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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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四十

琉玚摆好碗筷,走到工作室外轻轻敲了几下门,不敢说话。他早学乖了,知道如果喊叫,准会挨顿臭骂。

    果然,不一会儿门就开了,陌阳脱下工作装,从里面出来。

    “陌阳,手洗了吗?”琉玚关切地提醒。

    “洗过了,谢谢大少爷。”陌阳马上客气地回答,眼睛平静无波。

    琉玚皱了下眉,马上又含笑说:“那就吃饭吧,今天有你喜欢的鱼。”

    陌阳点点头,伸手向前:“大少爷请。”

    琉玚闷闷不乐地在他前面入座,陌阳坐到他对面。

    俩人默默用饭,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倒不是他们都奉行“食不言”的信条,而是各怀心事。

    琉玚是在琢磨陌阳心思。而陌阳平时话就少,最近则为了避嫌,几乎不会主动和他说一句话。

    琉玚一面慢慢咀嚼饭粒,一面上下打量陌阳,越看越觉得他现在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忽然挟了块鱼放进陌阳碗里,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陌阳怔了一下,没有抬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慢慢举起筷子似乎要去夹这鱼来吃。

    “李陌阳!”琉玚终于忍无可忍地大怒,“呯”地将手中筷子摔到桌上。

    陌阳有轻微洁癖,极忌讳别人随便动他的东西,更加不能忍受别人用使用过的筷子给他布菜。

    琉玚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接管银楼后第一次给陌阳挟菜,也是在这里。陌阳当场拂袖而去,毫不给他留颜面,让琉玚大感尴尬,这才知道陌阳这个毛病。

    之后琉玚费了番苦心才劝得陌阳重新和他一同用餐,却再也不敢帮他布菜,若布也必用公筷。菜他们俩人也一向是各吃各的,不敢混淆。

    可是今天,陌阳对琉玚的举动不仅没有发火,居然还要勉强自己去吃他挟的鱼,这怎么不让琉玚惊怒交加?陌阳根本就是有心的,不是他在误会。

    听琉玚这样声色俱厉地连名带姓叫他名字,实在是自相识以来的头一次,陌阳却不慌不忙地放下碗,平静地抬头,问:“大少爷有什么事?”

    “你还问?!你说,你是不是有心要气我?”琉玚咬牙切齿,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陌阳淡然回答:“我正是因为不想惹大少爷生气,所以才这么做的。从前我不清楚自己身份,惹大少爷不快,近来常觉不安。可是现在我一切都听吩咐,仍惹大少爷生气,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再出现在大少爷身边。”

    “你你你……”琉玚手指住陌阳,惊怒到口吃,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

    “所以,我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过几天就搬出去,以免大少爷看着碍眼。”陌阳站起身,准备出去。

    琉玚如当头挨了一棒,极度震惊中反而冷静下来。

    他平复一下呼吸,低声问:“为什么忽然想要搬出去住?这里不够好么?”

    “不,是太好了,已经好得超出我一个小小雇员能承受的范围。”陌阳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有人对我说,不爱你就不要给你希望。我住在这里,不是会让你觉得有希望吗?”

    “什么‘希望’,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这种东西。”琉玚望着他的脸哀伤而无奈,“你一直很明确地拒绝我,我心里是清楚的,又怎么会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琉玚说他从未希望过,陌阳不由莫名地有点来气,然后又为自己的这种心理而惊讶到说不出话。

    不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是听对方说不抱希望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承认自己是在贪心。

    望着琉玚忧伤的脸,陌阳心里越来越气,不仅是在生他的气,更是在生自己的气。

    明明相处还算融洽,明明好好的一餐饭,他为什么要因为爱不爱的无聊问题给全搞砸了?爱也好,不爱也罢,是人总得生活,总得吃饭。没有这些,即便有爱又有什么用呢?

    他气呼呼地坐回原位,瞪琉玚一眼说:“少罢怨妇脸了,看得人没的恶心!吃饭!”

