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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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三十一

《长沙日报》主编萧先生约艳春喝茶,顺便跟他谈谈他最近投的几篇稿件。

    艳春十分不放心素秋一个人留在卫家。琉玚因为陌阳,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过家。琉珏也不在。琉璃则和周浩然去黄家参加中秋茶会,要晚上才回来。

    他想带素秋同去,可是看一眼外面仍很毒辣的太阳,又有点拿不定主意。

    “哥哥,家里人这么多,你还怕大老虎叼走我吗?快去快回,别再让人笑话。”素秋瞟瞟正在一边拼命忍笑的小梅,不耐烦地推他出门 。

    艳春想想也是,但心里总觉莫明地不安生。他踌躇片刻,叮咛她不要乱吃东西、不要到太阳底下站着、不要一直学习要注意休息、同波斯玩好记得洗手……

    素秋的脸不由都红了,小梅已经忍不住跑开。

    “哥哥!我哪次没有洗手就吃东西?你污蔑我!”她是真生气了,瞪起眼睛看艳春。

    艳春只好停口,戴上草帽出门,一边想着要早些回来陪她。

    见艳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卫家,素秋总算可以松口气。她带上法文卡片下到大厅,坐在常坐的沙发里开始认真背单词。

    波斯迈着优雅的步子,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跳上沙发,卧到素秋身边。

    素秋伸手抚摸它的白毛,笑着说:“你也知道这里比后面凉快,对不对?小滑头。”

    波斯“呼噜”一声,低下头趴在前腿上,合起眼睛开始打盹。

    素秋又摸摸波斯软软的肚皮和耳朵,才放过它继续用功。

    接近五点钟的时候,卫宅仍很安静。波斯却忽然睁开眼睛,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准备跳下地去。它的目光十分异样,蓝绿的眼珠几乎像对鬼火在闪烁。

    素秋连忙丢下卡片,抱住它问:“怎么了?时间还早,再睡会吧。”

    波斯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她的安抚下平静,相反,挣扎得更加厉害。它一改优雅的姿态,几乎像只野猫般乱搔乱抓,嘶声尖叫,露出尖利的门齿。

    以为它不舒服,素秋更不敢放它乱跑,竭力安慰着。无奈怎么哄都不顶事,到后来波斯竟开始咬她。

    她的手一抖略松开,波斯倏地跳下地,发疯一般向后院跑。

    素秋手臂被波斯搔出几道血印,火辣辣地痛。她顾不上处理,尾随追过去。波斯今天的表现太反常了,令她担心不已。

    远远地,她看见波斯跳进琉璃卧室,她的脚步不由滞了滞。犹豫一阵儿,她仍是向前快走。

    艳春前些日子提醒她不要同琉玟显得太疏远的话,她是记得的,所以并不因为波斯进了她的房间就准备放弃。

    卧室的房门虚掩,开道半尺的缝隙,从里面透出一股异香。

    素秋迷惑地闻了闻,再次踌躇片刻后抬手轻轻叩了叩门,低声问:“玟姐姐在吗?”

    室内一片寂静,连波斯凄厉的叫声都听不到了。

    素秋有些奇怪地眨眨眼睛,继续问:“波斯好像有点不舒服,我能进去看看它吗?”

    依然没有回应,奇异的香气则持续飘散出来。

    她迟疑着想转身离开,却又禁不住担心,既为波斯也为这从未闻过的香气。半晌,她终于慢慢推门进去。

    室内是全套的明代家俱,这在卫老太太处见惯了的,所以虽然是第一次进琉玟的房间她却并不感到好奇。

    那股异香更加清晰,浓郁得空气都似乎不太流通,因此室内有些闷热。

    左侧粉色镏花织锦帷幄放下一半,另一半低低悬起,露出深色的床榻和搁在上面的一双着了白袜的脚。那脚虽是天足,却小巧可爱,大概只有成人手掌般长短,足尖细细。

    看着那双精致玲珑的脚一动不动地放在青灰色床褥上,素秋的心脏没来由地胡乱一跳,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玟姐姐……”她下意识地唤了半句,声音变得干涩低微。

