但现在还为时尚早。

    在艳春看来,最早也得素秋过了十六岁才可以稍微考虑,而且至少得将她的病治好了才可以。

    “情”之一字伤人不浅,害人无度。他可舍不得抱病的妹妹忍受这种痛苦。

    素秋同情地答应,觉得禀生还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耳朵竟然不好,那要错过多少美妙的声音啊。

    走在后面的琉玚听他们一问一答,忍不住用手捂上脸,不让面部肌肉抽搐得过于剧烈,以免吓到路人。

    卫家奶奶的寿宴很热闹,琉玚琉璃分别弹了几支曲子,素秋和琉珏合唱了首歌,琉玟也唱了段《五女拜寿》。大家皆大欢喜。

    趁素秋和琉珏躲到一边说悄悄话,琉玚忍不住踱到艳春旁边,要笑不笑地问:“那个何禀生倒有点意思,艳春老弟以为如何?”

    艳春没搭理他,喝一口杯中白水,目光追着素秋跑到喷泉边看她和琉珏说笑。

    见他不回答,琉玚明知艳春心里不快,却仍是不怕死地继续问:“你说,他至于吗?小秋自然是长得好,但又何至于美到让他发呆?他不会是有什么痴病,而不是耳病吧?”

    艳春仰头望天,唇边忽然绽开个笑意轻点头:“难得,天已冷了,还有这么好的月亮。明天一定是个好天儿。”

    碰了个软钉子,琉玚灰溜溜地又踱开,觉得艳春护妹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不过,虽然是对他不冷不热,人物照例清雅脱俗,让他不得不叹息老天不公。

    宴会结束,送余家兄妹回校后琉玚回到银楼,让司机将车开回去。

    银楼已经打烊,他打开边门,小心翼翼地上楼。

    因为最近工作较忙,陌阳晚上常常很早就上床,而他睡觉又特别轻,很容易被惊醒。琉玚猜测他这会儿可能已经睡了,所以才放轻动作以免吵到他。

    上到顶层,琉玚站住,熟练地脱下皮鞋拎在手里,只着线袜悄悄地走到陌阳门口。

    走廊的地板没有铺地毯,皮鞋底子硬,再小心也会发出声音。每次晚归,琉玚总是这样提前脱掉鞋子,再来看陌阳。

    陌阳嫌关门闭窗憋闷,睡觉时房门也一向不关。

    琉玚探头看看,见卧室内床头灯仍亮着,人却趴在床上睡熟了。被子只盖到后腰,露出他背部结实却不夸张的肌肉。

    窗户果然开着,夜风不停地刮进来,吹得高悬的蚊帐不停摇晃。

    琉玚轻轻摇头,将皮鞋放在门口,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将窗户关严。

    宴会结束时起风了,艳春赞叹的明月躲个干脆,现在眼看就要下雨。吹一晚凉风,这人明天肯定会嗓子疼。然后会因为身体不适而脾气很差,接着他就会倒霉地成为出气筒。弄不好,这人还会发烧、拼命抗拒去医院,急掉他几根头发。

    关好窗,再拉上窗帘,琉玚走到床前伸手将被子帮他向上拉到肩部。

    本该立刻熄灯去休息,琉玚却望着陌阳的侧脸开始发怔。

    陌阳的脸形轮廓分明,鼻梁很挺。睫毛不长也不浓却微微上翘,和他那头短发一样显得柔软而可爱。

    琉玚觉得睡着后的陌阳给他的感觉和白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白天的他,冷淡、嘴巴坏,脾气也很糟,令人难以接近。可是现在的他,安静、平和、带着一点点脆弱和娇气,让琉玚完全移不开目光。

    他的视线滑过陌阳的额头、眉眼、脸颊,最后停留在他淡色的嘴唇上。

    陌阳的嘴唇稍厚,显得很富于质感。他生气、紧张、愤怒时,经常会习惯性地咬它们。咬过的嘴唇鲜润嫣红,每每看得琉玚冲动地想要去亲吻。

    凝视陌阳的嘴唇很久,最终琉玚并没有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吻他,虽然内心极度渴望。

    不是两情相悦的亲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愿意在陌阳睡着时搞偷袭。陌阳明明知道他的那份心思,睡觉、沐浴却从不刻意提防他,让琉玚有一种被信任的自豪感,虽然也许陌阳只是认为他不值得自己去费心提防。

    他站起身,放下蚊帐按灭灯走出房间,拎起鞋回自己卧室,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趴在床上的陌阳忽然睁开眼睛,双目在黑暗中忽闪着点点清光。

    “笨蛋!穿皮鞋再注意也会有声音,一直响到自己房间好了,干嘛要停在走廊?害得我一直在等那声音。还一直不说话盯着人看,搞什么搞?闹得我都不敢翻身。猪头、缺心眼、大少爷……还关窗!想闷死人吗?”他在黑暗中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门口,闷闷不乐地嘀咕。

    骂了半天,他想下床打开窗户透气,又担心那个发神经的家伙指不定哪根筋不对又中途跑来看门户,被他发现自己之前没有睡着就不妙了。那个人,噪聒得要死,他可不愿意再次被荼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