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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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三十三

之后,三人彼此依旧没有什么话,哪怕在餐桌上也很少交谈。

    琉璃首先不习惯,抗议几次无效也就不提了。琉玟不声不响,看不出她的想法。

    卫老太太有次也奇怪地感叹,说怎么孩子们乖成这样,实在是太安静了吧?两位姨太太附和,说快开学了,大家应该都有了负担。

    卫二老爷很想就此也发表点有见地的评论,可是本没有想好,刚说出来不过两句,就又被琉璃抢去话头,开始讲笑话。大家倒都笑了,抢着说话宽老太太的心,让卫二老爷的言论胎死腹中。

    艳春心中无比忧虑,却不便表现在外面,只是竭力陪伴素秋,萧先生约了几次喝茶都被他找托辞回绝了。

    素秋明白她这样做其实很幼稚,也知道余家最终也不会同卫家有实质性的决裂。可是事关艳春,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所以继续保持疏离,故意不去注意琉玚日渐忧郁的脸。

    对琉玟,她则如避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早晨习惯的窗口眺望也停止了。

    陌阳察觉到琉玚的心不在焉,有时明明在同他讲话,却会在中间忽然停下望着某个角落出神。非得等到他出声提醒,琉玚才可以再次回到话题。

    这种情况在他和琉玚相处的几年中,还从未发生过。

    琉玚也不像从前,有了心事会同他倾诉,现在的琉玚只是隐忍。

    余家兄妹也没有再来银楼,所以陌阳连个打听的对象都没有。从前嫌弃琉玚动不动就唠叨烦人,现在他完全沉默,反令陌阳感觉异常不对劲儿。

    是骂过他笨蛋,可是这只蛋现在不仅笨,面且闷,让陌阳恨不能敲开这只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真成了只怪蛋。

    他曾几次拿起电话想问问艳春,可又几次放下话筒。他只是雇员,有什么立场关心老板的心事?不仅逾越而且怪异。

    虽说艳春已经了解琉玚对他的心思,可是并不了解他的。如果就这么去问艳春,难保不会让他误以为他们两个是同样的心思。

    陌阳思前想后,丝毫没有意识到作为雇员,他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很不寻常。

    不仅局中人及周围的人们有了变化,连相关的动物也开始变得不一样。

    波斯越来越少在除琉玟卧室以外的地点出现,即便出现也很快回去。夜间有野猫来引它,它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兴趣,一步也不肯离开那间充满异香的房间。

    唯一没有受影响的是事件中心人物琉玟。她的作息丝毫不乱,练声、饮食、睡眠,一如既往,甚至还在中秋家宴上即兴唱了段戏,赢得众人的赞叹。

    可是有一天,波斯忽然失踪了,哪里都见不到它雪白优雅的身影,听不见它傲气娇柔的喵喵声。

    琉玟很不高兴,整天阴着脸不搭理人。

    翠环带领所有下人找了几天也没有收获,最后老太太都隐约听人提起一句,也关心地问了问。

    素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同波斯玩耍,可是乍听这个消息,仍是很担心。

    她到几处波斯平日常去的秘密小窝点找了找,发现波斯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去过,所有的地方都显出一片寂寥。

    节气已立秋,可是天儿仍很热,素秋穿着单衣单裙坐在洋楼前的树荫下发呆。

    培华入学考日期已经公布,她也在艳春陪同下报过名,最多再过三周就要离开卫家,去过陌生的集体生活。

    对于这个安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说不留恋是假的。可是同样地,这里也有让她不得不走的理由。

    秋天的花园里仍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蜜蜂在花丛中飞舞,收集着过冬的食粮。金龟子也在忙碌着整理小窝,准备迎接寒冷的冬天。

    树荫已经变得稀疏,早黄的叶子频繁地掉落下来。仆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清扫一次,以免落叶盖住车道造成不必要的阻碍,可是依眼满目都是金黄。

    福伯仍戴着草帽,身穿短衣平整土地,铁锨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反光。福伯最讨厌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病虫害,第二就是生活在地底下的田鼠和鼹鼠们。

    田鼠和鼹鼠会打洞,从而误伤植物的根,损坏他的劳动成果。它们刨出的土堆又使花园地面凹凸不平,容易绊到经常在花园里散步的翠环。而后一条尤其令他气恨,直觉它们简直就是在谋杀他还未出生的孩子。

