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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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五十一

艳春回到宿舍,前期入住的那两位同学已经回来了,不久连最后一位也到了。

    四名舍友首次聚齐,彼此简短地做了介绍,艳春得知另外三名同学分别是刘同禹、顾知繁及何禀生。

    刘同禹是前清满人,在旗的子弟,现在虽已家道中落,肉瘦架子不倒,平日颇有些目下无尘的味道。他对小地主出身的何禀生、小手工艺者的儿子顾知繁都是一付瞧不上的模样。

    初见艳春,见他人物飘逸、谈吐清雅,再打听到他是家传的美术功底,刘同禹倒是有心结交,待他很是客气。

    在家乡,刘同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尤其对山水画自诩很高。然而开学后班上第一次山水画作业,艳春的画就被教授点评为第一,刘同禹则屈居了第二。

    自此,刘同禹对艳春的态度就变得淡淡的,也不再同他讨论技法,只和班上几个慕他家世的同学来往。宿舍也几乎不待,每天快就寝时才回来一宿。

    初时艳春只当他因技不如人在负气,没有多做理会,思忖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想通。谁知刘同禹这一气完全不像有好转的迹象,始终不能对艳春恢复初见时的热情,倒让他有些始料难及。

    艳春不是那种曲意奉迎的人,对交友也不甚热心,奉行“合则聚,不合则散”的处世原则。因此对刘同禹的态度他也不太在意,平日里仍旧对他客气有礼。

    如此做为,反而把刘同禹气个仰倒,认为艳春是在故作姿态,对他更加疏离忌惮。艳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树了个敌人。

    顾知繁长得英挺不凡,性格却很是不羁,入校不久就得了个“狂生”的绰号。

    他这个人是极聪明灵秀的,虽然常会无故缺课,平日也不见太用功,难得每次作业总在优等之列。他最擅长的是人物画,仕女美人堪称美专一绝。

    他有两个很出名的爱好。一个是喜欢与美女结交,身边女友几乎一星期一换,比换衣服都勤快。

    每逢见到品貌上乘的女孩,他就会两眼放电地上去和人家搭讪,请求对方当他的模特。他自身条件好,画作又是那么出名,对方多半都会答应。然后很快地由他的模特上升为女友,然后再很快成为前女友。

    顾知繁是受过“五四”新思潮洗礼的,知道尊重女权,虽然风流却不下流。所以他的许多前女友最后都会转成好友,还是那种无话不谈的类型。这种状况常令艳春无语。

    他的另一大爱好同样出名,那就是嗜好杯中物。几乎每天他都要喝上一些,否则就会浑身不爽利。

    不拘什么时候,他经常或独自一人,或邀三五友人携壶长饮,务必要尽兴才罢。饮后他又常会狂性大发,或诗或歌或画,俱酣畅淋漓。诗作多有出奇处,画更是难得。

    他家中本不富裕,能维持这种恣意生活多亏那些画作卖的好价钱,富余的还可以补贴家用,可说是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一个学生,校方又恨又爱。训导主任找他苦口婆心地谈了多次无果后,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明显违犯校规的行为只当不知道。

    学校也不怕其他学生跟着效仿,毕竟像顾知繁这种怪才到目前为止全校也只才出了这么一个而已,并不是谁想学就能学得来的。

    艳春极爱其才,也喜欢他豁达的个性,同他相处平和。除开不去陪他饮酒追女孩子外,其他的事情并不避讳。

    禀生初来报到时,穿套紧紧包裹在身上的糙米色西装,颈间打条猪肝色领带,全身圆圆滚滚的像只烤白薯。脚上却偏穿了双千层底的黑圆口布鞋,不伦不类的打扮早在美专惹了一路笑话。

    他脸皮薄,等走到宿舍门口时,已经自卑到极点,连头都不敢抬。还是艳春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才敢稍抬眼打量舍友。

    瞅瞅一脸冷气的刘同禹,醉意朦胧的顾知繁,含笑文雅的艳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投到艳春旗中,寻求支持。

    禀生的花鸟是极好的,第一次作业就让艳春惊诧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气质粗俗的人,画作竟是异样细腻,用色也好,唯一的缺憾是缺少些新意。

    杂在同学中间,禀生认真观看大家的作业。这些画稿虽然多有不如他的,禀生却没有丝毫轻视,只是用心学习别人的长处。

    看到艳春作业,禀生脸当时就黑了。他双眼冒光直凑到纸上去,一笔笔细看。一边看一边手指大动,忍不住描摹。

    盯住观赏半天,禀生摇头自叹费如,忍不住扭头去找艳春。他见艳春正在仔细观看自己作业,神情怡然,脸上的黑气才消退些。

    自那后,何禀生发了疯般学画。除了生活必要他几乎每分每秒都泡在画室,每天只睡6个小时,轻易不开口,开口必谈绘画,很让周围同学无奈。

    于是,禀生“画痴”的外号渐渐在班上叫开。

    原先瞧不起他的同学复添了冷嘲热讽的习惯,禀生只当耳边在吹风。胆小的毛病也在不知不觉中改掉了,大庭广众中他也敢大声发表自己的绘画见解,让见识过他怯懦模样的同学惊诧不已。

    艳春看到他的刻苦,虽然不赞同他这种为画而画的行为,心里仍是有所触动。遇上禀生请教时,他每每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时间一长,禀生的画技果然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这其中不能不说也有艳春的功劳。

    这天下午,顾知繁难得清醒地早早回到宿舍,对看书的艳春、临摹的禀生兴奋地说:“不得了!今天我去西洋画系看了看,他们那种画法和国画完全不一样,画人物是再好不过了。现在他们正在上课,你们要不要去看?”

