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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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四十七

傍晚,刘娣的几个姐姐接她家去吃晚饭。剩下的五个女孩子要么家不在这里,要么不愿意来回跑,都留在宿舍商量晚饭的事。

    艳春早已提醒过素秋,既然他们已经从卫家搬出来,就不要再经常回去给他家添麻烦。何况卫家距离培华有一段不短的路,来去也不太方便,所以素秋一早决定和大家共同留校。

    女孩子们正在讨论要不要再去米粉店吃米粉,琉玚忽然拎着一大包吃的东西来了,陌阳也帮他拎个食盒。素秋惊喜交加,赶忙给他们介绍新认识的同学。

    琉玚是在银楼工作到下午才想起素秋晚上不回卫家吃饭,学校又没有开餐,有些担心。和艳春通过电话,得知他正打算赶过去,琉玚就劝他老实待在学校,由他开车送晚饭过来也方便。艳春那边正巧有些事情绊住了,考虑半晌后才同意琉玚的提议,陌阳是他硬拉来的。

    何欣然好奇地打量这两个陌生男人,感觉他们虽然比不上素秋的哥哥让人一见之下就生出尊敬之意,但也是难得一见的英俊青年,她不由得开始猜测他们和素秋的关系。

    琉玚满意地打量宿舍,对素秋说:“小秋,你这里还行,比我想像得要好。记得周末我来接你回家吃饭,你别乱跑,知道吗?”

    素秋本来挺高兴,听了他这话有些为难:“可是,我和哥哥已经约好了周末去他们学校看看的。”

    “是这样?”琉玚失望地皱眉,踌躇片刻后说,“那以后你们一定记得常回家去看看,奶奶今天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都是问你们的情况。”

    “我也惦记奶奶,还有卫大哥你们。”素秋听说卫家奶奶这么关心他们,眼眶有些发酸,使劲地眨眼睛。

    陌阳见了,轻轻拉琉玚一下,对素秋说:“舍监不让我们久待,余小姐你自己保重,有空也来银楼转转,我那儿又有了好些新花样。”

    琉玚也不想惹素秋哭,赶忙附和:“对,我们该走了,你们快点吃饭吧,一会要凉了。”

    素秋抽抽鼻子说:“卫大哥,李大哥,我一定会常去看你们,你们也要保重。”

    琉玚、陌阳又和其他女孩子打过招呼,方才告辞离去。

    何欣然见他们走了,神秘地趴在素秋肩膀上问:“素秋,他们是谁啊?你们好像很熟悉。”

    “他们是我在这儿认识的朋友,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是他们一直都很关心我和哥哥。”素秋惆怅地回答,想想一周才可以出去一次,心里开始有些后悔。

    “他们是不是,喜欢你?”黄秋云鼓足勇气,接上何欣然的话头,素秋还没有回答,她先自红了脸。

    “咦?”素秋惊讶地看着她,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他们是朋友,他们当我是妹妹,难道男女在一起就非得谁喜欢谁吗?”

    朱秀颖听她说得好笑,就看看碟子问:“这个是什么?从前没见过。”

    几个人注意力马上转移到食物上,顾不上再讨论,围桌而坐开始用晚餐。

    晚餐后,朱秀颖和素秋洗碗碟,金小小扫地,何欣然和黄秋云擦桌子,分工协作将宿舍恢复整洁。

    金小小扫好地,将洗涤用品塞进木桶,拎着出门去了。

    何欣然本想问她去哪里洗澡,可是金小小始终不咸不淡地面对她们,让何欣秋没有和她主动说话的心情。

    朱秀颖帮素秋将餐具都收到食盒里,准备下次还给琉玚。

    她们忙碌完,都习惯性地要去拎各自的木桶,却忽然想起这是在学校,不知哪里可以方便沐浴。又见何欣然和黄秋云也正在发愁,她们两个就也坐到床上。

    天快黑时,刘娣回来了。她已经在家里吃过饭洗过澡,浑身清爽地同她们打招呼。四个女孩子不在意在应声,仍在各自想心事。刘娣有点心虚,吐吐舌头爬到素秋上铺,不好意思再同她们讲话。

    不一会儿,金小小也回来了。她的长发湿漉漉地盘在脑后,脸上洗得粉红,泛着动人的光泽。她扫其他人一眼,放下木桶,拎出洗好的衣物晾到窗外去。

    “那个,金小小,你刚才去哪里沐浴的?”何欣然看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问。

    金小小晾好衣服,回身打开长发,淡淡地回她:“学校浴室。”

    几个女孩子齐齐变脸,都抬头看她,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黄秋云又开始哆嗦。

    金小小冷笑一下,讥讽地说:“这里是学校,你们不要太娇气了。既然选择住校,就该有所觉悟,这会儿发什么愁?”