    现在他就是在平那些小土堆。用铁锨将土填到田鼠们辛辛苦苦挖出的洞穴里,再用力在上面踩上几十脚,务必要将小路修得平展坚实。

    素秋看福伯一边工作一边念念有词,大意是绝不退让,要和这些小东西抗争到底。她喜欢翠环温和能干,连带着也喜欢她爱的人。虽然觉得福伯配翠环年纪太老,可是看惯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竟然也觉得很顺眼。

    “福伯伯,田鼠又闹了吗?”素秋走进花园,和福伯打招呼。

    “呃?是表小姐啊。”福伯被打断抗争却没有不满,他停下手中工具,转头恭敬地回答,“可不,昨天才平好的地,一晚上又成这样了,真是没办法。”

    “如果波斯还在,也许它会抓住这些捣乱的家伙。”素秋沉吟着推测。

    “可能吧。”福伯随口回答,心里满不以为然。

    波斯是被细米鲜鱼养熟的娇气猫咪,它才不肯为捉田鼠而弄脏它漂亮的爪子和皮毛。表小姐只当猫都会捉鼠,却不知道这天下不捉鼠的猫并非稀罕。唉,真是同猫不同命。没吃过苦的少爷小姐,怎会懂得这些道理?

    素秋不知道他的心思,望望到处都是的小土堆,好心地提议:“福伯伯,我来帮您!”说完就去找工具。

    “不,不!我怎么能劳烦表小姐?天儿这么热,看晒着了。表小姐还是去那边乘凉吧!”福伯吃了一惊,连忙阻拦。

    “这有什么?我在家还常帮我爹爹种花呢。您忙您的,别担心。”素秋不顾他满脸惶恐,很快找来工具,埋头平起地面。

    福伯不敢同她拉扯,只好站在一边焦急地叹气劝说。后来看见素秋干活的架势,倒真是那么回事,的确不像是生手,他这才不劝了。心里开始对素秋有些刮目相看,觉得大儒的孩子的确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不像卫家几位小姐五谷不分的。珏小姐虽然不同,可是她满嘴新名词,听得他发蒙,倒比见那两个更不自在。

    俩人一左一右平整土地,偶尔聊几句,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谁也不着急。

    平了一阵,素秋的铁锨铲起一堆土,中间一大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有点沉重。她“咦”了一声,将那团东西倒在小路中间,喊福伯来看。

    福伯谨慎地用鞋尖踢了踢。红土落下去,露出肮脏的细长绒毛。再一踢,那东西翻了个身。

    波斯嘴角凝着一条黑色的血迹,一黄一绿的眼睛不甘地瞪视着天空。

    素秋和那双不肯合上的愤怒的眼睛对视片刻,手里的铁锨“嗒”地掉在土里。

    她身体晃了晃后无声地倒了下去,嘴唇呈现出一种阴沉的暗紫。

    雪白的纱帐半垂,室内除了一盏搁在床头的琉璃台灯外,没有其他的光源。白昼的嘈杂纷乱随着最后一位探望的人离开而消失,如今唯余一室压抑的安静。

    艳春坐在床边,握住素秋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的脸,为她脸上的每一个痛苦的表情而揪心。

    素秋仰躺在枕上,因为服药正在昏睡。她的脸像雪莲花似地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由暗紫变成了浅紫。她的眉头深锁,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不时颤动,好像在睡梦里仍能感受到那种刀锯加身般的疼痛。

    “素……”艳春轻声唤她,怕她会就此醒不过来,又怕她醒来继续受苦,哪一种结果都让他无力承受。

    素秋轻浅略急地呼吸,没有被他唤醒,细嫩的脖颈上血管跳动微乎其微。

    “素……”艳春忍不住再唤,将素秋的手贴到脸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素秋了无声息地沉睡,不回答艳春泣血的呼唤。

    “素……不要再睡……你醒来……”他吻着那只没有知觉的手,眼泪成串地滴到衣襟上。

    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他的嘴唇,仿佛素秋在调皮地逗弄,仿佛她现在躺在这里仅仅是在同他开玩笑。这是他的妹妹,从小抱大的宝贝,怎么可以就这样无知无觉地不回应他?

    艳春的头脑有些混乱,意识不清地一遍遍唤着素秋。好像唯有如此,她才不会真的离开他,才会恢复健康,永远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