    禀生只抬头瞟顾知繁一眼就仍旧低头琢磨自己的画稿,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那时西洋画教学刚刚兴起,只有少数美院有这方面的师资。长沙美专也仅是在去年才成立西洋画系,算是全国首先尝螃蟹的学院之一。

    艳春之前只在画册上见过西洋画,还从未见过真正的画作,现在听了顾知繁的介绍有些心动,马上丢下书和他跑到正在上课的西洋画班旁听。

    三十多名学生正围坐在一个石膏圆锥体四周练习素描。黑板上有一张教员的范本。浓淡渐变的画面,完美地体现了实物的所有细微之处,和国画只重意境的画法有很大差别。

    艳春和知繁两个人蹑手蹑脚从一个画架走向另一个画架,认真观看学生们练习,渐渐摸到些规律,感觉西洋画听着神秘,实际也不是特别艰深。

    教室门是敞开的,讲课的教员只是瞥俩人一眼,见他们没有干扰到教学就自顾喝茶,也不赶他们出去。偶尔他也会在教室里巡视一遍,指出学生画作中不妥之处,意态悠闲。

    继续看了一阵,也听过教授的指点,俩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知繁悄悄拉艳春衣角和他退出教室,低声说:“二楼挂着很多画,我们同去看!”

    艳春点头,和他寻阶上到二楼。二楼走廊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一幅西洋画,有真迹,也有临摹,将整条走廊装点得丰富多彩。

    艳春一幅幅地观赏,越看越是惊异。最后他停在一幅题为《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油画前,久久伫立移不开眼睛。

    画中少女目光清澈,略带沉思地向前凝视。背景及身上衣服都是黯淡的深色,衬得少女的肌肤细腻白晰,如耳上的珍珠般泛着柔光。整幅画色彩对比强烈,光线运用得很好,透视效果达到了相当的高度。画风则宁静而忧郁,带着淡淡的惆怅。

    “艳春兄,你喜欢这幅画?”知繁凑上前问,也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画。

    “嗯,不是喜欢,而是它让我想起了家妹。如果家妹在这幅画里,一定会有更加感动人心的效果。”艳春轻声低喃,目光中充满向往。

    “那还等什么?走!艳春兄,咱们也练习去。”

    知繁拉住艳春奔出校门,在文具店购买了素描要用的用具纸张。回到宿舍,他们以一个篮球为模型,一笔笔地练习。一边练习俩人一边讨论,居然也画得不差。

    顾知繁呆呆地凝望着自己的画稿,沉吟半晌,掷笔吐口气:“我要转系!”

    艳春没有接话,只是将素描看了又看。他也渴望学习西洋画,这是他从未尝试过的另一种表现思想的方式,同国画一样让他心动。

    可是顾虑到如果转系,不可避免地要师从教授西洋画史的魏华年,这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的。

    自第一次见面后,魏华年又邀请过艳春去他家里作客,都被他以各种不容推拒的理由回绝了。魏华年大概有点察觉艳春不愿同他见面的事实,多次碰壁后,倒是再也没有提出类似要求。但他却总是装作同艳春偶遇,令艳春不胜其扰。

    之后不久,顾知繁果然转系去学西洋画。考虑到和艳春他们已经比较熟悉,西洋画系的同学也未必会乐意中间□□个人,所以顾知繁和校方沟通没有换宿舍。

    不过他缺课的老毛病却大为改观。不仅堂堂课不落,他还经常同任课的教员进行课后探讨,学习积极性空前高昂。当然,在探讨时老酒是不能缺少的。

    于是美专的人们经常看见那对半醉的师生勾肩搭背,满嘴都是只有他们才懂的醉话,摇摇摆摆地在校园里招摇。

    最终艳春并没有转系,而是选修了西洋画系的部分课程。

    学校鼓励学生博采众长,对于选修课特别放宽规定,可以不计学分,但要有考试成绩。

    艳春自然不会选修魏华年的油画史。反正知繁每门功课都学得极好,只要请他喝一杯,他就会成为最称职的教员。

    选修后课业明显加重,艳春每天都奔波在不同的系别和教室。刚放下毛笔,又要抓起炭笔,忙得他无暇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只有在晚上就寝时,他才会想起素秋,担忧她的学校生活是否顺利。有时他想,选修其实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不仅能够学习新鲜的西洋画法,还可以排遣空闲时对素秋不可抑制的思念。

    不过短短一周,不过只隔着两所学校,他竟感觉同素秋相隔了几千里似的。

    他的妹妹,素秋,过得好不好呢?

    他很感谢世上有西洋画这门艺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