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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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三十六

最后兄妹俩到底没有搬出去,原因是素秋的坚持。

    她对艳春说,之前住到外面,卫家人就算有想法也不会误解什么;可是她病刚好就说要另觅他处,卫家肯定会想到歪处。卫余两家交好,虽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搬出去仍是过分。如果爹爹在,也必不希望他们这样做。

    另外,马上他们就要开学,到时俩个人都要住校,就算眼下立刻出去住也没有几天了,折腾一回不说还白花钱。最后就是,现在艳春那里的钱可都是她治病用的,他不可以浪费。

    艳春被她有理有据外加胡搅蛮缠的论调弄得哭笑不得,抗争无效,只得随她。

    素秋被允许走动的第一天就和艳春说要去找琉玚。

    艳春了解地点头,没有多问,只是嘱咐她早去早回。素秋有种艳春已经洞悉一切的感觉,但她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点点头。

    自家哥哥异于常人的敏感和善于观察的特质,知道这些是迟早的事,她实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而且,事关卫家的两名成员,他们作为外人,还是不要过多讨论的好。

    闹失踪的那个人正躲在书房里抽闷烟,面前摊开一本法文书当摆设,眼睛一下都没有往上面瞟过。

    听到门上礼貌的敲门声,琉玚将脚从书桌上放下地,阴郁地说:“请进。”

    门开处,素秋探进半个脑袋,透过烟气缭绕调皮地喊:“卫大哥,你烧柴做饭吗?”

    琉玚见状就是一呆,然后精神一振,颓气尽扫。他将烟蒂丢进痰盂,起身迎上去笑道:“小秋不生我的气了?”

    素秋推开门跳进书房,边用手挥散烟雾边笑嘻嘻地回答:“不生气了,今天我就是来向卫大哥陪不是的。”

    “呃?”琉玚有些纳闷,也有些汗颜。明明是他错得更离谱,可是现在居然还要接受素秋的歉意,他实在是惶恐。

    “不,小秋,你要这么说,卫大哥的脸就真没地儿搁了。这来坐,咱们慢慢说。”他打断素秋试图再继续的道歉,招手让她坐。

    素秋坐到长沙发上,仰头看他,拍拍身边的座位说:“卫大哥也坐,你好高,和你说话得一直仰着脖子,累死了。”

    琉玚失笑,依言坐下,困惑地摸着下巴上实际并不存在的胡子,问:“小秋是怎么不再生我的气了呢?我还以为你再不肯理我了,害得我这几天连你生病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看望,只有等你睡着了才隔门缝瞅一眼,被小梅那丫头笑话了好几次。”他怅恨地咬牙。

    “还说!”素秋被他一提,马上来气地瞪圆眼睛斥道,“人家病得七荤八素,差点没死掉,可是平日开口闭口叫妹妹的那个家伙连影子都见不到!现在还来诉苦,太没道理了吧?”

    琉玚见她小脸养得粉白水嫩,眼睛清澈明亮,衬着一身淡紫的夹衣,越发显得神清气爽朝气蓬勃。

    他心里颇感欣慰,就笑着说:“对,是卫大哥没道理。卫大哥在这儿向小秋认错,改天请你吃大菜,好不好?”

    “好!什么时候,就这两天么?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得盛居的酱鸭、小桥胡同的麻辣鸡丝、红烧肉、汤包,还有周记牛肉米粉,赵记酸汤馄饨……”

    素秋扳着手指如数家珍,眼睛成了星星眼。

    琉玚无语,不明白这孩子刚从鬼门关打个转回来,这好吃嘴馋的毛病怎么一点儿没变,还有更趋严重的倾向。这些天难不成她一直在挨饿?

    耳中听她几乎已将全长沙城美味报了个遍,琉玚无力地点头:“这些东西一次吃不完,等卫大哥慢慢带你去吃哈。可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转变的呢?”

    “本来是真不想理你的。”素秋从美味憧憬中回过神,白他一眼,目光中意思是他咎由自取。

    琉玚低头表示认罪,再次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是,小秋接着往下说。”

    “可是,后来我自己想通了。”素秋趴在沙发背上,眼望窗外那株茂盛的洋槐,神情变得温柔而忧伤。

    “你怎么会自己想通的呢?”琉玚好奇地追问。

    “是因为哥哥。”素秋低低地说,语调亲昵,神情更柔软。

    “艳春?”琉玚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毛,不无担心地反问。

    难道艳春已经将他引诱吸鸦片的事情告诉她了?他的妹妹,琉玟,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么?