    说完,他将那块鱼丢回琉玚碗里,大口吃起饭来。

    挨了骂,又被丢回鱼,琉玚却笑起来。虽然有些奇怪陌阳的转变,可是心里到底很庆幸他终于恢复常态。

    常态?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儿。哪有挨了骂反而高兴的?难道他不知不觉地有了受虐倾向?

    琉玚悄悄瞄陌阳,立刻又被瞪了一眼。他急忙低头吃饭,心里有一股既甜蜜又悲凉的情绪在慢慢蔓延。

    不管怎样,陌阳仍和他在一起,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用过饭,陌阳准备去他师傅家。

    琉玚不放心,想陪他去。再次毫不意外地被骂,他只好心急火燎地留在楼里。

    陌阳拎包点心,顶着大太阳走到李师傅家所在的袖子胡同,在破败的门上轻敲了两记。

    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跑来应门。她面貌秀丽,短衫宽裤,没有系裙子。

    “师妹。”陌阳轻声唤,将点心递过去。

    “师哥。”女孩子高兴地接过点心包,却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

    陌阳了然地问:“师父午睡起来了?”

    女孩子别扭地用鞋尖踢踢泥地,低头回答:“刚起来,正找不自在。”

    自和另两个徒弟一道被辞退,李师傅因为年纪太老没有再找到新工作。虽然卫家的遣散费还算丰厚,足够他们无忧过完后半生,但被人辞退的羞耻却令他的脾气日益古怪。

    先前他只是抱怨卫家不念旧情,后来竟昏聩到认为是陌阳从中作梗才断了他的生理,所以每次陌阳来看他都要被骂走。

    陌阳沉吟一下,对女孩子说:“师妹,那处房子我不租了,麻烦你替我回了吧。”

    女孩子略吃一惊,抬头看他,目光中充满疑惑:“为什么?不是说不想再占卫家便宜吗?房子价钱我都谈好了。”

    “是,不过,还是回了吧。暂时我还不想搬。”陌阳平静地回答,没有多做解释。

    女孩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脸色有点凝重,迟疑地说:“师哥你还是早点搬出来的好,听说卫大少爷喜欢相公,你住在他那里……”

    “没有的事!”陌阳打断她的话,有些严厉地盯住她,“你听谁乱讲?他要是那种人,怎么没见他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在银楼,最清楚不过,肯定是有人在暗地里败坏他的名声。”

    女孩子被他说得心虚,脸红红地嗫嚅:“我,我又没说什么,就是听人说……”

    “道听途说的东西,听见了就应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去对别人说就是你也认为那是真的。师妹,你年纪不小了,这种事也该慎重些。”

    陌阳见她样子可怜,放缓了语气轻声说。

    女孩子脸色缓过来些,想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就点头说:“卫大少爷人才出众,家里又有钱,这个说他坏话的人不知存了什……”

    刚说到这儿,门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咳了一声,问:“玉枝,有人来了吗?”

    “没什么人,问路的。”女孩子忙回头说,一边推陌阳快走。

    陌阳匆匆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塞进女孩子手里,默默转身离开。

    女孩子手托银元,怅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

    走在马路上,陌阳的眉头渐渐紧锁。

    当初知道琉玚性向的人不是走了,就是被封了口,现存的了解真相又可能说出去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何况琉玚自归国,一向洁身自爱,除了因为应酬曾偶尔在戏院、酒楼流连过外,基本都只老实待在银楼和家里,按理不会再有新的人知道他喜欢男人这个事实才对。可是如今竟流传到他那个不大出门的师妹耳中了,此事真的非同小可。

    他仔细分析半天,最后觉得两个师兄嫌疑最大。

    他们俩人因为技艺不精被赶出卫家后,虽然不入都各自找到了新工作,可是收入比在卫家时低了一大截。偶尔师兄弟三人会面,他们也常有抱怨之语,若是他们因为怀恨说出当年的秘密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当年的事他们其实都不是很了解,陌阳也是后来听琉玚自己讲才明了。所以那俩人估计也只是捕风捉影,只要琉玚自已身正,倒不怕有什么太大的危害。

    他反复考虑清楚后,决定暂时不将今天听到的流言讲给琉玚,免得他白担心。琉玚是自己恩人的儿子,怎么样也不可以让他受到伤害。陌阳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