    女孩子们被她的话噎得回不出话,虽然明白她讲的大有道理,然而就是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她这种瞧不起人的态度。

    何欣然霍地站起身,对黄秋云说:“走,咱们去水房洗澡!”

    “水……房?!”黄秋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身体反而向床里缩了缩。

    “对!不然,厕所也可以。嗯,厕所要更好,那里是隔开的,还有门。”

    何欣然觉得自己想到个好主意,眼睛亮了起来,转头去看素秋和朱秀颖。

    素秋也很想学黄秋云打哆嗦,她避开何欣然邀请的目光,咳了两声,表示她有恙,不便去洗。朱秀颖早就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根本没有理会何欣然。

    何欣然一见之下,大感失望,只好揪住已经快昏过去的黄秋云,将她拖出宿舍。

    金小小晒笑,挑衅地站在窗前梳头。

    她的那头长发,漆黑顺滑,长至腿弯,在灯光下闪烁着油光,晃得素秋眼睛都花了。她想起史载南唐后主宠妃张丽华,发长三尺,光可鉴人,可不就是这样吗?

    “小小,你的头发真好。”素秋由衷地赞美,满脸羡慕,“你是怎么养的,有秘方吗?”

    金小小愣了一下,似没有想到经过方才她的那番不客气的训斥,还会得到素秋的艳慕。

    她扭头盯着素秋,见她神情真诚不似作伪,金小小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意回答:“我天生就这样,也没怎么养,更别提秘方了。”

    “是么,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头发就好了。”素秋有点失望,叹气,眼睛紧紧盯住她的头发使劲看。

    金小小见她的头发柔细微卷,颜色有些微泛黄,倒是极多,编了两条辫子都很粗。

    她理解素秋的心情,主动坐到她身边说:“你摸摸,其实也差不多。”

    “我真的可以摸吗?”素秋大喜过望,激动地问,不敢立刻伸手。

    “真的,你还可以帮我梳几下,喏,梳子。”金小小递过木梳,美目中微微含笑。

    素秋笑起来,先用湿毛巾擦过手,才小心翼翼地帮她梳头。手中的头发微凉柔韧,和她自己头发的手感完全不同。素秋艳慕更甚,只盼能天天帮她梳头。

    金小小任她梳理,偶尔被扯到头皮也不呼痛,倒是素秋慌忙道歉不迭。

    刘娣从上铺向下张望,见她们一个认真梳头发,一个坐得笔直任人揉搓,只觉好玩。

    她再瞅瞅朱秀颖祈祷已经结束,正打算去刷牙洗脸,就问:“秀颖姐,你信的是什么教,念的是佛经吗?”

    朱秀颖将牙膏挤在牙刷上,抬头解释:“我信基督,刚才是在向圣母玛丽亚晚祷。”

    “信洋教?”刘娣大感意外。

    素秋和金小小望向朱秀颖,目光中也有些许惊讶。

    “对,我们生来就是有罪的,只有信仰基督,才能赎罪。”朱秀颖念声“阿门”,开门出去。

    三个女孩子对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都对朱秀颖的说法感到迷惑。不明白她们刚刚生出来时,还什么都不懂得也没有做过坏事,怎么就成了罪人。

    正在纳闷,门“呯”地被推开,何欣然拖着面无人色,已经哭成泪人的黄秋云进来,将她推到床上,自己又出去了。

    黄秋云头发湿漉漉的仍在淌水,看样子已经沐过浴。但她表情却凄惨无比,好似天要塌下来一样,趴在枕上肩膀抽动,哭个不停。

    素秋顾不上再帮金小小梳头,和刘娣围上去询问安慰。黄秋云只是不应,哭得越发大声。金小小厌恶地瞟她一眼,径自回到自己铺上去。

    何欣然拎着两只木桶回来,斥责黄秋云:“哭,你就知道哭!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不沐浴就睡觉!姨娘给我交待过,你要是不听话,就让我教训你。”

    她气呼呼地甩开脸上湿发,拿起自己杯子喝了口水,看来刚才已经费了不少口舌。

    素秋回头看她一眼,无奈:“你怎么她了,她哭成这样?你没打她吧?”