    “嗯。”素秋答应一声,嘴角含着笑意说,“我哥哥是最好的哥哥,卫大哥你承不承认,是比你还要好的哥哥?”

    “承认,怎么不承认?我就没见过他那样当哥哥的,成天一心想着你,生怕你会出意外,简直是含在嘴里都怕你化了。”

    琉玚感慨外加一丝调侃,自认和那个超级护妹狂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好大一截。

    “我哥哥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他是最好的哥哥。”素秋大方地接受他对艳春的评价,丝毫不认为有什么夸张,只觉怎样形容艳春都不会过分,“可是,就是这样的哥哥,在我发病时也会慌乱到失去理智,劝我吸鸦片。当时我很生气,以为哥哥疯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明白当时哥哥只是因为太爱我了,不忍心我受苦才想到那个主意。其实他比我更痛苦,我痛的是身,可他痛在心。因为哥哥他,都哭了……”

    记不清是在哪个瞬间看到的,可是艳春当时流下的眼泪却像是火焰灼伤了她的心。那时,她就已经决定要原谅琉玚,因为她忽然懂得了琉玚之前种种行为背后的痛苦。

    “艳春……哭了?”琉玚不敢相信地重复,实在难以想像外表清雅温润、内心坚强自尊的那个完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那几天,他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过艳春。虽然艳春因为日夜看护精神不佳、日渐消瘦,但仍是平时那个清逸淡然如修竹般的才子。他也始终冷静,礼貌地招呼访客,语气平稳地和孙医师讨论病情,甚至对下人都一如既往地和气有礼。

    唯一一次失态恐怕就是他出主意让素秋吸鸦片那回,但即便是那时,也仅见艳春目有血丝,脸上却没有丝毫泪痕。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独自面对妹妹时哭了。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琉玚一时没办法再接口。

    素秋点头,满心苦涩,停了一会儿轻声说:“哥哥心里要多难受才能那样,我比谁都清楚。哥哥从小就很少哭,总是想要保护我,成天盼的就是我能平平安安。我想到这里就想起了卫大哥。卫大哥也是作哥哥的,怎么会不爱护自家妹妹?为了能让自家妹妹有个好归宿,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所以,卫大哥根本没错。不过,我这个当妹妹的会生卫大哥的气也没错。因为我也要像哥哥保护我一样保护他!所以,我向卫大哥道歉,只是因为不应该不理你,而不是因为生了你的气!”

    她的声音渐高,理直气壮地解释,目光直视琉玚。

    “小秋当然没错,我刚才都说过了,全是卫大哥的错。”琉玚再次重申,感动于她的坦诚,“这样好不好,卫大哥答应你,再也不插手玟和你哥哥的事情。他们将来会怎么样全看造化,这样你也不用再担心了。”

    素秋脸有点红,嘟囔:“谁让你做这种保证了?”可她到底高兴,浓浓的睫毛弯成了月牙儿。

    琉玚笑她口不对心,起身给她倒杯茶。

    素秋谢过,捧在手心抿了一口,想起什么,眉头渐渐收拢,笑意淡下去:“玟姐姐……戒不掉么?”

    琉玚的脸也变得阴郁,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声,苦笑:“那东西不是容易戒的。她,也不愿意戒。”

    素秋忧虑的目光染了不解,问:“为什么,玟姐姐……不愿意?”

    她知道这是琉玚心病,不敢提那两个字,尽量问得含糊,声音低微。

    琉玚感激地看了看她,却没有回答,转而盯住自己的手掌出神。

    素秋见他浓眉紧锁,目光迷茫,知道触动了他的心事。她有些后悔,可是补救已经来不及,只有陪他一起沉默。

    书房里的气氛变得压抑,秋风偶尔掀动米黄色的窗纱,吹得桌上展开的书页哗哗翻动,似是在如泣如诉。所有书柜里的图书静然漠视,散发出油墨沉重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