    脚的主人没有任何反应,室内的一切似乎都在密不透风的热香中融化了,失去了原本的活气,变成模糊的一团怪物。

    素秋头晕晕地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慢慢伸出,掀起那幅织锦……

    琉玟姿态随意地躺在榻上,一只手搭在身侧,另一只搁在腮旁。

    波斯也在,面对她卧在一旁,全身像是瘫痪般松弛,双眼紧闭,白色的皮毛静静的像一堆雪。

    看到其实并没有什么异常,琉玟只是因为睡着才没有回应她,素秋悄悄松了口气。她刚打算放下帷幄回去,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了琉玟的脸。

    她忽然僵住,只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了。

    琉玟并没有睡着,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那双眼睛此刻正在没有焦距地望向前方,里面闪烁着破碎的异光。她往日略显阴沉的脸则泛着不正常的粉红,眉似青烟,唇若涂朱,整个人如怒发的花朵,美丽得令人心惊,诡异得令人心惊。

    她在笑,从未在人前显现的最最温柔典雅的笑容,如同正面对着她思念了九生九世的意中人,恍惚而绝望,令素秋恐惧到失去思维。

    浓郁的异香从床榻上慢慢向外渗透,一点点让素秋全身变得冰冷。那句“玟姐姐”哽在喉中,吐不出咽不下,闷得她喘不上气,几乎晕厥。

    她终于明白琉玟的“病”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看戏前的“沐浴”并不是洁癖,而只是要去除这股不寻常的香气。

    她甚至回想起初来卫家时那兄妹三人当时围绕琉玟的种种表现,根本不是那些冠冕的理由,也无关手足情深,他们针对的都只是琉玟的这个“病”。

    心跳得急了,大脑却渐渐清醒,她的手指一根根离开淡粉撒花的贵重织锦。因为用力,厚重的面料已经被她揪出了几道深深的皱褶。

    素秋慢慢后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帷幄。

    那帷幄似乎变成了某种阴险的活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随时可以自行掀起露出琉玟那张令人恐怖的脸,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怪异的东西。

    后背忽然触到门扉,坚硬的感觉几乎令素秋失声尖叫。她捂住嘴,压抑下越来越不规则的心跳,踉跄退到琉玟屋外。

    盯着木门,她努力镇静地深呼吸,转身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她尽量让自己的步伐看上去比较正常,迈出老宅大门。现在她无比渴望那间虽然空无一人,却充满阳光和清新空气的洋楼大厅。

    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让她条件反射地扭头回望,漆黑大眼睛里的瞳孔因为恐惧而变得极细小。

    李仰泉转过屋角,向老宅走来。

    他的表情也和平日迥异,脸上挂着的是与派对那天晚上相似的笑容。恍惚而阴狠,得意而算计。

    虽然是在阳光下,却仍让素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再也顾不得保持平和,几乎小跑着冲进洋楼,急切地要逃离这个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方。

    李仰泉似乎听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快速恢复谦卑的姿态,眼睛却从略低的头下锐利地撇过去,捕捉到素秋月白的夏衫飞进洋楼的画面。

    他慎重地向四下打量,看到琉玟半开的房门,目光暗了暗,忽然就笑了一下,转身走出卫家。

    “大少爷,对不起,卑职失职,让表小姐刚才进了大小姐的房间。”

    一刻钟后,李仰泉站在琉玚面前,神色慌张地汇报。

    在大太阳下以最短的时间赶到银楼,对从小学艺的他来说也不是件易事。那件单衣后背湿了一大片,鬓角仍有汗珠不停地在滴落。

    卫琉玚向后一仰,靠在贵宾间的朱红软垫上,盯着李仰泉看了一阵,淡淡问:“你一向谨慎,今天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他的声音不高,却夹杂了一丝嘲讽。