    “什么?我打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把她塞进厕所隔间,告诉她不洗完不许出来,她就哭个不停。吵得我头都大了!”何欣然气愤地控诉,摊手表示自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素秋和刘娣对视一眼,都觉何欣然对她这个软弱的表妹真是过分,竟然将她塞进厕所强逼她沐浴,一点都不顾忌她的自尊。

    朱秀颖推门进来,瞥一眼尤在痛哭的黄秋云、依然怒目横眉的何欣然,摇头:“舍监就要来查房了,你们还是快上床吧。”

    素秋一听就急了,顾不上再劝黄秋云,抓起脸盆就向水房跑。刘娣几下跳到铺位上去。何欣然慌慌张张地擦头发晾衣物。黄秋云也吓得停止哭泣,找毛巾擦脸。

    等素秋赶回宿舍,其他人都已上床,她也急忙钻进蚊帐,将外衣脱下叠好搁在枕边。刚躺下,她忽然想到按规定明天要穿校服,就连忙提醒大家一句。女孩子们都慌了,纷纷下地找校服。

    舍监在门上重重敲了几下,提高声音说:“该熄灯了,怎么还这么吵?快点睡觉,明日早起!”

    金小小的床铺靠近门口,连忙拉灭灯。

    女孩子们静听舍监走到下一间宿舍查看,这才摸黑继续找校服,不一会儿都找到了,各自摆好再次上床。

    素秋躺在床上,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上不爽利。

    她想想方才的情形,觉得厕所隔间和公共浴室同样可怕。又想想在家时,冬天浴房里有火盆,还不至太冷。可是厕所完全不具备这个条件,这样两相比较,似乎公共浴室倒像好上那么一点点。而且金小小好似洗得很痛快,不像是遭受到打击的模样。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让她一天不洗澡她还可以忍受,可是二天、三天呢?她苦恼地皱眉。

    金小小躺在被子里也没有睡着,只觉全身肌肉仍处于僵硬状态中。

    乍进去那个满是水汽和□□人体的大房间,她差点尖叫着逃跑。可是她没有退路,她不可以逃跑。如果她这么做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她也不再拥有任何希望。

    所以她走了进去,洗干净身体,心灵却似受到了玷污。那些看向她的惊艳目光像层湿泥粘在她皮肤上,怎么扯也扯不掉。

    一开始她就知道的,离开家就意味着要失去很多东西。她只是没有想到,首先失去的,竟然是身体的隐私权。

    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明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她不希望自己脸色难看。

    朱秀颖安静地双手搭放在被子上,闭目寻眠。没有沐浴在她不算什么,为了能够上学,暂时逃开那个令她深深厌恶的家庭,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大不了在规定回家的日子在家里洗好了。沐浴只是一件小事,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安静的宿舍里忽然发出一阵压抑的哭泣,声音很小,却仍是传到了女孩子们的耳朵里。

    刘娣支起身子侧耳倾听,不确定地问:“秋云,是你吗?”

    “黄秋云!你半夜三更不睡觉鬼叫鬼叫什么?以为大家都没长耳朵吗?”何欣然早就听出是黄秋云在哭,本不想理她的,可是她竟哭个不停,让她忍不住怒气冲冲地斥责。

    黄秋云的哭声反而更大,抽抽咽咽地说:“表,表姐,我想家,我想娘……呜呜……娘……”

    何欣然气得半坐起身,一把扯开蚊帐冲着黄秋云恨声:“哭包!离不开家就不要出来念书,你明天就卷铺盖回家去等着嫁给大表哥吧!”

    话言才落,隔壁忽然传来一片哭声,那声音简直可以说是声震四壁。

    大家吓了一跳,纷纷撩起蚊帐下地,趴在门边向走廊里看。

    楼道里已经有好些同学在观望低语,哭声也听得更加清晰,似乎所有宿舍都有人在哭泣。

    舍监气极败坏跑上四楼,大声命令哭的不许再哭,看的不许再看,立刻上床,否则就要扣学分。

    女孩子们生怕被她认下,急忙关门上床,哭声也小了。

    方才素秋听黄秋云哭,很同情她,再听她说起娘,自己也有点想哭。可是现在被舍监这么一训斥,她才醒悟,小声劝黄秋云几句。

    黄秋云刚才也被吓到,这时已经不敢再哭,勉强答应一声,哽咽着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