    李仰泉的腰杆更弯,额头几乎触到膝盖,颤声回答:“仰泉失职。”他似乎自知有错,不敢辩解,只求发落。

    琉玚慢慢揉着太阳穴,厌恶地看他表演,眉头几乎皱在一起。

    “失不失职,你自己最清楚。回去,以后不要随便到银楼来,电话是安着当摆设的吗?”他不耐烦地说。

    李仰泉神情更加谦卑,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道谢,慢慢退到门口。

    手刚碰到门把手,他就听见琉玚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他的手滑了一下,急忙再次伸手抓住门把手,安静地拉开门走出去,再回身掩住门。

    琉玚压抑的怒气终于发作,将几乎所有的垫子都挥到地上,用力踢翻一只团花绣墩。

    半晌后,他渐渐冷静,走出贵宾间。他习惯地想要上楼去,却只上了几级台阶就停住,回身走出银楼。

    琉玟已经起身,正在梳理波斯的长毛。红木小梳沾了几根白毛,波斯喵喵地轻叫。

    见琉玚进门,她头也不抬,继续旁若无人地打理波斯。

    琉玚自己坐到椅子里,观察着她气色很好的脸上那个冷漠的表情,一肚子的火气却发不出,只好怔怔地出了会神。

    浓郁的异香冲淡了,空气中只余浅浅残韵。本是闻惯的气味,此刻却令琉玚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这几天,身体还好吗?”琉玚终究无法对琉玟发脾气,只好勉强搭了句话。

    “□□夜操心生意,难得还能想起我这个妹妹来。”琉玚不紧不慢地回答,手抓着梳子忙碌,波斯眯眼“喵”了一声。

    琉玚被她的话噎住,有点惭愧,可是怒气却更甚。他坐直身体,严肃地说:“刚才小秋到你这儿来过。”

    梳子一顿,然后继续动作,琉玟的声音依旧淡到无波:“是么?”

    琉玚终于被她激怒,用力叩了下桌面,低声问:“那个,你真不打算戒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琉玟,很是切齿。

    “戒?怎么戒?我吸鸦片也不是一年二年了,当初哥哥不是很清楚的么?怎么现在总问我这个?”琉玟漫不经心地反问,玉白的眼睑柔软无波。

    “玟!你看着我,我在正经和你商量!”琉玚声音高了起来,却在下一刻接触到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后哑然。

    他低下头,停了片刻才继续说:“你一年比一年大,总得想想将来。如果你一直这样,谁敢娶你?余艳春是个人才,你要是错过了他,将来是碰不到更好的了。”

    他的声音已经平静,慢慢地述说,似乎所有的力气忽然间都被抽光了。

    “我的事,城里谁不知道?也只有骗骗像余艳春这样外来的人。”琉玟自嘲地说,又瞟琉玚一眼,冷笑,“我有没有将来,哥哥当初不考虑,现在也用不着多虑。素秋知道就知道,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什么叫我不考虑?当初如果不是考虑到你受不住痛,我又怎么会……”琉玚站起身,瞪视琉玟,脸色变得铁青。

    “都是命……哥哥考虑来去,有否想过在作茧自缚?如今也只是这个样子而已。”琉玟淡淡地笑对他,眼睛里没有一丝热度。

    琉玚倒吸一口冷气,被琉玟的话说得如五雷轰顶。他怔怔地望着琉玟,想辩解却在一转念间放弃,只觉郁忿难言。

    兄妹两人对视,没有温情,没有依赖,有的只是陌生到极致的冷静。

    “你这两天不要出门,我去探探风声。”过了半晌,琉玚的眼眶渐渐湿润,叹息一声,放软了声音嘱咐,然后走向门口。

    “多谢哥哥。对了,我刚吸了烟,现在心情很好要唱几句。哥哥不再陪陪我?”琉玟忽然撒娇地请求,柔美的嘴角翅起,眼内闪过不屑。

    琉玚的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只应一句:“不了,我先去前边看看。你……算了,下次再说吧。”脚步沉重地走出去。

    琉玟低头继续梳了几下猫毛,忽然两手一用力,将那只梳子掰成两半,掷到门上。

    她瞟了一眼掉落的破烂,然后才觉出手痛。提起手一看,留到一寸长青葱似的手指甲,生生劈了三个。

    李仰泉在门外隐蔽处缩了缩头,想进去又不敢,满脸得意和恐慌。